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勤政殿的門扇緊閉, 顧恒立在殿門前, 望著裡頭輝煌的燈影。
他仿佛能聽到裡頭兩人的低語。
卻只能緩緩轉身。
背後淺淺的光落撒在他的肩頭,清俊如畫的臉浸潤在薄暗的陰影中,微垂的眉眼顯得尤為清冷。
勤政殿內,趙宗冕低頭,目光在懷中這人的容顏上描繪來去。
趙宗冕問道:“為什麼這大半夜自己來請罪?”
西閑道:“你知道。”
“因為殿上那些人說的話, 終於知道怕了?”
西閑不回答。
趙宗冕又問道:“那是真的來請罪,還是給什麼人說情呢?”
西閑道:“別的臣妾管不了, 也不會左右朝廷的行事, 但只有一件,別讓泰兒離開我……皇上怎麼降罪都成。”
趙宗冕哼道:“朕就知道,如果不是為了那小傢伙, 你又怎麼會肯這樣做?上回衝撞朕也是因為他,你心中大概只有他吧。”他的口吻裡有無奈, 又有些微冷。
西閑坐直了些, 轉頭望著趙宗冕, 他的目光沉沉, 是無法掩飾的不快。
“泰兒是我親生的, 他還這樣小,什麼也不懂, 就算有一萬人對他好,終究不及他的親生母親想的周全,真心疼愛。”
趙宗冕顯然是不愛聽,皺著眉轉開頭去, 卻並沒打斷西閑。
西閑看著他生氣的樣子,輕聲又道:“可我心裡當然也有一個人,只是那個人太過強大,不可捉摸,亦有許多人敬畏喜歡。相比較而言,我所謂的喜歡,便只是微不足道而已。”
趙宗冕驀地回頭:“你說什麼?”
西閑垂眸道:“孔子說,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臣妾只能在這遠近之間,順其自然罷了。”
“什麼孔子孟子,”趙宗冕道:“你前一句說什麼?”
西閑默然看著他:“皇上自然知道。”
趙宗冕:“朕要你自己說。”
西閑卻偏不開口。
趙宗冕重將她攬住,有一份蠢蠢欲動的歡喜從心裡湧出來,竟讓他有一種類似垂涎的感覺。
他的喉頭動了動:“小閑,你說明白,你心裡那個人……”
西閑道:“為什麼皇上還要繼續追問,你因皇后遇刺而負傷的那日,我親眼看到你身上的傷,你可知道我那時心裡在想什麼?”
趙宗冕的心怦怦大跳:“想什麼?”
西閑道:“我曾經想過,如果你那會兒支持不住去了,會牽連多少人的性命,我也曾想過,你如果去了,我跟泰兒只怕是最先給拿來祭刀的。但是……但是那些都不重要。”
趙宗冕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西閑抬手,手指在他胸口輕輕地劃過,仿佛隔著衣衫,觸摸那傷口的所在。
西閑道:“我滿心裡所想的,是你。是你……是你的生死,僅僅只是你的生死。”她的聲音很低很低,低到趙宗冕幾乎聽不清。
突然他想起那生死一線的時候,他昏昏沉沉在虛無的淵藪中無法掙扎,亦不能醒來,直到那個聲音從虛空裡響起。
他忽然間就有了強烈的求生之感,也突然間無比地清醒起來。
當西閑在耳畔說:“你好起來,我更喜歡。”
那瞬間,他幾乎就能立刻從床榻上起身,將她緊緊抱入懷中。
趙宗冕扶著西閑的臉頰,叫她微微抬頭,他看見她眼中閃爍的淚影。
西閑說道:“你為什麼還要問我心裡有沒有……其實我也不敢問自己,可是想起來當時那瞬間的心情,我想……那已經是答案了吧。”
那的確已經是答案了。
***
鎮撫司的行事雷厲風行,只用了三天時間,很快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枝枝葉葉查明。
古禦史所彈劾的那些的確屬實。
于青青之父早亡,家中只有一個兄弟。原本潦倒度日,全靠於青青接濟,直到新帝登基,泰兒給封為太子之後,突然身價倍增,炙手可熱。
因林牧野為人古板嚴苛,就算眾人能進林家的門,但要他幫著辦事那自然是不可能的,非但不能,反而可能把自己栽進去。
幸好還有於青青這一條門路。
那些習慣歪門邪道之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鑽營的機會,登堂入室,相送于娘舅各色禮物,金銀珠寶,乃至田產宅地之類。
這于家娘舅給眾人吹捧,逐漸飄飄然起來,又有一些當官之人因知道官場裡的門路,便指點他如何遊走其中,借太子之名行事,竟果然給他拉虎皮扯大旗的做成了一些惡事。
鎮撫司將於家賣官鬻爵,仗勢欺人,結黨營私等行徑一一稟明。
趙宗冕聽的詳細,也看的明白:“這老丈人不是挺精明的嗎,當初罵朕的那一封彈劾奏疏,可是入木三分,怎麼輪到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就看不明白了?”
