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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記》第3章
第三章

  且說先前,青玫背著鳳哥回莊之時,說話間戛然而止。

  其實青玫並不必多心,因為鳳哥兒已經猜到她顧忌的是什麼,心頭卻只一片沁涼。

  此刻鳳哥兒六歲,兩年前,她從京內崔侯府來到鄜州這“素閑莊”上,只為生身母親謝氏病危,故來跟前盡孝。

  “鳳哥兒”這乳名,乃是昔日謝氏指著鄜州的鳳凰山所取。

  大概是見了女孩兒心喜,謝氏的病竟有所好轉。

  畢竟侍奉了兩年湯藥,今年初,謝氏終究故去。

  莊上陳叔已叫人去京內傳過信了,按理說崔家早該派人來接她回去,不知為何竟一直無有消息。

  然而對這時的“鳳哥兒”來說,母親的故去,又哪裡是年初之事?那已經是……太過久遠的往事,又因為極為沉重,故而一直不願去回憶。

  不錯,她是鳳哥兒,也是崔雲鬟。

  如果崔雲鬟記得不錯……不,應該說她永遠不會記錯,——就在兩年後的四月九日,春雨霏霏的午後,一隻小雀停在窗櫺上,哨了兩聲,又撲閃著翅子飛了,這時侯,陳叔會來請她出去,因為崔侯府終於派了人來接她。

  她甚至清楚的記得,那前來接她的府內的胡嬤嬤,穿著一身褐黃色的團花吉祥紋緞子服,梳著油光的福壽髻,下車時候,先邁出的是左腳,她抬頭看著“素閑莊”三字,口中發出“嘖”地一聲,右邊眉梢一挑。

  及至入內,胡嬤嬤差點兒被院中青苔滑倒,那時嬤嬤身後跟著的兩個丫鬟,一個笑了出聲,一個捂著嘴,又忙來扶。

  刷拉拉,雨聲如在耳畔,撲面水汽,潮潤潤將她浸裹其中。

  彼時胡嬤嬤進了廳內,看著鳳哥,皮笑肉不笑。

  再細想想,連她鬢邊有幾滴雨點,冷笑時候眼角有幾道細紋,兩個丫鬟暗換的眼神,詭異的笑影……雲鬟都記得。

  並不是因為場景跟人物多獨特而記得,只是……是一種天賦而已。

  對崔雲鬟而言,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並未意識到自個兒跟這大千世界中其他的眾生有何不同,而對她身邊的眾人來說,也並沒發覺異樣,多半隻覺著這女孩子甚是聰敏。

  比如:不管問她什麼,她都會知曉。

  然而大家都覺著,這不過是種女孩子的小機靈罷了,委實算不得什麼。

  他們不知,雲鬟的這種聰敏,其實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於她的“過目不忘”。

  不管是見過什麼物件、人物,經歷過什麼事情,悲歡喜怒,不管過十年二十年,對她來說,記憶兀自栩栩如生,若是細細回想,一切身臨其境,就如前一刻才發生過。

  細微至纖毫,所有一切,永不褪色。

  在沒意識到這點之前,雲鬟並不覺得如何不妥,漸漸地明白之後,這一份“天生不同”,宛若折磨。

  因為她不能選擇,所以經歷的種種,均都無法遺忘。

  歡喜快樂之事倒也罷了,但是那些悲苦難禁的……仔細回憶,那種曾經歷的痛楚,一番無二地湧現,淩遲似的苦痛更放大了數倍,就像是上天惡意的玩笑。

  永志不忘,在別人而言仿佛一句無傷大雅的誓言,於她而言,——是獨一無二的天賦,卻也似極為可怖的詛咒。

  因此在青玫停口不提主母之死時候,崔雲鬟也立刻停下。

  她竭力刻意地不讓自己有暇去回想,一旦回想,種種情形,巨細靡遺,甚至所有聲響氣息……而她必又陷入那痛苦的淵藪之中,無法自拔。

  可讓雲鬟不願意去回想跟經歷的,又何嘗只有母親一事?

