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西閑倒是沒留意, 只是有些悵然地說道:“多謝顧大人。我只是……覺著潛兒年紀小, 又是出遠門,還是那樣亂軍四起的地方,沒有多叮囑他幾句,所以心裡不安罷了。”
“唔。”顧恒隨意應了聲,看她兩眼, 橫豎已經將人安全送了回來,顧恒歎了口氣, 轉身走了。
顧恒一路往勤政殿的方向返回, 走了不多會,卻見有個內侍領著一行人緩緩而來,中間那女子生得甚是出色, 身段柔曼,且氣質極佳, 看來竟有幾分似曾相識。
顧恒不禁多看了兩眼, 那女子也仿佛察覺了有人注視, 一抬頭, 跟顧恒四目相對。
當看見顧恒的瞬間, 女子神色微怔,繼而又低下頭, 若無其事。
那太監倒是先向著顧恒行了禮,才又領著人去了。
跟隨那女孩子的侍女偷偷問道:“這位大人是什麼人,竟然能在內宮行走?”
前面領路的太監笑道:“陸姑娘大概也不知道吧,這位就是顧恒顧大人, 是八百龍驤衛的統領,前兒又封了忠靖侯,忠武將軍,負責統領八萬禁衛營,正是咱們皇上面前頭一號的紅人。”
陸爾思神色倒是淡淡的,反而對那侍女道:“不可多嘴。”
陸爾思今日來宮中拜見皇后,便又來甘露宮給西閑請安。
正西閑因為關潛的離開有些不自在,且泰兒也偏不在跟前兒,聽她來了,才又打點精神。
陸爾思行了禮,落座後說道:“聽說娘娘前兩日身上欠佳,不知這會兒可大安了?”
“已經不礙事了。”西閑打量著她,見陸爾思今日穿一身淡鵝黃對襟大袖緞褙,裡頭襯著乳白花枝暗紋襖子,底下是淺灰色的六幅裙。
也並沒有十分濃妝,通身上下甚是低調,看來十分的清麗脫俗。
除了頭上一個點翠掛珠朝陽鳳釵,精緻非凡,同她的淡然美貌相得益彰,也顯示出她本是官家小姐的身份。
“果然是個美人兒。”西閑在心中暗暗贊了一聲。
當初在雁北跟陸爾思相見,就已經覺著她很好,且又不是那種徒有其表的女子,不論談吐行事,處處顯示著非同尋常的心智跟見識。
想到這樣的女子很快也將要進入後宮,或許在不久的將來還有更多類似甚至比陸爾思更厲害或者更出色的貴女們到來……西閒心中滋味難以描述,只好一笑。
陸爾思道:“因知道娘娘的身子應當好生補養,妾今日特帶了一支白山的老參送與娘娘,希望娘娘能夠鳳體安康。”
她身後的侍女上前,將手中捧著的錦匣送上。
小宮女走前一步,接了在手中,上前跪在地上,將匣子舉高。
旁邊阿照舉手打開,給西閑過目。西閑掃了一眼,暗暗驚訝,原來這山參系著朱紅的絲帶,頭身手足俱全,看著就如同一個縮小地人身一樣,色澤玉白,可見其珍貴。
西閑忙道:“如此罕見珍奇之物,我怕消受不起。”
陸爾思笑道:“娘娘消受不起,還有誰消受的起呢?何況就算再罕見珍奇,不過是一樣東西,最主要的是物盡其用,倘若這參對娘娘的鳳體大有裨益,也不辜負它這一身造就的天地精華,亦是我等的福氣了。”
西閑不禁贊道:“爾思,一別經年,你是越發會說話了。”
陸爾思聽她直呼自己的名字,臉上也露出微笑:“爾思其實也不是巧言令色之輩,只是……委實是發自心底的敬愛娘娘,所以更想娘娘鳳體長春康健,還請娘娘明白妾的心意,也將這老山參收下罷了。”
西閑見她如此恭順,雖然未必說十足的真心,但做到這份上也是難得了。
可追究陸爾思如此費心討好自己的用意……不過是因為要入宮了,所以事先盡心地打點鋪路罷了。
西閑笑看著她,終於說道:“像是你這樣聰慧的女孩子,我也是打心裡喜歡的。何況咱們還有一段緣分。你很好,放心就是了。”
說著看阿照:“好生收起來。”
陸爾思見她收了,臉上略也露出幾分歡悅之色。又坐片刻,問道:“如何不見太子殿下?”
