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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記》第2章
第二章

  詩雲: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複相逢。

  這三首詩,前一首乃是《憶江南·江南好》,後兩首,卻是《憶江南·江南憶》,皆是出自唐朝詩人白樂天之手,寥寥數句,將江南之地的最秀麗可觀、風物種種,勾勒鮮明,從此“江南”二字,道盡多少纏綿悱惻,水意雲情,令人一聞傾心而神往。

  然而世人都曉江南好,卻不知,在這世間,也有一處地方,有“塞上小江南”之稱,那便是陝西地界的鄜州。

  這鄜州地理位置十分險妙,跟周遭中部,敷城,洛川等五縣地界交匯,正所謂“三川交會,五路襟喉”,因此又稱為五交城,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周遭更有柏山,黃龍山,鳳凰三山鼎立,洛水同葫蘆河二水並行,翠巒合抱,綠波蕩漾,委實好山好水,不遜江南風光,故而竟有“塞上小江南”之稱。

  話說這日,正是初夏,晌午時分,日頭炎炎,鄜州城中,百姓們多在家中歇晌避暑,而在西邊兒的葫蘆河畔,卻正是一團喧嘩熱鬧。

  原來近河邊,栽種許多的柳,槐,楊等樹,都是多年大樹,有幾棵足有百年樹齡,需要數人合抱才能圍得過來,枝葉茂盛,遮天蔽日,擋的樹下一片陰涼。

  又因靠近河畔,水聲潺潺,微風從河面上徐徐吹來,更無半點暑熱,正是個消閒納涼的好地方。

  此時此刻,在河邊上,卻是十幾個看似六七歲的頑童,一個個打著赤膊,挽著褲腳,在河邊那淺水的地方不停踩水摸魚玩耍。

  忽見有個小童低頭盯著水面,癡癡地往那水深的地方挪去,才走兩步,便聽得旁邊一個大些的頑童喝道:“狗子快回來!”

  那叫狗子的小童一愣,忙轉過身,乖乖兜水走了回來,那大些的頑童抓著他,訓道:“早說過了不許往深水裡去,怎麼不聽話?”

  旁邊的孩童們也七嘴八舌地說:“先前鳳哥兒差點出事,青青姐早就叮囑過咱們,不許來水邊耍的,你要再鬧事出來,以後都來不成了。”

  被說的孩童低著頭,一言不發,大些的孩童複又問道:“狗子,你可聽清楚了?”

  小狗子方絞著手說:“我見那裡蝌蚪多,才想過去的。”

  眾孩童聽見,都笑起來,那大些的孩童便道:“原來你是因為撈不到蝌蚪,這有什麼難的?你跟我來。”他拉著小狗子往岸邊走了兩步,輕輕撥開叢生的長長蒲草,就見底下一串黝黑的圓點,像是黑珍珠項鍊般浮在水裡,有的動也不動,有的卻已有了動靜。

  小狗子伏底身子,睜大雙眸,只見碩大的黑珍珠底下,伸出一條小尾巴,正瑟瑟抖動。小狗子“哇”地叫了起來,忙伸手掬過去,連水竟捧起一條蝌蚪,漸漸地水從手指間洩露殆盡,只剩一尾黑黑的小蝌蚪在掌心裡扭動不已。

  眾頑童聚攏上來,皆都發笑。

  小狗子十分快活,忽道:“我要給鳳哥哥看。”竟自水邊蹣跚上岸,樂顛顛地往岸邊不遠處的一棵大的垂柳下奔去。

  眾頑童一擁而上,都跟著跑了過去。

  河畔垂柳如絲如幕,幾乎垂了地,把裡頭的光景也都遮的嚴嚴密密地,只跑近了,才看見樹底下、靠著樹身斜倚著個小小地身影,也不過是六七歲的年紀,頭頂綰了個伶伶俐俐的髽兒,露出香杏般微微透紅的臉容來。

  這童子雖然年幼,但生得唇紅齒白,秀麗非凡,此刻合著雙眸,極長的眼睫如兩面排扇,靜靜地卷翹不動,仿佛睡夢正酣。

  小狗子跟眾頑童見狀,竟有些不敢靠前,正躊躇中,那柳下的小童長睫一動,竟是睜開雙眸,眼見眾人都在跟前兒,便問:“是怎麼了?”童聲稚嫩,卻無端自有柔和之意。

  眾人忙推了小狗子一把,小狗子才想起來,便忙上前,小心翼翼把掌心的蝌蚪捧給鳳哥兒看。

  鳳哥低頭看了一眼,問道:“如何捉了這東西來?”

