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且說郭賢妃回到淩霜宮, 立刻吩咐貼身宮女:“快去, 宣夫人進宮。”
宮女詫異:“娘娘可是有要事?才從甘露宮回來立刻就宣,這會不會有些太急促了?”
“顧不得了,”郭賢妃道:“當務之急是趕緊把消息傳出去,別叫他們輕舉妄動。”
這連日來,趙宗冕一沒上朝, 二沒宣大臣議事。
朝廷之中,早就有各種猜測之聲。
就如同關潛蘇霽卿等所擔心的一樣, 雖然表面上鬧得不凶, 甚至看似風平浪靜,私底下卻暗流洶湧,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看呢。
太子遇刺, 發生在鬧市之中,雖不曾明告天下, 但當夜五城兵馬司跟鎮撫司, 以及刑部大理寺京兆府各部精銳盡處, 搜遍京城, 自然是人所盡知的事, 那些有心之人,耳聰目明, 當然知道端倪。
尹西園挾持泰兒,意圖只在江山,但他也知道趙宗冕不會讓步,所以送給西閑的手指, 是另一步出路,夏廟的安排是接下來的連環棋。
尹西園猜透了西閑的性格,就算趙宗冕不肯輕舉妄動,但西閑愛子心切,必然不會那麼從容理智。
其實在關潛出事之後,京城內刺客的集結,當然不會是未卜先知料到太子會出宮,反而是為了西閑預備的。
雖只是萬分之一的機會,卻也做足了準備。沒想到西閑並沒出宮,反而有意外的收穫。
尹西園料到,趙宗冕一定會親臨夏室。
只要除掉了他,最難的一環便迎刃而解了。
尹西園雖然做足打算,但畢竟還未付諸行動,且趙宗冕本就是個不能以常理測度的人,誰也不知道真正對上他,會發生什麼。
在事發後,西閑細細詢問過顧恒蘇霖卿,可有任何人目睹趙宗冕墜水之事。
當時只有顧恒跟幾個龍驤近衛,原先在跟尹西園的人拼鬥中死傷大半,剩下的親眼所見的,也有五六人。
這幾人都是心腹近侍,絕不可能洩露半分,但為了死守秘密,事後,蘇霖卿便將這六人暫時幽禁在鎮撫司的暗室之中。
龍驤衛是顧恒一手帶出來的,對顧恒絕無二心,因為都知道茲事體大,絕不容分毫差錯,其實按道理說,應該一死以守絕密,幽禁之舉,已經是格外寬厚了,所以也都自願如此。
除此之外,現場知道內情的,只有顧恒,跟蘇霖卿了。
偏偏因為先前要放煙霧的緣故,趙宗冕是改換服裝出城的,蘇霖卿一行人中,卻選了一個體貌有些類似趙宗冕的,換了一身服裝,以混淆賊人視聽。
因此就算在夏廟周圍有賊人的眼線——因夏室地處最高,蘇霖卿的緹騎防備又甚嚴,那些眼線眾人埋伏所在,只能是在十裡開外的低處,絕看不到夏廟內發生的事。
如此,倒也可以瞞天過海。
所以西閑在跟賢妃對話的時候,把泰兒遇刺這一件,說的明明白白,毫無隱瞞。
可是在趙宗冕的這件事上,卻偏偏說了個彌天大謊。
這便是虛虛實實,讓對方猜不透孰真孰假的意思。
***
且說郭賢妃之母進宮,在淩霜宮內拜見。
賢妃摒退左右,便問郭夫人道:“父親如今可好?”
夫人道:“自從南邊回來後,甚是自在。”回頭看一眼空空的門口,低聲道:“娘娘突然召見,可是有事?”
賢妃道:“最近皇上並未露面,父親他們到底作何打算?”
郭夫人一頓,聲音又低了幾分,方道:“之前文安王的親信送了密報,說是……會引皇上出城,然後……雖然此後再無消息,但是皇上也的確並未現身,所以……你父親覺著那人說的多半是真,皇上會不會已經……”
“不。”賢妃制止了郭夫人,便把今日從西閑那裡聽來的話同夫人說了一遍。
郭夫人聽罷,大為驚愕:“此話當真?”
