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踏過下了半宿的雪。
西閑推開勤政殿的門。
她掃了一眼, 那原本端坐在長桌後的熟悉身影, 果然消失不見。
但西閑恍若未見,神色平靜。
就在殿內眾人神情各異心情不同的時候,西閑緩步上前,門外內侍將殿門重又關閉。
她徐徐往前步行,腳下是一雙素白暗紋緞高底卷雲履, 走起路來,綿密無聲。
身後的大氅隨著走動緩緩起伏, 毛邊兒搖曳, 像是一片淡雲飄降進了勤政殿。
蘇霽卿顧恒眾人見狀,便都分列屏息行禮。
西閑目不斜視地經過眾人之間,來到桌前方站住, 目光垂落,一一掃過在場眾人, 才說道:“可是至今……都沒有任何消息跟線索嗎?”
聲音溫和, 平靜, 像是在詢問最尋常不過的一件事。
——皇后是知道了。
所有人都明白, 雖然他們不太懂, 皇后是從而知,多半是自太子口中吧, 畢竟是小孩子,能夠瞞這三天已經是大為不易了。
可是……為什麼皇后的口吻如此平靜,神色如此淡然。
這話本是顧恒回答,但顧恒無法開口。
從泰兒出事到現在, 簡直是他生平最難堪的一段時候,更加無法面對西閑。
出聲的是蘇霖卿,畢竟是他負責的此事。
蘇霖卿按照先前所述說了一遍:“也已經在兩河沿岸部下哨探,一旦有蛛絲馬跡,即刻會回報。”
自始至終,西閑斂袖而立,此刻垂著眼皮道:“茲事體大,有勞蘇大人慎密行事。”
蘇霖卿道:“這是微臣該盡職分。”
西閑道:“方才我來之前,不知各位正議何事。”
關潛道:“臣等正在商議,此事……雖然可以在短期內秘而不宣,但時間一長,必然會引人疑惑,如今朝臣之中已經有些議論,如果給他們捉住把柄,首先發難的話,我想最有可能提出的,是說近臣等舞私弄權密謀不軌之類……對太子對皇后都不是好事。”
西閑道:“所以呢?”
蘇霽卿道:“如果只是簡單的失蹤,或許還可以寄予希望,但是……”
這是十冬臘月,那河水何其冰冷,而且有是兩河之交,水勢兇猛不說,底下河沙翻騰,並且趙宗冕還是個不會水的……自然是凶多吉少。
蘇霽卿頓了頓,直接略過這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一段:“既然皇后已經知道,那麼,不如及早決斷,現在向天下昭告皇上駕崩的消息,太后輔政,擁立太子登基,亦是名正言順,也好讓那些心懷叵測之人死了興風作浪之意。”
關潛道:“我也是這個意思,這件事要速戰速決,拖延久了,怕遲則生變。”
西閑目光轉動看向顧恒:“顧大人是如何看法?”
顧恒的眼前,卻又出現那如流星飛石一樣墜入長河之中的身影:“臣……”眼中潮潤,顧恒終於說道:“臣也是同樣意見。”
西閑回身,看著身後長桌。
刹那間,就仿佛趙宗冕突然出現在對面。
他坐在桌後,似笑非笑。
——“小閑,要如何才能讓你安心?”
“是不是得朕死了……?”
“如今,你可如願,你可安心?”
西閑雙眼泛紅,卻驀地笑了笑。
“你們……都想錯了。”重新回身,西閑淡淡說道:“他不會死。”
眾人瞬間抬頭,西閑並未避開眾人的眼神,注視著一一看過,道:“皇上是怎麼樣的人,各位跟我都深知道。刀山血海也能安然無恙地蹚出來,被奪走的皇位也能依舊回到手中,他是承天之子,絕非常人。”
眾人微震,都看向西閑。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也絕不能以常理忖度之。”西閑緩緩道:“且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今什麼也沒有,如何就能妄稱駕崩。”
蘇霖卿看向三弟,蘇霽卿沉默片刻:“皇后的意思是?”