  小狗子眼巴巴地看著,卻說不出話來,那大些的頑童笑道:“我知道了,必然是狗子聽說前些日子鳳哥兒因為捉蝌蚪落水,故而今兒特意捉這個來給你的。”

  小狗子聞言,微微松了口氣,鳳哥兒聽了,啞然失笑:“原來是這樣,真真兒有心啦,多謝。”那笑影更帶一抹溫柔,抬手在小狗子的頭頂輕輕摸了摸。

  眾頑童目瞪口呆,一時都羡慕起小狗子來。

  鳳哥兒見那蝌蚪在小狗子的手掌裡兀自搖擺掙扎不休,便道:“沒了水,它豈不是會死?”那較大的孩童忙把先前拿來玩耍的半個破瓦罐舀了水,送到跟前兒,小狗兒戀戀不捨地鬆手,見那蝌蚪落在瓦罐裡,在裡頭搖頭擺尾,重又游泳起來。

  鳳哥兒低頭凝望那蝌蚪,見它東遊西竄,時而停留,如狗兒似的在罐壁上湊留,仿佛尋找出路一般,卻終究跑不出這破瓦罐去,那短細的尾巴搖擺的越發迅速,似是著急起來。

  正呆看中,忽然聽得腳步聲響,鳳哥兒抬頭,不覺啼笑皆非,原來那幾個孩童多半去而複返,人人手上捧著一條蝌蚪,都獻寶似的送了過來。

  鳳哥兒只得叫他們把蝌蚪都放到瓦罐裡,罐子裡的蝌蚪見了同伴,便湊上來,彼此碰頭碰尾。

  眾頑童見鳳哥低頭不語,就都也靜靜地湊過來看瓦罐內蝌蚪游泳,見許多小尾巴抖來抖去,煞是可愛,不覺都笑呵呵起來。

  眾人看了半晌,鳳哥才醒過神兒來,因笑道:“雖然捉了它們好玩,然而若長久留在罐子裡,沒有吃食,它們豈不是要餓死呢?不如還是放回河裡的好。”

  頑童們聽了,大為意外,然而因是鳳哥兒說的,因此都也贊同,當下便簇擁著鳳哥兒來到河邊,鳳哥兒傾身要將蝌蚪倒回河內,目光所及,望見河面上自己的倒影,不覺一陣恍惚。

  遲疑間,罐子傾斜,有水流下來,點破漣漪,那水上的人像猛然扭曲,似是而非。

  鳳哥兒皺眉,眼前竟出現許多淩亂的場景。

  “季陶然!”是誰撕心裂肺地大叫。

  水光閃爍,幾乎刺目,是那雙熟悉之極、泛紅的銳利精緻眉眼,看破虛空似的直盯著她,喝問道:“你怎麼敢?!”

  而回答他的,是含怒狂獰的笑聲:“如今,我又有何不敢!”擲地有聲,隱隱迴響。

  不知不覺間,眼前澄澈的河水似都翻做血火之色。

  忽然衣袖被人一拽,鳳哥兒警醒過來,定神看去,原來是小狗子見她不言不語地發怔,便拉了一把。

  鳳哥兒忙斂了心神,當下才將瓦罐內的蝌蚪都傾到河內,見那些烏黑的小東西四散活泛遊了開去,吻水草,對碰頭,千姿百態,歡喜活潑。

  眾頑童有惋惜,亦有歡笑,鳳哥兒若有所思地看著,卻輕輕地歎了聲。

  林中蟬噪更盛,不覺晌午將過,眾小童見家長們將醒,怕來找人,便散去大半,只剩下三四個同鳳哥兒坐在柳樹下乘涼。

  那較大的一個孩童,喚作阿寶,同小狗子一左一右,挨著鳳哥兒坐了,便問道:“你的水性其實是很好的,前些日子怎麼竟溺水了呢?”