  七情六欲,畢竟無法自控,有時候不自覺中,便會莫名想起,就如踏足水邊,不知不覺,卻隨之滑向深水,瀕臨滅頂。

  就如那日……

  其實並不似青玫所想的那樣,崔雲鬟並不是對當日發生的任何事都一無所知。

  至少,她記得前世這個時候……跟此刻所經歷的,略有不同。

  那日她在河畔閑玩耍,忽地見河上浮浮沉沉漂來一個人,起初以為是個死人,誰知那人的手臂揮動了一下兒,才知是有人溺水。

  那時她尚且是個無知的弱女,卻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跟膽量,竟莽莽撞撞地涉水而下,想要把那人搭救上岸。

  誰知那溺水者瀕危之時,胡亂掙扎,竟把她也帶入水中……淩亂之中的最後記憶,是有人將自己搭救上岸,再醒來之時,所見者就是青玫了。

  只是因為當時情形危急,因此所見所感也是有限,不過畢竟有驚無險,再加上此後青玫又出了那種事……故而更是無人提起,雲鬟也並未放在心上。

  但是這一次不同。

  在她醒來、睜開眼的那一刹那,她已經非昔日的鳳哥兒了。

  或許說,就在先前沉于水下,混沌難明之時,她已經變了。

  ——多了一重如影隨形的所謂“前世”之憶。

  前世溺水過一次的記憶,跟後來血火交煎的經歷,前後交織,錯綜難解,讓她那一刻的記憶也變得迷離難明,她得費盡心力,才能從中抽出一絲有用的。

  只是竟又碰到昔日舊傷,譬如……

  于水中掙扎窒息的刹那,她仿佛又回到江夏王府的內堂,正眼睜睜看著——季陶然倒地。

  那一瞬間,她踉蹌俯身,撿起那顆沾血的珠子,幾乎無法相信,然而雙眸所見,卻身不由己地將這一幕可怖場景印在眼底。

  註定從此之後,就如一個最深刻慘烈的烙印打上,再也無法褪去分毫。

  那時趙黼說道:“既知道翼然亭,可見他必然也是去過,縱然他不是那個人,自也是個知情者,且我素來便瞧他不順眼,你的青梅竹馬?一樣該殺……殺了他,便少了一根眼中刺,下一個是誰呢?白清輝如何?”

  至此時他的口吻仍是漫不經心,甚至有一抹淡冷笑意。

  崔雲鬟一生都未曾這般暴怒過,她攥緊那顆沾血珍珠,瘋了似的,只想跟趙黼同歸於盡。

  趙黼略有些費力地制住了她,將她禁錮懷中。

  因劇烈掙扎之故,他臉上多了一道血痕,她的手臂折了。

  然而身上再疼,卻也疼不過眼睜睜看季陶然死在面前。

  只是崔雲鬟的暴怒反抗,落在趙黼眼中,最終怒極反笑。

  他擒著她的手腕,一步把人抵在牆邊兒,垂眸打量她的面色神情,竟好整以暇地笑說:“好極……我還以為,你一生都是那張枯井死水的模樣兒呢!這樣反而別有意趣……”

  雲鬟的嗓子已是啞了,淚大顆大顆,激憤慌亂地從眼中墜落,她顫聲道:“我要、殺了你,我要你償命!”

  趙黼仍是笑的漫不經心:“好啊,你要……怎麼殺了我?用這兒?還是……這兒?”他眼中的火越發旺了,手指輕佻地滑過她的唇,複又往下蜿蜒。

  這種回憶,竟比溺水更叫人窒息。

  雲鬟竭力掙扎,才從回憶的噩夢之中醒了過來,燈光幽淡,眼前是乳母林氏,正焦急地握著她的手腕,聲聲喚她的名。

  崔雲鬟下意識地將手從林氏掌心掙脫出來,整條手臂兀自火辣辣地,疼得有些發麻,宛若前一刻,還是被那人擒握著手腕狠狠壓著,她甚至仍聽見他咻咻低喘的聲音,近在耳畔。

  林氏見她驚魂未定,卻錯會了意,不由目光憐惜,喃喃道:“可憐的鳳哥兒……”

  婦人索性把雲鬟擁入懷中,撫著頭髮道:“姐兒別擔心,雖說奶奶去了,府內卻未必就會真不管你了,畢竟你仍是崔家的女孩兒呢……別的不說,這名聲傳出去也不好呀?鳳哥兒不怕,不怕。”

  如同抱著昔日嬰孩兒一般,輕輕地拍打著雲鬟的肩臂安撫。

  雲鬟明知她會錯意,但是此刻對她來說,卻也是唯一慰藉,只得拼力抱緊了林氏。

  ——她不知自己因何而“重生”,莫非是老天惡意的捉弄?