西閑道:“穩住。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就會回來。他答應過太子會回來,他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從無失言。”
這幾句再簡單不過的話,卻說的一句一頓,千均一般。
西閑將那潮湧而起的淚生生壓下,恍若無事般繼續道:“各位都是他的心腹重臣,現在要做的是,在皇上回來之前,替他好生地守著,他的太子,跟他的江山。”
在一片沉默中,顧恒眼前一晃,是早就隱忍的淚滴墜落。
西閑的話不由分說,甚至聽來有些無理。
但是……顧恒心中竟盼著有這樣斬釘截鐵不由分說的話,他也願意去相信這樣的話是真的,相信有朝一日會實現。
畢竟,還有一線希望不是嗎。
突然間又好像回到了當年那日,趙宗冕昏迷不醒命懸一線。
那個身著素服的女子,從廊下走來。
裙裾如蓮般的綻放,像是清風春雨,令人安心。
也如現在。
他原本空茫愧疚難受無法自禁的心,如同那次初見,忽然奇異地得到了撫慰跟安寧。
顧恒單膝跪地,道:“臣謹遵皇后娘娘諭旨。”
蘇霽卿跟關潛,蘇霖卿跟青鄉侯,紛紛跪倒在地。
***
事後關潛同西閑說起來,道:“賢妃娘娘那邊,這兩天一直派人來探看,好像是知道了什麼,賢妃背後是鎮國將軍,雖然皇上在出宮前,已經將國內兵力調動重做了嚴密安排,但鎮**那邊,事實上還是唯老將軍的命令是從……這個關口,看是疏忽不得。”
自打趙宗冕將關潛從大理寺赦出,內宮一切皆都交在了關潛手中,這樣顧恒便能分神去統領三萬禁軍。
西閑道:“淩霜宮那裡,我會料理。”
關潛松了口氣:“這就再好不過了。”
又過兩日,毫無消息。
這天,郭賢妃來至甘露宮。
郭賢妃進殿,上前徐徐傾身道:“給娘娘請安了。”
西閑含笑打量著她的一舉一動,點頭道:“我近來也正想著去看看你,可巧妹妹就來了,你身子不便,且快坐。”
賢妃謝恩落座,道:“本該是臣妾來給娘娘請安的,只是因為……著實是有些不方便所以才……還得感激娘娘寬容大度,特許臣妾免了此禮。”
西閑笑道:“我有了太子,承吉承祥,自然很知道生育之苦,所以將心比心罷了。”
賢妃道:“也是娘娘恩寬。”
西閑便問她近來愛吃什麼,又問情形如何,賢妃一一作答。
末了,賢妃試探問道:“娘娘最近……可見過皇上嗎?”
西閑似不解:“怎麼?”
賢妃忐忑道:“臣妾前日覺著身子不適,又因這連日不曾見到皇上,所以冒昧地派人請皇上去淩霜宮……卻未得應允,又聽說皇上這幾日也沒到甘露宮,只在勤政殿,臣妾心裡覺著有些……奇怪,不知娘娘可曾見了皇上?”
西閑望著她一笑。
賢妃不明所以之時,西閑抬手。
阿照便命眾人都退下,自己也退了出去。
郭賢妃轉頭:“娘娘這是……”
西閑道:“本宮也正有幾句體己話要跟賢妃說。本來……早該告訴你了,只不過你畢竟有孕在身,不宜聽那些大消息,萬一驚動胎氣,豈不是弄巧成拙?”
賢妃忙道:“娘娘有何話?臣妾無礙的。”
西閑歎了口氣,說道:“說來這件事是本宮的不對。數日之前,太子去林府,路上出了一點事……”
“太子出了何事?”賢妃驚問。
西閑道:“不過是有人鬧事,驚了馬而已。當夜太子便留宿林府了。我因覺著是隨從之人護佑不力,一時想不開,就向著皇上發了脾氣。”
那夜西閑在勤政殿前怒斥趙宗冕,雖然周圍都是皇帝近侍,但難免會有零星眼線,郭賢妃多半早已經知曉。
賢妃卻蹙眉流露疑惑之色:“這……”
西閑笑笑:“你也知道皇上對本宮是有些偏寵的,不過那會兒本宮的話說的重了,幸而皇上並未責罰,只是他一氣之下……”
西閑轉頭看看周圍,抬手在唇邊一遮,皺眉道:“皇上離宮出走了。”
“什麼?”賢妃大驚,驚疑之情溢於言表。
“噓,這件事現在誰也不知道,本宮也吩咐關潛顧恒他們嚴守秘密,”西閑凝視著她的雙眼:“只是妹妹你畢竟不同其他,如今又懷了龍裔,所以……也不必瞞你。”
郭賢妃遲疑:“但是、皇上……又去了哪裡?”
