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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記》第163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雲鬟聞聽消息後,即刻帶了旺兒出門,一徑往衙門而來。

 卻見已經圍了許多人在看,旺兒分開人群領著雲鬟上前,卻被公差攔住。

 旺兒大膽說道:“我們公子跟韓捕頭是相識,韓捕頭可在?”

 那差人打量了雲鬟一會兒:“進去吧。”

 旺兒大喜,忙陪著雲鬟入內,才一腳進門,那燒灼的味道更加濃烈,緊走幾步到了裡間兒,便見牢房傾塌半邊兒,許多公差雜役們在收拾那被燒毀了的屋子。

 粗重的屋樑已經斜搭落下來,兀自冒著白煙,忙碌的身影之中,卻見有一個人站在毀了的牢房前面,一動不動。

 旺兒早識相站住了,雲鬟上前:“韓捕頭。”

 韓伯曹回頭看她一眼,面上卻是淡淡地,並無格外傷感之情:“你來了。”

 雲鬟有些意外,卻只當他是悲傷過度,或者因打擊太甚之故,便道:“春紅姑娘真的……”

 韓伯曹點頭:“是。方才已經抬了去了。”

 雲鬟心一揪,竟無法再說下去。韓伯曹道:“你是特意來看我的麼?”

 雲鬟無言以對,只說道:“逝者已去,捕頭還是……要往前看。”

 韓伯曹笑了笑:“很是,還是要往前看的。”他頓了頓,才看向雲鬟,似笑非笑道:“你不必擔心我,我其實很好。”

 雲鬟見他神情古怪,便一點頭,回身走了兩步又止住,心頭轉念,卻終究不曾回頭,只重又去了。

 往回的路上,旺兒因道:“這下韓捕頭沒什麼指望了。不過也好,長痛不如短痛,遲早的呢,可是看著韓捕頭,倒好似不太難過,想來也是,男人嘛,都是前途要緊,這縣衙也是怪了,無緣無故著了火,只怕上頭還要責怪呢。”

 雲鬟心中一動,卻並不說話。

 當下回到家中,叫把一面蜀繡黑白熊牡丹屏取了,叫旺兒抱著,便去拜會徐志清。

 順路到了金器行打聽了一句,聞說少東家如今在榴花書屋,當下便又拐往書屋。

 果然徐志清在會兩個聞名而來的書生,聽門上報說謝公子來了,也顧不得應酬人,便飛奔出來。

 雲鬟將那繡屏送上,徐志清連連道:“何以克當?”打開來看時,頓時又讚歎不絕,親自端正擺放在至清堂的正桌兒上。

 兩人坐談了會兒,雲鬟因道:“昨兒徐兄說了那鋪子裡劉師傅的事兒,我有個不情之請,徐兄能否帶我到劉師傅家中一看?”

 徐志清聞言略有些詫異,卻並不問她為何,只道:“老劉家裡距離此處不遠,我近來正也想去把他的遺物理一理呢。”當下便起身出門,穿出榴花書屋的長巷,又轉過一條巷子,便來至劉師傅家中。

 徐志清從腰間將鑰匙摘下,一邊開門一邊歎道:“老劉的子女都在鄉下,他常說做足了後,便回鄉下頤養天年,誰知道竟這樣,我心裡想著,時常便覺著愧疚。”

 開門而入,卻見是一座小小宅院,一路往內,推開屋門,便有些潮悶之氣。

 旺兒因見他們兩人去那死了人的屋子,就並不跟入,在門口呆站片刻,覺著無趣,便折進旁邊的小茶館內坐了吃茶。

 而在宅子裡,徐志清指著裡面兒道:“發現他時候,就躺在裡頭床/上,是我見他沒去店內,所以叫小夥計過來找,據說屋裡滿是酒氣。”

 雲鬟道:“這兒可動過麼?”

