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趙宗冕終於鬆開嘴, 卻仍不放手。
垂眸看著西閑纖長如玉幾乎透明的手指, 不禁說道:“這樣好看的手,用來繡花豈不是可惜了。”
這本是有感而發,可趙宗冕畢竟不正經慣了,西閑聽在耳中,只覺著別有用意。
西閑蹙眉道:“王爺既然這樣著急的要去白山, 定然有許多事得料理預備,另外王妃那邊也得知會, 還是不要在這裡耽誤了。”
趙宗冕道:“這會兒本王看誰都覺著討厭, 還是小閑最眉清目秀,讓人捨不得。”
西閑早就習慣了鎮北王的做派,見他又開始胡說八道, 她心中卻也還惦記著一件事,於是問道:“是了王爺, 小公爺也在白山, 他可一切安好?可有消息傳回?”
“這會兒提他做什麼, 他能有什麼事, ”趙宗冕握著她的手, 輕輕去親那纖纖玉指,一邊說:“對了, 你怎麼這麼惦記那小子?上回還關心他的傷,怎麼不見你關心關心我呢?”
“王爺怎麼跟小公爺比,”西閑淡淡道:“小公爺年紀畢竟不大,頭一次從軍, 又是公主的獨子,公主信任王爺才將他交付給王爺,先前卻為了臣妾受了那樣重傷,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今咱們自然要加倍留神些。”
趙宗冕聽見“咱們”兩個字,才笑道:“原來是這樣,不打緊,你算是他舅母,他維護長輩也是應該的,何況小子們就該摔摔打打才成器。就讓他多歷練歷練是好的。”
他回答的天/衣無縫,毫無異常。任憑西閑聰明機敏,也看不出什麼不妥來。
其實在聽說趙宗冕突然要去白山的時候,西閒心中頭一個想起的就是關潛,如今得趙宗冕否認,才放了心。
是夜,趙宗冕堅持要留在真珠院,不管西閑用什麼法子,他只是賴定了似的。
吃晚飯的時候王妃那邊派了人來回,說已經準備好了明日啟程要用的各種,讓王爺放心。
西閑才知道他早已跟王妃知會過了。
可這一夜直到子時,兩人雖同床共枕,卻都不約而同地毫無睡意。
趙宗冕聽著耳畔西閑的呼吸聲,心中亂亂的,又有些空且虛,不知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滋味。
他的侍妾雖多,但從沒有哪個會給他這樣一種感覺,類似於難捨難分,不忍把她撇下,想這樣抱守著她,朝朝暮暮,永不分離。
這種所謂纏綿的兒女之情原本是他最不屑一顧的,可這時候突然就無師自通地情難自禁。
“先前給你的那種山果子,因為只在冬天下雪的時候有,如今開了春就沒有了。”
趙宗冕想著想著,不由自主開口:“上回我特意進山找了一找,摘了幾個,都是爛的。”
他像是自言自語,語帶遺憾。
而旁邊西閑沒有出聲回答,這更顯得他方才所說是一場沒什麼意義跟趣味的自說自話。
就在趙宗冕想要按捺心緒強逼自己睡去的時候,西閑道:“原來上次王爺上次突然出去了兩三天,回來後面有惱色,是因為沒找到果子嗎?”
趙宗冕聽了她的回答,忽然就有些高興,雖然也不知這高興是從何而來。
“是啊,原來那天你留心到了?”趙宗冕答了聲,轉頭看向西閑。
“因為沒有人知道王爺去了哪裡,府裡的人都在猜測呢。”
趙宗冕無聲一笑:“等再到冬天的時候,我多給你摘些存著。”
西閑無言。
這種果子是有孕的女子最愛吃的,等下一個冬天,難不成她還有孕?亦或者口味早就變了。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又過了半刻鐘,西閑才道:“王爺雖然不說,可我知道,你這一趟去白山一定是有什麼事急著料理……可不管是什麼,王爺、且記得一定要保重身子。”
趙宗冕微震,卻竟有些不敢看向西閑,只低聲道:“你放心,沒什麼事兒。”
西閑“嗯”了聲,然後動了一下。
也不知是因為要換一個側臥的姿勢還是怎麼樣,總之她是向著趙宗冕的身邊靠近了數寸。
趙宗冕自然是發現了,他也慢慢地轉過身來。
望著面前的人,仍舊是那張秀麗動人的面孔,因為將為人母,又多了幾分難言的溫柔。
趙宗冕突然有些心頭惘然……這就是當初他在京城大街上見到的小女子?
他好像很懂她,但總又覺著是猜不透她的。
趙宗冕看著看著,突然就忍不住笑了出聲。
西閑本有些不好意思地合著眼睛,聽到他的笑聲便睜開眼睛:“王爺在笑什麼?”
趙宗冕本要回答,轉念一想:“沒什麼,我……對了,等我離開後,你別再繡那什麼肚兜了,這樣的手若再傷了,我可不答應。”
西閑見他轉移話題,便也不露痕跡,只應道:“下次不會傷著手了,何況還有幾個月,總歸是會做好的。”
趙宗冕笑笑:“你喜歡也罷,只是別太耗神。”
西閑不由道:“先前在家裡的時候,幾天就能繡出一個來,現在幾個月繡一個,能勞神到哪裡去呢。”
趙宗冕皺眉問道:“以前你也繡過這東西?”