  鳳哥兒見問,便道:“不過一時貪玩兒近了深水,腳腕又被底下的水草纏住,差點兒就沒命了。”

  頑童們聽了,都忍不住咋舌,鳳哥又道:“故而你們也都記著,以後玩歸玩,在這淺水河邊上走走無妨,萬別往裡頭再走,若是滑了腳就不好了。”

  眾孩童齊齊點頭,鳳哥又說教了一番,就聽見遠遠地呼喚聲,正是叫的她的名兒,聲音婉轉嬌柔。

  阿寶先笑道:“是青青姐,她必然又是擔心你了。”

  鳳哥兒不做聲,小狗子道:“寶哥哥,我聽我娘說,來福哥哥看上了青青姐,青青姐會嫁到你們家嗎?”

  阿寶抓抓頭:“我哪裡知道。”

  旁邊一個頑童插嘴說道:“來福哥哥能幹,青青姐又長的好看,快點成親罷,我們也好吃喜糖餑餑呢!”幾個孩童一起笑了起來。

  鳳哥原本微微帶笑,聽見提起阿寶的哥哥來福,頓時之間便蹙了眉。

  正在此時,那邊青玫拂開柳枝,走了出來,一看幾個孩子挨在一起坐著,便笑著說:“你們幾個淘氣的可恨,聽著我叫人,卻不應一聲兒呢?”

  阿寶小狗子只顧說話去了,見青玫走了出來,便齊齊跳起來,乖乖地喚道:“青青姐。”

  只有鳳哥兒依舊斜倚在樹下,有些出神似的。青玫不以為意,只挨個兒在幾個孩子頭上摸了一把,叮囑說:“時候不早了,還不都家去呢?留神你們娘出來找,知道又在玩水,要打屁股的。”

  阿寶等聞言,雖不舍離去,終究害怕,便紛紛告辭,先行歸家了。

  青玫見孩子們一溜煙跑了,這才走到樹邊,見鳳哥兒依舊懶懶地歪著,便蹲下身子問:“又做什麼呢?”

  鳳哥兒見她眉眼彎彎,笑得極甜,十五六歲的少女,豆蔻梢頭,年華正美,鳳哥看著看著,卻不禁又歎了口氣。

  本是幼小年紀,卻如此歎息,竟有幾分老氣橫秋之意。

  青玫忍俊不禁,便伸出手指,在她鼻尖輕輕點了點:“我們鳳哥兒又怎麼了?”

  鳳哥兒見她天真爛漫,忽地想到方才阿寶跟小狗子等的話,心中鬱鬱不快,只不知從何說起。

  她不回答,青玫卻已習慣了,因握住手兒,輕輕地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口中道:“雖是入夏,地上到底潮,又靠近河邊兒,已經坐了多久了呢?瞧你這懶懶洋洋的,定是又要耍賴了。”抿嘴一笑,竟轉過身去,蹲在地上,口中道:“上來罷。”

  鳳哥兒原本正在思量事情,見她如此,不覺一怔,被青玫催了兩聲,才靠了過來,俯身在青玫背上。

  青玫這才站起身來,背著鳳哥兒往回便走,她的姿勢是略弓著身子,腳下不免一顛一顛的,烏黑的發上斜插著一支木釵,旁邊簪著一朵粉白的薔薇花,隨著動作,微微抖顫。

  鳳哥兒呆呆看著,過了片刻,才澀聲說道:“青姐,我是不是很沉,你放我下來罷。”

  青玫笑道:“淨瞎說,我倒是盼著你快些沉一點兒,可你這孩子總是不長肉呢,許是這鄉下到底比不得京內,畢竟是不慣的……”

  鳳哥兒忽地笑道:“我卻覺得此間好,比京城強百倍,我一輩子都留在這兒,陪著青姐陳叔跟乳母好不好?”