西閒心裡也正牽掛,說道:“早上給皇上帶了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陸爾思立即察覺西閑有掛念之意,便道:“可見皇上真心疼愛太子,如此才肯親帶在身邊照料,他們父子情深,皇上一定會照看的很妥當。”
西閑笑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是白牽掛罷了。”
陸爾思窺西閑似有倦意,便起身告退。西閑又特扶著阿照起身送了幾步。
陸爾思去後,阿照笑道:“娘娘,這位陸姑娘果然是大家子的出身行事,很是討喜呀。那樣的山參可謂珍品,成色委實罕見,難為她竟孝敬了娘娘。”
西閑叮囑道:“你叫人仔細收藏,我留著有用的。”
阿照一怔:“娘娘不自己用?”
西閑道:“我雖不懂,卻也知道這是真正的好東西,我才多大,又有多大的福氣,怎能就消受這種罕物,自然是給能消受的人。”
阿照想了會兒:“難道娘娘想……”
西閑笑笑不答。
阿照親自去把那山參收了起來,回來後,卻見桌上還擱著一疊東西,阿照便對西閑道:“娘娘,這是從鳳安宮裡帶回來的,娘娘可要現在看?”
西閑掃了一眼,那自然都是各家貴女的年庚、影照圖之類的東西,她想到方才陸爾思,又看看這些,便搖搖頭:“先放著,我小憩片刻起來再看。”
西閑在暖閣裡睡了半個時辰,醒來的時候,天已黃昏,忙先問泰兒。
伺候的宮女回答已經回來了,西閑喜出望外,忙收拾下地。
出來暖閣,見泰兒趴在她日常看書的桌子上,手裡握著一支毛筆,一筆一劃的不知在寫些什麼。
西閑先前雖也教導過泰兒寫字,只是他畢竟才兩歲多點兒,那小手兒握毛筆都覺著吃力,只勉強會畫兩下罷了,而且泰兒也仿佛不喜歡練字,所以西閑也並沒十分勉強。
如今見他跟著趙宗冕去了一趟,突然竟這樣認真起來,真是出息了,西閑又是意外又且喜歡,便笑喚道:“泰兒。”
泰兒本是跪坐在椅子上,趴著的姿勢,抬頭見是西閑,便把毛筆扔掉了:“母妃!”
西閑見他匆匆忙忙的,生怕他摔著了,便道:“慢著點兒。”
泰兒從椅子上探腳往下,迎著西閑,才要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低頭向著西閑行禮:“參見母妃。”雖仍是奶聲奶氣的,卻也像模像樣。
西閑笑道:“好的很,越發長了本事了啊。”
泰兒聽出是在誇獎自己,高興的跳起來,這才撒嬌似的抱住她:“母妃,泰兒好想你呀。”
西閑撫過他的小腦袋:“還以為泰兒在外頭玩的高興,忘了母妃呢。是了,你方才在做什麼?是不是你父皇教了你什麼?”
泰兒道:“先前有個太師教的,教我寫字,只是還寫不好。”
西閑道:“讓我看看你寫了什麼。”拉著泰兒的小手走到桌邊,低頭看了眼,突然大驚。
原來面前桌子上放著的,本是那一疊從皇后那裡拿回來的待選貴女的檔冊等等,可此刻卻已經給泰兒塗抹的一塌糊塗。
最上面一張上墨漬淋漓不說,尤其讓人吃驚的是,旁邊有數張鋪開了的,卻都是夾雜在檔冊裡的那些貴女的影照圖,原本是千嬌百媚的女孩子的圖畫,此刻卻面目全非,一個個不是臉上給塗了一大團,就是給歪歪扭扭地寫了字,有的直接就是畫了交叉的兩道,總之,幾乎沒有一個能看的。
西閑目瞪口呆:“這、是泰兒做的?”
泰兒道:“是啊,母后從哪裡拿來的這些圖畫,一個個好難看,泰兒把他們改一改。”
西閑更加呆怔:“你……”
此刻阿照跟阿芷從外進來,西閑且不說泰兒,回頭道:“怎麼不好好看著太子呢?”
兩人一驚,見西閑臉色不對,忙走上前,阿照眼尖,一下子看見桌上的東西,頓時也變了臉色:“這個怎麼又拿出來了?”