賢妃說道:“皇后把太子遇刺被擄劫、她冒犯皇上的事都告訴了我,我看,並不像是有所隱瞞。”
夫人道:“可是……”
正如關潛所擔心的一樣,如今朝臣裡,最關心的是趙宗冕的生死行蹤,一旦確認了他身亡,那麼就有理由將“隱瞞不報,圖謀不軌”一則扣在關潛顧恒等人頭上,先行發難。
所以這兩日賢妃明裡暗裡也一直在探聽消息,可是先前顧恒只聲稱皇帝病了,不上朝,不見臣子,要靜養,拖延了那數日,讓人摸不著頭腦。
鎮國將軍那邊,卻已經漸漸相信了尹西園所送的消息,正準備做進一步的試探,比如強行去勤政殿請求拜見皇帝,只要發現皇帝不在,不必確信他的生死,自然可以先行行事。
可卻想不到,西閑竟把所有都“和盤托出”。
如此一來,反而讓賢妃不知所措,無法確信哪一句是真。
又想到西閑所說,趙宗冕會“掌握雁北軍打上一仗”,又說“盼著發生大事,那樣他就可以回來”等話,當然更加不能輕舉妄動了。
賢妃說道:“母親,我知道父親的意思,他畢竟是覺著皇上太鋒芒畢露了,如今天下,只有鎮**勉強可以跟雁北軍爭鋒,但皇上登基以來,大刀闊斧的更改了許多朝令,父親自然也怕有朝一日,皇上的手會伸到鎮**頭上,而且皇上實在太偏寵皇后了,眼中只怕再容不下其他貴戚……”
郭夫人歎道:“可不是麼?先前為了德妃之死,突然免除了三年的秀女選拔,可知寒涼了多少人的心,之前朝中四五品以上的門庭之中,多少人盼望著女子能夠進宮侍奉,蔭庇家門呢,可皇上這個架勢,已經很透出偏寵皇后之意了,而且之前皇后還是貴妃的時候,皇上就不惜為了她跟滿朝文武對著幹……遲早晚,你跟你父親,都會成為他們的眼中釘,好不容易有人送了現成的機會,你又有了身孕,如果皇上跟太子都不中用了,那雙生子自然不至於跟娘娘你爭……”
賢妃看一眼自己的肚子,道:“我很明白。雖然說眼下是個契機,但在一切沒有弄清楚之前,還是不要輕舉妄動。而且,皇上這人,心機太深,誰也猜不到他是何用意。如果說,這是皇上將計就計、用出來的一個圈套呢?”
郭夫人悚懼:“你說什麼?難道……是引蛇出洞?”
賢妃點頭道:“未嘗不可能,皇上行事從來都破格逾矩,令人琢磨不透。而且他的性子……如果像是皇后所說真的去領兵打仗了,卻也不足為奇,在這個節骨眼上,倘若父親冒頭,回頭皇上好端端返回,豈不是糟了?”
郭夫人歎息道:“娘娘所言極是。如今看來,還是不能輕舉妄動。不過,難道就這麼算了嗎?”
賢妃道:“不,皇上畢竟這麼多天沒上朝了,也該鬧一鬧,看他們如何說法,且不鬧反而顯得不正常……另外,皇上臨行,把宮內一應事體都交給了關潛,宮外卻由顧恒統領禁軍防衛,可見他的確早有準備,就算要行事,也要把他的羽翼剪除,皇后說明日要召見何家的人,且看她如何料理……如壓不下此事,那麼先把關潛除掉,內宮有我們的人在最好。”
郭夫人表示同意,當即起身:“我回去即刻同你父親說明,讓他再做安排。”
賢妃道:“這些日子,父親千萬別沖在前頭。切記韜光隱晦,不要落人口實。”
***
翌日。
仍舊免了早朝。
何大學士夫人進宮面見皇后。
自從關潛出大理寺,朝野震動,彈劾的奏章都上了幾份,言辭激烈,皆說殺妻兇犯縱逃,且委以重任,實在是曠古未聞,敗壞朝綱之舉。
幸而是趙宗冕不在,如果在,只怕禦史們的唾沫星子都要噴到臉上了。
何夫人似乎悲傷過度,顫巍巍行禮。
西閑命人將她攙扶起身,又賜了座。
何夫人心知肚明,今兒來是為了何事,暗中打量,卻見皇后臉色淡淡的,不知如何。
宮女送茶上來,西閑道:“夫人嘗一嘗,這是去年的老茶,最能清心降火的。”
這大冬天的,卻喝寒涼的碧螺春,何夫人覺著自己身心更冷了:“多謝娘娘恩賜。”
西閑道:“別的話本宮也不說了,你我都知道,今兒宣夫人進宮是為了什麼。”
何夫人將茶盞放下,重又起身跪地:“請娘娘為小女做主。”
“你先不用跪,”西閑瞥著她,“在談及此案之前,本宮有幾句話想問問夫人。”
何夫人抬頭:“不知娘娘……想問什麼?”
