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自從太上皇退位後, 便去了太極宮的養心殿內休養。
從甘露宮到太極宮得走一段, 幸而有肩輿代步,約略四刻左右,遠遠地見前方太極宮在望。
西閑早命停了下來,小江子忙道:“娘娘,這還不到宮門口, 至少要再走一刻呢。”
另一邊阿照笑道:“你這小猴子多嘴,娘娘難道不知道?如此自有道理。”
西閑笑了一笑, 扶著她的手往前走去。
小江子不明所以, 落在了後面,還是一個年老些的太監對他說道:“你真是個小糊塗,貴妃娘娘這樣, 是顯示著對對太上皇的尊重之意,你又懂什麼?”
小江子恍然大悟, 自己在臉上打了一下:“我可真笨, 竟沒想到這一層。”
那老太監道:“你呀, 哪裡有咱們娘娘心細, 且又是真心的敬人知禮呢?慢慢學著罷嘞。”
如此又走了近一刻鐘才到了太極宮門首, 那邊其實早就有人遠遠地瞧見,且入內稟告過太上皇了。
在西閑距離門首十幾步遠, 有幾個伺候的太監們便搶先迎上來,給西閑見禮。
西閑忙命平身,又問太上皇此刻在做什麼,倘或休息著的話就不打擾, 等稍後再來就是。
眾內侍忙道:“娘娘來的正好,先前太上皇醒了,吃過早膳後才打了個盹兒,現在正醒著呢。”卻都知道這位林貴妃是新帝跟前第一個得寵的,如今見她來到,就如同天上掉下寶來似的,一個個躬身含笑,畢恭畢敬地請了西閑入內。
西閑進了太極宮,往內行過一重殿閣,才到了養心殿。
殿門敞開著,門邊的太監揚聲道:“貴妃娘娘到了。”亦是滿臉堆笑。
西閑微笑著一點頭,邁步進內,卻見琉璃磚地光可鑒人,兩邊點著德壽永昌的仙鶴銜枝的燈蠟,閃閃爍爍,如火樹銀花。
往內又走一段,轉彎往內,遙遙地見成宗背對站著,身前一名太監提著個籠子,裡頭有一隻小雀上躥下跳,啾啾發聲。
西閑上前行禮道:“臣妾參見,太上皇萬安。”
成宗這才緩緩回頭,老人幽深的目光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哦……是林妃啊,免禮。”
西閑起身,見他往前走動,步履蹣跚,便也上前一步,從旁扶住他的手臂。
成宗轉頭又掃她一眼,道:“你怎麼來了?”
西閑道:“聽說太上皇身子有恙,本該來探望的。還請您別怪妾身遲來請安。”
成宗走到一隻金籠旁邊,打量裡頭的一隻鳳頭鸚哥,逗了逗,道:“我不樂意見吳氏,不想她到我面前來惺惺作態。所以先前不許你們來打擾我的清靜,因為怕不叫她來隻許你來的話,反而對你不好。你可明白?”
西閑低頭道:“是。”
成宗自從退位靜養,就也下了旨意,一概不許後妃前來請安之類。是以西閑才並不曾來養心殿。
雖然她心中猜測緣故,可卻想不到竟是這樣。
不妨那籠子裡的鸚哥也跟著叫嚷道:“明白,明白!”
成宗笑道:“你聽,這鳥兒也向著你說話,可見萬物有靈,它也是喜歡你的。”
西閑也隨著一笑,見成宗似要落座,便又扶著他往旁邊圈椅上走去。
成宗落座,旁邊太監奉上巾帕擦了手,又端了茶過來,西閑接在手中親自奉上,成宗吃了口茶,便還給西閑,最後才是太監遞了暖手,送上腳爐。
成宗籠著暖手,踩在腳爐上,舒舒服服地靠在大圈椅裡,對西閑道:“我怎麼聽說,你前兒也有些身上欠安,現在好了嗎?”
西閑道:“已經都好了。讓您也操心了。”
成宗道:“你什麼都好,就是心太細了,心細其實不是壞事,只是未免傷神,你的身子又不好,是之前去雁北的時候落下病根了嗎?”