  青玫道:“我的好小姐,我自是希望如此,只不過……這哪裡是你能久留的地方呢……何況如今……”說到這裡,臉上的笑有些僵,便生生地把後面一句咽下。

  青玫及時停口,鳳哥卻已猜到她要說的是什麼,卻仍做不知狀,只若無其事地,往青玫身上靠了靠,伸手摟住了她的脖頸。

  且說青玫背著鳳哥兒回到素閑山莊,一進門,便被奶母林氏拉了入內,洗手洗臉,換了一身衣物。

  乳母林氏是京內帶來的,本還有個伺候的小丫頭,因不服水土之故,來後不多久便病死了。

  林氏為鳳哥兒換好了衣物,不免又要叮囑一番:“好小姐,你畢竟是侯府的貴小姐,跟那些鄉野的小泥腿子們不同,何況年紀也漸漸大了,哪裡好跟他們總廝混一處兒呢?每日家都弄得花臉貓兒似的回來,得虧不是在京內,不然的話,這會子哪裡還好端端地?皮也揭了幾層了。”

  鳳哥兒知道林氏只是嘴碎愛念叨,其實並沒什麼惡意,便只笑笑而已。

  林乳母見她不在意,便又嘟囔:“罷了罷了,我也是白操心,還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呢,只可惜了鳳哥兒……明明是這般個好模樣兒。”說話間便望著鳳哥兒,長長地歎了口氣,眼底十分的惆悵跟惋惜。

  鳳哥明白她的心意,卻只做不懂的,轉身往外欲去,乳母趕上來拉住:“才回來,又急忙火燎的去哪?可不許再去河邊兒了,再叫我發現一次,我只打青玫那蹄子!”

  鳳哥只得答應道:“知道了。”

  鳳哥出了門,便見青玫站在門外,見了她,便掩口笑說:“林嬤嬤又念叨了?可也說我了?”

  鳳哥點點頭,青玫拉住她的手,道:“上回姑娘落水,究竟是瞞不住,虧得福大命大,奶奶在天之靈庇佑,不然的話,別說嬤嬤跟陳叔不饒,我自個兒給姑娘償命也是不夠的。”

  鳳哥不言語,只同青玫轉出小院,見左右無人,才問:“姐姐,我落水之事,你是不是有什麼沒跟我說呢?”

  青玫一愣,繼而笑道:“如何又問?不過是你貪玩兒罷了,總歸也得了個教訓,以後不許再往那水裡頭去了!”

  鳳哥兒見她一味不說,當下也不再追問,只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她平日瑣事。

  不覺黃昏,用了晚飯後,鳳哥兒便自歇息,青玫伺候旁邊兒,見她沉沉睡了,才同林嬤嬤說了聲,便回了自己房中。

  青玫洗漱過後,正欲也安歇,忽地心頭一動,便起身走到床邊櫃子邊兒上,打開櫃子,把裡頭的針線簸籮拿了出來。

  她將上頭堆著的碎布頭針線等撥開,便見簸籮底下,靜靜地有一枚極潔白清透的無瑕玉佩,燈影之下,皎皎清輝,竟有月色。

  青玫舉起這玉佩端詳,不由想到半月前那日……她正在河畔洗衣,忽地見小狗子氣喘吁吁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報說鳳哥兒落了水。

  當下衣裳也顧不得,她忙提裙往前頭葫蘆河邊跑去,等她拂開柳蔭之時,卻見正有一道修長的男子身影,一閃便沒入林中不見。

  青玫駭然,繼而發現鳳哥兒躺在地上,渾身濕透,衣衫不整,極為狼狽,青玫幾乎驚呼出聲,踉蹌搶到跟前,戰戰兢兢地探了探鼻息,才略覺心安。

  當時青玫心慌之餘,又暗暗慶倖自己並沒叫別人來,當下她忙把鳳哥兒的衣物整理妥當,又掏出帕子擦乾她臉上的水,脫了自己的夾衣將鳳哥兒裹住。

  這枚玉佩,便是在她替鳳哥整衣的時候發現的,她伺候了鳳哥兩年,自然知道此物不是鳳哥所有……青玫想到那道悄然隱沒的男子身影,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青玫一念轉動,幾乎想將這玉佩立刻扔入河中,只因小狗子來到,青玫便鬼使神差地把玉佩藏入懷中。

  她不敢跟鳳哥說明見到陌生男子之事,鳳哥年紀雖還小,但倘若此事傳揚出去,誰知道風言風語之下,又會編排出些什麼不堪的言語來?

  而就在青玫盯著玉佩發呆之時,鳳哥兒在房中,卻也正有一番難熬。

  她又看見了,那個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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