西閑道:“當初何蕊入選貴主,是本宮將她剔除的,此後她回到府內,可又發生何事?”
“這……”何夫人遲疑,面有心虛之色。
西閑淡淡道:“不必隱瞞,你總該知道,南鎮撫司的厲害。”
南鎮撫司的確是無孔不入,眼線四散,一名朝臣頭一天晚上在家裡,跟夫人抱怨了一句說皇上獨斷,第二天,趙宗冕就能詢問他何為獨斷。
何夫人戰戰兢兢,忙道:“那不過是……是小女一時想不開才……下欲尋短見,後來她已經明白過來了。何況、這已經是往事。”
西閑道:“這自然是往事,本宮也並不想糾結此事,只是還想問你,此後還發生了什麼。”
“這……”何夫人疑惑,“再無別的事了。”
西閑一笑:“難道,不是為了讓何蕊回心轉意,府內特請了一班戲嗎?”
何夫人愣了愣:“是有此事,可、這跟小公爺的案子有何關係?”
西閑道:“這戲班裡有一個人,叫做尹西園,此人在江南大有名頭,文采風流,人物也生得很好。”
何夫人懵懂不解,西閑笑笑,把手頭上一本摺子扔在地上:“自己看看,這上頭都寫了什麼。”
何夫人撿起摺子,打開看了幾眼,臉色雪白。
西閑道:“這上頭是大理寺,刑部最有經驗的穩婆複查得出的結論,何蕊雖然並非處子,但也並不是案發之前才破身……也就是說她雖然並非處子,但卻並不是關潛經手,夫人還有什麼話說嗎?”
何夫人雙手發顫:“冤枉,娘娘,小女怎麼會、會做這種……”
“太子被刺的事,你大概也聽說了吧。”
何夫人愣怔,不解她為何又提起此事。
西閑緩聲道:“這背後主使的人,就是尹西園,他本是想報復關潛殺死何蕊,所以才派刺客潛伏,沒想到意外發現了太子。”
何夫人呆若木雞。
西閑冷笑道:“婚前失貞,違命抗旨,辱駡公主,無視夫婿,這也是堂堂大學士府能教養出來的女孩兒嗎?其姦夫又意欲對太子不利,若太子有絲毫的損傷,你們何府,難道還想苟全於世嗎?”
“娘娘、這……”何夫人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因太過驚愕,竟無法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西閑怒視何夫人道:“皇上覺著此事甚是醜陋不堪,本想遷怒何府,一是追究你們的欺君之罪,二是勾結奸人意圖謀害太子之罪。但是本宮覺著,此事若傳揚出去,必然影響皇家的體面,更遑論是何家三代狀元的臉面了!所以才苦勸皇上隱忍。”
何夫人無法可想,嚇得落淚道:“求娘娘恕罪。”
西閑道:“本來也要召見何學士,當面同他說這些話,只是涉及一些陰私。本宮不便跟他明言,這裡是大理寺,刑部兩部的勘驗,以及各色人證的證詞,你拿回去,給何學士看個仔細明白,順便替本宮問問他,教出這樣的女兒,不思悔改、不知謝恩,反而對著皇上嘵嘵不順不恭,他還有沒有顏面在翰林院立足!”
把桌子上各種摺子扔在地上,嘩啦啦,像是刀光劍影。
何夫人給婢女們架著,出了甘露宮。
而在何夫人去後,小江子急匆匆跑了進來,跪地道:“娘娘,有幾個內閣輔臣,在勤政殿前,不依不饒地要叩見皇上呢。”
西閑笑了笑:“該來的終究會來。走,咱們去看看熱鬧。”
她站起身,走到殿門口。
目光所向是勤政殿,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泛紅的雙目中又有一層水色隱現,西閑垂眸,重新調整心緒,邁步出門。
***
趙宗冕睜開雙眼的時候,眼前模模糊糊,仿佛有鬼影重重。
他試著要擦擦眼睛,卻無法動彈。
皺皺眉,趙宗冕懷疑這或許就是傳說中的地獄黃泉。
但卻仍是看不清面前景物。
“喲……醒了?”有個似熟悉似陌生的聲音,如遠如近響起。
可一時想不起來,這是誰。
只知道是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