 徐志清道:“並沒有動過……只打理後事還來不及呢。”

 雲鬟將這小小地斗室掃了一會子,並沒什麼異樣,被褥之類都甚是整齊,地上桌椅也不見淩亂,正要轉身出門,誰知目光一動,卻見被子邊角兒仿佛有什麼東西微微閃爍。

 雲鬟眯起雙眸看了會兒,便俯身過去,細看片刻:“這是……”

 徐志清見狀也靠過來,跟著看了一眼,驚道:“是金粉!這兒如何有金粉!”

 雲鬟因對金器一道並不十分明白,便說:“劉師傅常年同金子打交道,有些金粉沾留,也是尋常麼?”

 徐志清神情肅然,道:“並不是如此,入這一行,首要的規矩就是絕不能私自沾手金子,一旦發現,終生都不能再入金行,老劉在我徐記二十年,有很多機會可以監守自盜,但從未私吞過一絲一毫金器,至於這金粉,更是每一絲一毫也要留在金器行內,老劉是個老到的人,又怎會明知故犯?”

 雲鬟道:“倘若不是劉師傅所留,那留下這金粉的,必然另有其人。”

 徐志清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你的意思是?”

 雲鬟道:“這金粉自然有如此嚴苛規矩,私自沾染帶出者自然逾矩違規,劉師傅若知道,自然也容不下此人。所以這留下金粉的,便是有可能害了徐師傅的人。”

 徐志清的心怦怦亂跳:“老劉……果然是被人害了的?”

 雲鬟道:“事不宜遲,我們去找韓捕頭。”

 當下便忙出了宅子,徐志清匆匆忙忙將門鎖上,才要說話,雲鬟卻望著巷子口處,道:“徐兄,你隨身帶著保鏢麼?”

 徐志清一愣:“不曾有啊,怎麼了?”

 原來徐志清雖然是第一富戶之子,但因會稽向來安泰平靜,是以從來獨來獨往,至多隨身帶一個小廝罷了。

 雲鬟目光變了幾變,忽然道:“我想,有人想對徐兄不利。”左右看看,不見旺兒。

 此刻巷口那人已經不見,雲鬟一拉徐志清,便往來路相反的方向而去。

 徐志清見她神色凝重,不解問道:“何以見得?”

 雲鬟道:“方才我們出門,我瞧見有個人在巷子口徘徊。”

 徐志清道:“這個……或許是路人呢?”

 雲鬟道:“並不是,這個人先前在徐記金器行出現過。”

 徐志清呆問:“何時?”

 雲鬟道:“昨兒我去的時候。”忽然腳步猛地一頓,臉色又變了。

 徐志清卻未曾留意,只問道:“我如何不記得呢?”

 雲鬟道:“他換了衣裳,可腳上的靴子還是一樣的。”

 徐志清愣神兒,雲鬟眼神狐疑:“或許我想錯了,等找到韓捕頭再說罷了。”

 兩人極快出了巷子,誰知才露頭,就見旁邊街口上,果然仍站著一個彪形大漢,頭戴氈笠。

 如此不期而遇,雲鬟小聲兒道:“不可讓他發現我們知道了。”

 此刻沿街處十分陰冷,過路之人甚是稀少,兩個人若無其事地往前而行,將要經過那漢子身邊兒之時,卻見他搭起手抱在胸前,袖口往上一拉的當兒,露出手臂上半個刺青圖案。

 卻是半個鬼頭似的,口中銜著一把滴血的刀。

 雲鬟一眼瞥見,不覺抬眸看向此人,卻見他正也眯著眼看向她,目光相對,雲鬟忍不住咽了口氣。

 記憶之中的零星碎片,如流星似的飛舞:

 “浙東沿海一帶……海匪鬼刀幫……短短三個月內,接連席捲十三家金鋪……殺人無數……”

 零星字句,飛入耳中。夾雜著眾人的驚歎。

 當時京城中,她在車上往外掃了一眼,卻見牆壁上一張畫影圖形的紙,已經有些黃舊,乃是個鬍子蓬亂面目猙獰之人,最醒目的,卻是他手臂上的刺青。

 一個凸眼暴睛的鬼頭,口中銜著一把滴血的匕首。

 渾身汗毛倒豎,雲鬟再也無法鎮定自若,一把握住了徐志清的手臂:“快跑!”