西閑聽到他的語氣有些古怪,想了想,便忍笑道:“想想好像什麼都繡過,是跟繡莊裡約好了的。自然得交差。”
“繡莊……”趙宗冕驀地明白過來,卻又怒道:“你家裡把你當繡娘使喚了?”
西閑道:“話不能這樣說,畢竟我自個兒也得吃飯,雖不能跟男子一樣出入家門經營,這也算做是自食其力罷了,王爺是瞧不起我們嗎?”
雖說西閑是側妃,但這卻還是兩個人第一次如此平心靜氣地說話,也是趙宗冕第一次探知了有關西閑的更多。
可越是知道的多,心裡卻是有些不太受用的感覺。
“我哪兒有。”趙宗冕否認。但他在心裡拼命地想了想,又著實想不到自己該說什麼。
誇西閑能幹?她自然能幹,只是吃苦罷了。
說林家太清貧?林牧野沒出息不能給女兒錦衣玉食的生活?這當然也不能夠。何況林家雖非大富大貴,但也還算是父嚴母慈女孝……總得來說算是小小團圓。
也許,他只是替西閑覺著有些委屈,畢竟這樣的女孩兒,本來該值得更好的。
西閑聽他只說了三個字就不言語了,心中後悔自己話說多了。
畢竟趙宗冕是皇室宗親,鳳子龍孫,哪裡會懂他們小門小戶裡的事,而且當然也不會想要知道,自己又何必跟他說這些乏味無趣的。
於是西閑道:“是臣妾多話了,夜已深了,明兒王爺還要早行,就睡吧。”
“誰嫌你多話了?”西閑的聲音雖仍溫和如初,趙宗冕卻聽出了那一絲突然又出現了的疏離,“恨不得你多跟我說說話。”
西閑默然,趙宗冕突然探臂將她摟住:“我……本王只是在想,以後一定要對小閑好些。你放心,本王會很疼你的,絕不會讓你受絲毫的委屈,你說好不好?”
西閑給他輕輕地攬在胸口,有瞬間的怔忪,本以為趙宗冕不耐煩聽那些市井言語,哪裡料到他想的卻是這些。
不知是不是因為肚子裡有那小傢伙的緣故,西閑複又覺著鼻酸。
她低下頭,很輕地答了聲:“嗯。”
趙宗冕抬手撫過她緞子似的長髮,在她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然後慢慢躬身下去,靠近她肚子上。
西閑不知他要做什麼,卻見趙宗冕先是側耳聽了聽,然後喃喃說道:“你這小傢伙聽好啦,明兒你父王有事要離開王府,你一定得乖乖聽話,不許折騰你母妃,不然的話……等你出生了後,老子一定要狠狠地打你屁股。”
西閑睜大雙眼,無法置信。
直到聽趙宗冕說了最後一句,她突然“啊”地叫了聲。
趙宗冕一驚:“怎麼了?”
西閑扶著肚子,望著他道:“孩子……踢了我一下。”
趙宗冕呆了呆:“他敢踢你?疼不疼?”
西閑忍著笑道:“我想他不是要踢我,是王爺方才說的話,讓他不高興了,他想踢你呢。”
趙宗冕意外之餘,也跟著笑道:“這可反了天了,還沒生出來就敢踢老子了。這生出來後還了得?一定是個混世魔王。”
因夜已經深了,兩個人說笑聲雖不算大,外頭的宮女丫頭們卻都聽得一清二楚。
西閑忍著笑:“王爺。”意思是不要叫他這樣口沒遮攔。
趙宗冕卻伏在那裡,抬手作勢要打西閑的肚子,換了好幾個姿勢卻打不落手,最後只唉聲歎氣道:“罷了罷了,等出來的時候再打,現在都記著了。”
西閑掩口,兩隻眼睛都笑的彎彎的,這還是頭一次這樣開心。
趙宗冕看在眼裡,便又直了身子重將她抱住,在她臉上狠狠地親了兩下:“先罰你好了。”
如此將到丑時,西閑才困倦的終於睡了過去。
趙宗冕卻並無睡意,一直眼睜睜地看一會兒想一會兒,直到天將明。
他狠狠心不再看身邊的人,逼了自己起床,又吩咐侍女們不許吵醒西閑,便乾淨俐落地拿了袍子出門。
只是就在他走出真珠院院門的時候,屋內,西閑緩緩地睜開雙眼。
西閑轉頭看了看身旁,空空如也,伸手探一探,卻仿佛還有趙宗冕身體的余溫。
心一動,肚子裡的小孩子也掙扎著動了一下,似乎已經感應到自己的父王要離開自己了,突然不依起來似的。
西閑扶著腰緩緩起身,撩開床簾。
外間宮女本按照趙宗冕吩咐不敢驚動,突然見她下地,忙要過來伺候穿鞋,西閑卻顧不得,雪白的羅襪踩過西域的雲紋氍毹,裙擺搖曳,直到窗戶邊停了下來。
西閑扶著窗子往外看去,在黎明的薄曦之中,卻見鎮北王的袍擺一角在門口晃了晃,然後,就如同一片墨藍色的雲似的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