西閑道:“本宮已經派了南鎮撫司的蘇霖卿去把皇上追回來,現如今得到的消息,是皇上往北去了。唉,這多半啊,是放心不下雁北,亦或者是因為近來北蠻犯境,你也明白皇上原先是帶兵的,安安穩穩當了這幾年皇上,如何忍得住,多半是趁著這個機會……去了北境。”
郭賢妃聽到“北境”,眼神略直了直:“原來……是往北境去了?可是皇上萬金之軀,且朝廷一日不能缺了君主的,怎能說走就走?還得快些把皇上追回來,且北境正打仗,如果皇上有個……”
西閑憂心忡忡:“可知現在本宮、關潛顧恒等幾個心腹都擔心這個,皇上帶兵帶常了,一時跑出去,他又是那個脾氣,怎能說回來就回來,如果技癢的話,大概還會重新掌控兵權,帶兵跟北蠻人打上幾仗呢。”
郭賢妃咽了口唾液,半晌才道:“娘娘、說的有道理。”
西閑苦惱地揉了揉眉心道:“現在只盼蘇霖卿能夠勸他回來了,畢竟他又是皇上,若他不肯回頭,總不成五花大綁地押回來?想來還是本宮的不對,等皇上回來,是要向他負荊請罪,自求其責的,常年給皇上寵慣了,一時忘乎所以,說實話,本宮真怕皇上不肯寬恕呢。”
西閑抬手撫過臉頰,略有羞愧之意。
郭賢妃打量她的臉色,強笑道:“娘娘不必太過自責。就算民間兩口子,也有個言差語錯呢。”
“只希望皇上儘快消氣,回心轉意罷了,”西閑點頭,又對郭賢妃道:“這些內情體己的話,我只對妹妹你說,千萬別透露給宮內其他人知道,否則傳到那些大臣的耳朵中,更加要沸反盈天了。他們本就覺著皇上太離經叛道,如果再抓到這個錯,豈不是要造反嗎?還有他們本就看不慣本宮,如果再借此彈劾之類的,本宮實在無地自處了。妹妹,如今皇上身邊只有你我,能說說心裡話的也只有你我,你會替本宮保守這個秘密吧?”
郭賢妃忙道:“臣妾自然會聽皇后娘娘吩咐。也盼著皇上早點歸來。畢竟大臣們遲早會發現不妥,而且國政諸事也無法拖延。”
“這個卻不必太過擔心,”西閑卻反而流露出輕鬆之態,一笑道:“說來皇上畢竟是皇上,他早想到這些了。也正是怕顧恒一個人不頂用,所以才特赦了關潛,又委以重任。而朝政各事,也有一干先前皇上從納言館等處提拔上來的智囊眾人,輔佐內閣大臣們處置,再加上青鄉侯,等人,想必他們不敢疏忽懈怠……實在難以解決的便暫時擱置,等他回來批閱料理。”
說到這裡,便又笑道:“可知我倒是盼著有件大事發生,那樣,或許會催著他回來呢。”
郭賢妃愣怔:“原來、原來如此。”
西閑又似笑非笑地說:“但是妹妹你看,從這方面來說,皇上這賭氣出走,倒不像是全因為本宮衝撞,多半是他早就想出去一展身手了,所以借此機會……”
郭賢妃點頭,又忖度道:“皇上果然是洞察先機。聽說赦免了小公爺的時候,臣妾還不明所以呢。不過……何家那邊,聽說最近還鬧的不消停呢。”
西閑聽了這句,臉色突然一沉,卻冷冷道:“鬧的越大,丟臉的越是他們。本宮明兒會宣何夫人進宮,到時候他們就會知道,眼下皇上對他們的處置,是何等的皇恩浩蕩。”
賢妃見她臉色冷颯語氣嚴重,一時不敢開口詢問,且又得知了自己想得的消息,便又陪笑說了半晌,方起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