原來先前顧恒送了泰兒回來後,因見西閑在休息,泰兒便並未打擾,只在外頭玩耍,過了會兒,又叫說寫字,叫宮女磨了墨,他一眼看見旁邊那疊東西,便問是什麼。
阿照知道他不懂這些,便隨意說是從鳳安宮帶回來的,又怕他小孩兒玩心大,若是弄亂了自是不好,便命人特拿了放在櫃子裡頭。
泰兒仿佛並沒在意,只是小大人似的自顧自埋頭練字。
阿照等見他如此認真,也不玩鬧,便都放了心,才沒有特意圍著他。
沒想到這半晌的功夫,卻竟弄出這個來了。
阿照知道壞了事,忙跪在地上請罪。
阿芷等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可見阿照如此,均嚇的不輕,紛紛跪倒。
泰兒小聲問道:“母妃,是泰兒做錯了什麼嗎?”
西閑歎了口氣,便道:“都出去,阿照留下。”
眾人謝恩退到外頭,西閑才對阿照:“你該知道太子頑皮,就該不錯眼地跟著他,豈有都走了的道理?”
阿照道:“是奴婢疏忽了,請娘娘降罪。”
西閑道:“你雖然看管不力,到底是泰兒太頑皮的緣故,罷了。只要你記得今日的事,以後加倍小心。”
阿照磕頭道:“奴婢遵命。”
西閑才又吩咐,“另外,此事別對外面說起。起來吧。”
阿照遲疑著起身:“可是弄壞了這些東西,皇后娘娘那邊如何交代?”
西閑道:“不妨事,娘娘那裡我自有交代。”
回頭看看那一桌子的狼藉,又道:“把東西整理起來,另外,今兒似格外的冷,叫人加一盆炭吧。”
阿照忙按照吩咐,先收拾了那些給畫壞了的檔冊,又命小太監準備了炭。外頭那些伺候的眾奴婢未免向她打聽惹了什麼禍事。
阿照記得西閑的話,只說道:“還問呢,因為你們都偷懶沒在跟前,太子殿下從椅子上下地的時候幾乎絆倒,幸好娘娘察覺的早才沒有閃失,不然的話大家可都怎麼活呢?”
眾宮女太監都悚然後怕,阿照趁機說道:“甘露宮裡兩個主子的安危,就是咱們的性命了,以後可萬萬不能再怠慢分毫,知道嗎?”
大家齊齊應聲。
剩下泰兒跟西閑在殿內,泰兒問道:“母妃,泰兒闖禍了嗎?”
西閑把他抱入懷中,叮囑說:“以後不許拿大人的東西玩了,這些還罷了,尤其是你父皇那裡的……可記著千萬別碰,知道嗎?”
泰兒眨眨眼:“父皇那裡沒有這些醜醜的女人。”
西閑才要笑,又忍住:“難道你是覺著那些……不好看才畫了的?”
泰兒吐吐舌頭:“都沒有母妃好看。泰兒討厭他們。”
西閑本是要教導他的,聽了這句,便把他緊緊摟在懷中,半晌才說道:“好了,這件事不提了,泰兒也別再對任何人說起,你把今兒在外頭跟著你父皇的事兒,告訴母妃好嗎?”
是夜,趙宗冕並沒有來到甘露宮,小江子自作主張偷偷地去打聽,聽說皇帝獨自一個人歇息在勤政殿內。
次日早上西閑起身,整理妥當,便去鳳安宮請安。
一時來到鳳安宮,同吳皇后見禮,皇后道:“妹妹今日來的早些,卻也是好,昨兒內務司送了些緞子過來,你挑幾匹,讓他們裁衣裳。還有一些新的頭面首飾,你看看有什麼喜歡的。”
內宮皇后跟貴妃的衣裳頭面等,都是有定例規制的,皇后如此說不過是顯示大度罷了。
西閑笑道:“臣妾的衣裳首飾甚多,很不必再添了。”
皇后道:“其實我跟妹妹的心意一樣,但只有一件,這畢竟是皇上才登基的第一個春節,我們自然不能灰頭土臉的,倒也要收拾收拾,簇然一新的好,也是個吉祥的意頭是不是?你放心,李夫人跟柳夫人那邊也都有。”
西閑這才答應。於是皇后同她便把那些布匹首飾之類看了一遍,西閑略點了幾樣。
兩人重又落座吃茶,皇后問起道:“是了,昨兒你拿了那些東西回去,可看過了不曾?”
西閑聽提起來,便道:“回娘娘,都看過了。”
“那你覺著哪些好呢?”