鎮撫司來回話的是之前跟趙宗冕賭博輸的精光的錢爺,聞言笑道:“皇上有所不知,這林禦史人雖是清廉,可是架不住燈下黑呀,他又自覺治家嚴謹,自己身邊的人是絕不會出這種事兒的,故而大意了。而且這於氏也很是巧言令色,林禦史之前大概也聽說了些閒言碎語,卻都給於氏遮掩過去了。”
趙宗冕記得那婦人:“娶妻當娶賢,說的很對呀。”情不自禁感慨了這句,卻突然愣住,“娶賢……哈,哈哈。”
錢三爺不知皇帝是什麼意思,旁邊的顧恒卻撇了他一眼。
趙宗冕咳嗽了聲,又道:“還有一件兒,這林牧野自己既然行的正坐得端,那當初怎麼給兒子挑了這麼一個不賢慧的媳婦?”
錢三爺道:“說來這本是一件好事的。當初林禦史進京趕考,因為盤纏用盡十分潦倒,多虧了當時于家祖父慷慨解囊,助了他一臂之力,後來林禦史高中,又跟楊氏結親,並未忘了恩人,可那會兒於家卻已經開始落魄……于父身死,於是那祖父臨死前便求林牧野照料他家裡兩個孩子,一個是於家長兄,一個就是於青青了。”
趙宗冕聽到這裡,歎道:“原來是這樣,倒也是情有可原。自古以來的長輩們仿佛心思都一樣,要託付後代,無非是婚姻嫁娶……”
錢三爺見他雖然感慨,卻仿佛另有一層意思。
只是不敢琢磨,悄悄問道:“皇上,如今一切查明,該如何處置?”
趙宗冕道:“林家的人可動了嗎?”
錢三搖頭:“畢竟是貴妃娘娘家裡,沒有皇上旨意,臣等怎敢妄動。”
“懂事,”趙宗冕笑笑:“那於家呢?”
錢三咳嗽了聲:“於家的人已經給看了起來,只等皇上令下。”
趙宗冕才說道:“你這投鼠忌器做的也不錯了,好吧,把於家的人都拿下,按罪論處就是了,另外他們不是自詡皇親嗎?既然是皇親,卻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但凡牽扯其中的,該殺的殺,不用手軟。”
錢三笑道:“皇上聖明。”
趙宗冕想了想:“還有一件,這於家之所以能狐假虎威,跟林牧野那兒媳婦脫不了干係。你去告訴林家,把那於氏休了,這種不賢慧的婦人留著也是禍害。”
錢三聽了,就知道趙宗冕有意保全林家,所以單把於青青摘出來料理,忙答應了聲,領命出門。
趙宗冕看著桌上那一疊卷宗,想到自己方才所說“娶妻當娶賢”,微微一笑。
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便回頭問顧恒道:“那個……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是什麼意思?是孔子說的。”
顧恒問:“皇上打哪裡聽說的?”
“是……”趙宗冕多了個心眼,“你只管先說就是了。”
顧恒道:“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意思是婦人跟小人是最難相處的,跟他們過於親近,他們就會變的肆無忌憚,但如果疏遠了他們不理會他們,他們則會對你心生怨恨。”
趙宗冕起初還恍然大悟地笑道:“孔老夫子說話果然有道理,可不就是這樣嗎?”
顧恒不動聲色地問道:“皇上怎知道這一句?”
“還不是……”趙宗冕才要回答,突然間覺著不對,他一拍桌子,滿面不信:“豈有此理,竟然把朕比做……”
他雖沒有說完,顧恒已經了然了,眉峰一挑,唇邊流露幾分笑意。
***
鳳安宮。
於琦正流淚道:“求娘娘明察,此事跟我們不相干,我父親是才回京不久,又是在太常寺擔任閒職,又怎會跟那些罪人有所牽連呢?”