  不多時,陳叔聽見動靜,也披衣舉燭來探問情形,雲鬟才放開林氏,道:“不過是做了噩夢,嬤嬤跟陳叔都去睡罷,我無礙了。”

  兩人又守了她一會子,這才自轉出去。

  臨出門,林乳母忽道:“青玫這蹄子睡的也忒死,這屋裡鬧得反了天,她倒是安穩不覺的。”話雖如此,卻究竟並沒再去揪青玫起身,只恨恨說道:“明兒再行算帳。”打個哈欠,回去睡了。

  次日,乳母果然問起青玫昨夜之事,青玫只說自己果然睡死了,乳母口硬心軟,罵了幾句,便也罷了。

  及至午後,青玫領著雲鬟出外玩耍之時,雲鬟見左右無人,方問:“姐姐昨兒當真沒聽見我叫人麼?”

  青玫低頭看她:“鳳哥兒可也是怪我了?”說話間,便蹲在地上,替雲鬟整了整衣襟,道:“鳳哥兒放心,以後我一定會聽見、不會再撇了鳳哥兒的。”

  崔雲鬟見少女雙眸明亮,桃花似的臉上微微帶紅,她心頭滋味莫名,默默低下頭去。

  過了會子,雲鬟才又問道:“昨兒聽小狗子說,阿寶的哥哥很中意姐姐……問姐姐會不會嫁過去呢。”

  青玫沒想到雲鬟會說出這句來,臉上的笑影略退去幾分,半晌道:“鳳哥兒別聽他們小孩子瞎說。”

  雲鬟只做懵懂無覺狀,問道:“真個兒是瞎說麼?姐姐不喜歡來福哥哥?”

  青玫啞然,眼神閃爍,還未回答,就見迎面幾個頑童跑來,因見了鳳哥兒,都圍過來,問長道短。

  青玫暗中松了口氣,卻見阿寶歡喜雀躍道:“洛水河邊上來了好多官兵,都在那裡起灶做飯呢,很是好耍。”

  雲鬟隨口問道:“怎麼有官兵來呢?”才問出口,就知自己多此一舉了,問阿寶等小兒,倒不如她自個兒想來的便宜些。

  微一定神,雲鬟便想起,前世這個時候,鄜州城曾有三次官兵調動,兩次為演練,當中一次,卻是因為曾有傳言:說是鄜州大獄中逃了幾個厲害的囚犯。是以州官請調了駐紮官兵配合緝捕。

  按照時間上來說,此番便是緝捕要犯了。

  果然阿寶等一無所知,只等不及地拉著雲鬟去看熱鬧。

  雲鬟懶懶隨行,青玫一路陪同,頃刻逛到洛水河畔,遠遠看去,果然見河邊有人影竄動,更有一股奇異的香氣飄散,仿佛是燒紅薯等的香氣,略有一絲甜,在山野間飄蕩,越發誘人。

  這一股獨特香氣引得雲鬟不禁又想起舊事,此刻發生的點滴,跟記憶中的絲毫無差,她就如同一個荒唐的重複者,身不由己地來走自己曾走過的老路。

  喀嚓喀嚓,腳步聲響,是一隊官兵經過,頑童們呆呆站住,癡癡凝望。

  河畔上,有個收拾鍋灶的士兵呼哨一聲,幾個頑童齊齊轉頭,那士兵笑的甚是和善,在灶底一掏,向著領頭的阿寶扔來一物。

  阿寶遲疑著撿起來,卻果然是一枚烤好了的番薯,香氣四溢。

  孩童們是最喜此物的,當下歡呼起來,齊聚來吃。

  獨雲鬟站著不動,眼前種種,乃至這守灶士兵扔來番薯的情形,阿寶他們喜笑顏開之狀,都同她記憶中一般無二,然而……亦有不同。

  雲鬟微微蹙眉,轉頭四看,目光掠過成片的青蒿野艾,掠過金黃色的麥田,以及近前行經而過的士兵佇列,所有一切,都跟記憶相合,顯得安謐而祥和。

  可身上有一股大不自在之感,揮之不散,說不上是怎麼樣,若認真想來,就仿佛……在被什麼危險的目光,暗中窺伺,冷浸浸地,令人毛髮倒豎。

  驀然回首,雲鬟凝眸,看向不遠處的鬱鬱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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