 徐志清不知所以,卻也忙跟著拔腿就跑,身後那人見狀,桀桀笑了聲,縱身躍起!

 雲鬟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會捲入那個驚鴻一瞥間掃到的臭名昭著的鬼刀幫案件之中,還是以這種突如其來的方式!

 身後之人宛如猛虎下山,緊追不放,幾個起落,已經追上兩人。

 徐志清回頭瞥見人已追來,忙把雲鬟往身後一擋:“你是何人,想做什麼?”

 對方道:“是要你們命的人。”拔刀往前。

 不料正在此刻,卻聽“嗖”地一聲,破空一物襲來。

 這人反應極快,反手一揮,將襲來的暗器拍落,卻見竟是一枚石子,只是力道甚強,震得虎口發麻,可來者卻並不現身。

 徐志清跟雲鬟面面相覷,徐志清忽地反應過來:“跑!”拉著雲鬟複轉身飛奔而去。

 那鬼頭幫的人欲追,卻聽得“嗖嗖”連聲,又是幾塊石子襲來,逼得他只能止步自保,耽擱了這會兒,徐志清跟雲鬟已經跑遠了。

 正在惱怒交加之時,才聽見有個聲音冷道:“別急,我來陪你玩兒。”有一道軒直影子,這才慢慢地從一叢綠竹後閃身而出!

 且說雲鬟同徐志清兩人一路飛跑,徐志清發現那人不曾追來,卻也不敢止步,一邊兒跑一邊兒叫道:“那到底是什麼人?”

 雲鬟道:“是個匪幫中人,只怕盯上了金行!”

 徐志清道:“什、什麼?”轉頭看向雲鬟,“可是、可……”他本來想說金行裡也有負責護衛的保鏢,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成句。

 雲鬟心裡明白,因也跑的累極了,便喘吁吁道:“若我、沒看錯兒的話……他們、還有內應,只怕、劉師傅就是、發現了……才被他們害死……”

 徐志清魂飛魄散,尖叫道:“內應?內應是誰?”

 雲鬟累的喘不過氣來,竭力說:“就是劉師傅的徒弟之一!”

 方才從劉師傅房中出來,察覺有人跟蹤之時,雲鬟因想起昨日前往金行時候所見,當時她自然瞧見了今日來跟蹤這人也在場,然而,這卻並非全部所得。

 當她複回到昨日那時,盯著金行中此人之時,那會兒徐志清正給她介紹:“這就是老劉的兩個徒弟……他們……技藝……來日打磨……”

 雲鬟望著那兩個年青男子,左側的一個,正在低頭擺放金飾,右邊那個長臉的,卻抬起頭來,目光自雜亂的人群中看向某一處……

 雲鬟回頭,又看向今日盯梢的這鬼頭幫之人,卻見他的目光,跟那長臉的年青人相對,電光火石間,那年青人使了個眼色……

 ——原來他們兩人,竟是認得的。

 這個人,自然就是內奸了。

 徐志清厲聲叫道:“原來是小潘!可恨,他竟是這樣人面獸心!”

 兩人跑到河畔,此地已經靠近題扇橋,人多了起來,兩個人忙靠在沿河欄杆上,幾乎直不起身子,只顧拼命喘氣兒。

 此刻恰好對面一隊公差巡街,徐志清大叫數聲,那一隊人間是徐二公子,忙跑過來,徐志清道:“快去縣衙叫人,趕去金器行,有賊匪要搶劫!”

 捕快們聽見,大吃一驚,忙分頭行事!

 鄭盛世聞言,知道非同小可,急忙又請了守備駐軍,叫即刻帶人前往金器行,頓時之間滿街馬蹄聲響,步兵極快掠過街頭,沖向金器行。

 此刻因匪幫正是踩盤摸哨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會有人窺破,猛然見來了這許多官兵,才知道走漏消息,當下撤的撤,那來不及逃走的,有的被當場格殺,有的負傷,官兵方面也有死傷不提。

 店內眾人都瑟瑟發抖,不知如何,那小潘也心懷鬼胎地隨著眾人蹲在櫃子後面。

 直到徐志清同韓捕頭來到,將他一把揪出來,道:“你這畜生!”一拳先打過去。

 小潘心涼了半截,待要再裝,徐志清已經問道:“你是如何害死了劉師傅的,又是如何跟賊匪裡應外合的!”