“臣妾……覺著都很好。都是極難得的。”
皇后微微詫異:“是嗎?你沒有格外喜歡或者不喜歡的?”
西閑似有不安之色:“臣妾……沒有。都很好。”
皇后問道:“妹妹,你是怎麼了,說話吞吞吐吐的?”
西閑這才忙把茶杯放下,起身行禮道:“臣妾請罪。”
皇后大驚,忙起身扶她:“這是什麼話,快起來,是怎麼了?”
西閑道:“臣妾昨晚上熬夜查看的時候,因為困了,一時失手,把那些要看的帙卷都掉在了火盆裡,要搶救已經來不及了。因怕娘娘責罰,所以才……”
吳皇后微睜雙眼看著西閑:“都燒了?”
西閑道:“請娘娘降罪。”
半晌,吳皇后才微微地籲了口氣:“罷了,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誰沒有個失手不察呢?”
西閑忐忑道:“只是畢竟是各家精心準備的,臣妾於心不安,不然,就當全都過了便是。”
吳皇后笑道:“傻話,哪裡有照單全收的,總要篩選下幾個去,不然,還以為天子的後宮什麼人都能進來呢。”
“那……可怎麼辦?”
吳皇后望著她,慢聲道:“也不妨事,叫他們再準備就是了。”
此事之後,一直道除夕之前,京城內的各高門女眷頻繁進宮,一來是拜見皇后,二,卻是給貴妃請安。
因人人都知道,各家呈現給皇后的選秀卷宗,給貴妃“失手”燒了。
貴妃是不是失手,大家不敢妄自猜測,只不過這樣一燒,倘若把各家小姐的前程也都燒光了,那可如何是好。
原本大家都知道後宮皇后掌管,林貴妃又對皇后娘娘從來恭敬順從,憑著娘娘說一不二的。
所以在送女進宮這種事上,自然只要皇后說聲就是了。
卻給西閑這一“失手”,讓大家都回過味來。
更有人想起當年太上皇的端妃娘娘請眾人進宮赴宴,林妃娘娘在那場宴席上,跟廢太子妃爭鋒,那種當仁不讓的氣勢。
於是各自暗呼失策,幸而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甘露宮從原本的門可羅雀,到眾人紛至遝來,熱鬧非常。
這日,甘露宮又送走了來請安的工部侍郎夫人,阿照送人的時候,正柳姬笑嘻嘻地進門。
殿內西閑正在吃茶,柳姬上前躬身道:“給貴妃娘娘請安,請貴妃娘娘原諒奴婢這幾日懶散怠慢,不登門之過。”
西閑抿嘴一笑:“恕你無罪,平身吧。”
柳姬向著她努了努嘴:“好呀,還真的擺起貴妃娘娘的譜來了。”
有宮女端茶送上,西閑道:“你嘗嘗這茶,是祁門紅茶,叫什麼天香。我覺著味兒很好。”
柳姬道:“我不愛喝茶,只愛喝酒。”話雖如此,卻仍是乖乖吃了一口。
西閑道:“這是前日宋翰林的夫人送的,他們老家是徽州人,還送了一方金絲端硯給泰兒練字呢。”
柳姬噗嗤笑了出來,差點把茶噴了,她擦了擦嘴道:“我的娘娘,這才幾日不見,你怎麼就一副暴發戶人家的口吻了?什麼紅茶什麼端硯,這也拿出來炫耀。”
西閑淡淡笑道:“我怎麼就暴發戶人家了,太金貴的東西要不得,這些能吃能用的,還罷了。你既然不愛吃茶,下次我看看有沒有送酒的,給你留著就是了。”
柳姬滿眼含笑,偷笑了會兒,才說道:“怎麼突然開竅了?”
西閑又吃了一口茶道:“也不是突然……就是覺著,有些東西我可以不要,但是……不能給人就低看一眼。”
“哦?”
西閑並不回答,只又問道:“你說,在這宮內,是被人無視好呢,還是給人忌憚好?”
柳姬也慢慢地嘗了一口茶,果然品出了些甜香滿頰,柳姬道:“被人忌憚,招人恨,自然不好。可是被無視的話,卻可能會被很多雙腳踩在底下,那自然更慘。”
西閑看著那紅茶朱紅透明的湯色,輕聲道:“是啊,我可以被無視,可我還有泰兒,他們今日小看了我,明日就敢小看泰兒。”說著一笑,“這個我絕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