吳皇后道:“在宮裡頭,不必哭哭啼啼的。可知這樣也是犯忌諱的?你也不用著急,如果你父親是清白的,鎮撫司是不會冤枉好人的。更加不會牽扯到你。”
於琦忙擦乾了淚,起身行禮:“多謝娘娘開恩。娘娘就是妾身的再生父母了。”
吳皇后笑道:“萬萬別這樣說,我只是覺著你不錯,且又是貴妃的親戚,貴妃她礙于親戚相關,所以不想招惹嫌疑……我豈能不知她的苦心,自然是會幫她的。”
原來上次除夕後,於琦又攛掇於青青,想要她說服西閑在趙宗冕面前美言幾句。
于青青暗中勸說楊夫人,奈何楊夫人上次聽了西閑的話,決定不再理會他們。
於青青只得帶了林翼,假借探望西閑之故親進來兩回,卻都在西閑處碰了釘子。
又加上當時西閑跟趙宗冕鬧得不好的消息傳出來,于青青一時七竅生煙,覺著西閑簡直指望不上。
不料她這一進宮,雖然在西閑這裡碰壁,卻陰差陽錯在皇后跟前打開了一條路,皇后知道她的用意,便叫於家準備一份檔冊交過來,意思竟是她許了。
所以于琦自然也把皇后當救命恩人似的。
于青青雖然也是林家的人,卻覺著西閑太不知天高地厚,更加不知幫襯親戚,實在可恨,這於琦也是個眼高手低的人,自忖有了皇后當靠山,自然也不把西閑放在眼裡。
這次禦史彈劾貴妃以及于家,於青青跟於琦都慌了神。於青青不知悔改不說,且認定是西閑惹怒了皇帝,所以皇帝才要處置於家。
林牧野給勒令在家中禁足,於青青擔驚受怕,暗中對東來抱怨,叫東來進宮求西閑在皇帝面前說兩句好話,卻給東來打了兩個耳光,才消停了。
於琦倒還好,畢竟跟于大舅家裡沒什麼重要勾連,只是因為要跟於青青搭線,所以曾給於家送過幾次禮罷了,還不算什麼大罪。
皇后安撫了于琦,道:“你今日進宮,也去給貴妃請個安吧。”
於琦卻是極不樂意去的,畢竟這時候,人人都知道林貴妃大廈將傾似的,誰喜歡在這會兒過去觸黴頭。
於琦便道:“娘娘,聽說皇上要降貴妃的妃位,讓太子殿下讓娘娘抱養,不知是不是真的?”
吳皇后皺眉:“不要胡說。”
於琦笑著奉承道:“娘娘在宮裡才不知道,外頭都傳遍了。說是貴妃惹怒了皇上,所以這次要嚴懲……娘娘這樣慈仁寬和,由您來照料太子殿下是再好不過了。”
皇后雖覺著這話有理,但說出來終究不妥。
何況又有文安王的叮囑,且趙宗冕那人的心思,不到最後一刻誰也猜不准。
故而只淡淡道:“行了。”於琦見她神情淡漠,這才停口,起身告退。
於琦往外的時候,正李夫人迎面而來,於琦退後一步行禮,待李夫人經過,自己才出宮去了。
李夫人到了皇后身邊道:“先前鎮撫司的人在勤政殿,大概是已經查明了林於兩家之事。”
吳皇后說道:“鎮撫司辦事倒也勤快。”
李夫人道:“前兒聽說貴妃在勤政殿前跪了一個時辰,皇上才開恩叫她進去……今兒還病著呢。娘娘覺著這件事將怎麼了局?”
吳皇后想起文安王之前的警告,原先她還有些擔心,怕趙宗冕認為是她想整林西閑而不喜,可現在看來,局勢好像也沒有那麼差。
吳皇后微微一笑:“誰知道,且等著看罷了。橫豎明日早朝上就有結論了。”
李夫人道:“也許這次皇上是真的厭棄了貴妃娘娘,畢竟……皇上的性子是那樣,她當面斥責已經犯忌,而且事後也不知請罪,只在給彈劾之後才去跪,這簡直是敷衍應景……只怕皇上的心也冷了。”
吳皇后道:“我自然不願意背後非議。不過自古不是說麼‘以色侍人,能得幾時好’?就算皇上再寵她,畢竟也有個新鮮過了的時候。”
李夫人低頭:“是。”
兩人正說到這裡,外頭有小太監匆匆跑了進來,跪地道:“娘娘,不好了。”
吳皇后道:“何事驚慌。”
小太監說道:“是方才那位來給娘娘請安的于家小姐,不知為何惹怒了太子爺,太子殿下正命人責打呢,遲些只怕就沒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