 小潘見他已經知道了詳細,這才面色如土,委頓在地。

 又過兩日,可園裡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正是韓捕頭。

 懷中抱了一罎子酒,韓捕頭被領著進了內宅,見雲鬟已經在廳內等候。

 兩人相見,韓捕頭微微一笑:“今日特地來請兄弟喝酒,不知可得閒麼?”

 雲鬟示意他落座,兩人圍著一張松石紋圓桌坐了,雲鬟叫底下準備菜肴,又取酒盞。

 韓捕頭早拆開泥封,道:“今兒不是烈酒,這酒叫做‘女兒紅’,你大概也聽說過?”

 女兒紅,正是會稽當地特產名酒,據說是家裡有女孩兒出生後,父親便將一罎子親手釀的米酒埋在桂花樹下,等女兒出嫁那日,便當做陪嫁賀禮。

 韓捕頭親給雲鬟倒了一盞,酒色純淨,酒香四溢,跟前日的“燒刀子”不同,“女兒紅”裡,有一絲微甜之意,但是細品,卻又有些很淡的苦。

 韓伯曹說道:“你雖知道這酒的來歷,卻未免疑惑,我為何會在今日請你喝這個。”

 雲鬟心裡隱隱猜到,只不敢說出來,便望著韓捕頭道:“這酒,本是為了喜事。”

 韓伯曹大笑:“豈不正是為了喜事?我便知道你最聰明絕頂。”

 雲鬟雖確信了幾分,心裡卻禁不住有些微沉,竟分不清此刻滋味,是喜?是憂?

 韓捕頭卻舉起酒杯,揚眉笑看雲鬟道:“我在本地呆了七年,臨行所見的,卻只你一個,如何,不跟我共飲一杯麼?”

 雲鬟皺眉:“臨行?”

 韓捕頭點頭:“是,我今日已經向大人遞了辭呈了。從此以後,我便不再是捕頭,而只是一介平民,我將離開會稽,或許此生再不會回來。”

 啞然,澀然,卻又……雲鬟張了張口,卻只冒出兩個字:“值得?”

 韓捕頭道:“值得!”不等雲鬟再問,自己舉杯,痛飲了一碗。

 雲鬟卻喝不下去,韓捕頭默默地又倒了一碗,放下罎子,忽地說道:“大老爺糊塗,我經了兩任,都是如此……”

 碗中酒是琥珀色,澄澈可愛。

 韓伯曹笑笑:“起先,我的確曾想做個好捕快,但耐不住總有人絆扯著,漸漸地,漸漸地就怠慢了,心懶了。現在……更做出這種來。”

 他舉起碗來,又吃了一碗:“我自問不會再回到當初心明如鏡的時候了,也不能再玷辱了這個職位。就如你先前罵過我的。”

 雙眸澄亮,韓伯曹笑道:“其實我原本覺著這人世間不過如此,人人自私齷齪,所以我隨波逐流,也沒什麼了不得,畢竟還有許許多多比我更壞的人呢……然而,見了你才知道,並非、並非如此。”

 雲鬟道:“韓捕頭……”

 韓伯曹卻不等她說完,垂眸道:“我只願……此後,你能始終如此清淨正直,不會似我一樣,如白染皂,辜負了這份初心。——清明乾淨,無畏無私,甚是艱難,我是做不到了,可卻期盼有人能做得到。至少,會讓人覺著這世間更有希望一些。”

 他說完之後,便舉起罎子,竟直接倒著喝了一氣兒,便將罎子往地上一摔,瓷片碎裂四散,琥珀色的酒蔓延一地,而韓伯曹轉身,疾步出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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