那次是西閑第一次出遠門,車馬顛簸外加跟趙宗冕相處的種種,內憂外患,何況還懷了身孕。
她的身體原本沒有那麼不好,卻因為那次,的確是有些傷著了根基。
西閑道:“跟別的不相干的,是妾身自己不爭氣罷了。”
成宗歎道:“你這樣卻不好,畢竟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太子著想啊。”
這一點卻戳在了西閑的心坎上。
成宗掃她一眼:“你心裡當然也清楚的很,宗冕雖然寵你,可未必就真的寵那小孩子,別的人更加不用指望了,他們不去伸手就已算是謝天謝地,你是他的親娘,世間除了你,沒有人是真心疼護他的。”
“是。”西閑低著頭,心頭一陣陣揪痛。
成宗道:“既然知道,那就別再把自己弄的病懨懨的,我聽說,宗冕曾經交給你什麼……五禽戲是不是?不用想別的,得閒也練一練,到底有好處。”
西閑見他連這個都知道,便忙又應了。
成宗見她站了這半晌,毫無不耐煩,也並無怨色,才道:“不要站著了,坐著說話吧。”
太監送了錦墩上來,西閑謝了,這才落座。
成宗仰頭仿佛出神,半晌才又問道:“你從哪裡來的?”
西閑道:“先前在鳳安宮那裡,皇后娘娘有事同妾身商議。”
成宗看一眼身旁內侍,那太監會意,當即命身遭伺候的眾人皆都退後。
成宗才慢條斯理地問道:“是什麼事?”
西閑就把充實後宮的事說了,成宗笑道:“我猜差不多也是此事了。聽說近來鳳安宮跟朝中各部重臣的內眷們來往的很是密切。怎麼……沒有人去找你嗎?”
西閑搖了搖頭,成宗道:“你這貴妃娘娘的身份雖然尊貴,到底比不上皇后正牌呀。”
“妾身自然不敢跟娘娘相比。”
成宗道:“那你就想一輩子也如此嗎?”
西閑抬頭,眼中流露疑惑之色。
成宗也盯著她的雙眼道:“林西閑,你不去跟她爭,是你的本分,但是你有太子,你以為以吳氏的心性,會容忍你的兒子將來當皇帝嗎?”
西閑沒料到成宗會這麼快把話撩開,可是這種話在宮內是犯了大忌諱的,或許……成宗能說,但是她卻萬萬不能說,何況成宗的心意如何誰也猜不透,在此之前輕舉妄言,若有人將這話透給了吳皇后……或者趙宗冕,她又將如何自處?只怕還會給泰兒招來災禍。
成宗何等老辣,早看出西閑忌憚之事,他笑了兩聲:“你大概是覺著,我是來試探你的心意的,你放心,先前我雖然瞧不慣你,但跟吳氏相比,你簡直已是難能可貴。你可知我為何這樣說嗎?”
西閑搖頭。
成宗道:“你先前為了宗冕,敢當面衝撞於我,當時我雖然氣極,但是之所以那樣動怒……卻也未嘗不是因為你說的那些話有道理的緣故,正如你所知,我這皇位來的不甚光彩,所以這一輩子都在求個‘明君’之稱,沒想到你這小女子三言兩語就把我辯的無話可說,怎叫人臉上掛的住呢。”
成宗說到這裡,卻笑了笑,又道:“可是朕知道,你心裡只是想給宗冕爭口氣,或許,更是為了保全小泰兒,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叫做女本柔弱,為母則剛。所以你才敢在我面前說那些話,那樣不屈不撓,不卑不亢。你可知道當時朕在想什麼?”
西閑道:“妾身如何敢妄猜。”
成宗盯著她道:“當時朕心裡想,這才是大明皇后的風采。”
西閑忙站起身:“太上皇……”
成宗笑道:“你怕什麼。等我說完了不遲。”
西閑只好緩緩又落座,只聽成宗道:“也正是從那時候起,朕知道,自己是輸了,沒有再反手的餘地,不過也正是從那時候,朕覺著,該放手了,因為宗冕的性子雖壞,但是有你,只要你在他身邊兒,他就不至於野到不知東南西北。”
西閑聞言苦笑道:“太上皇只怕是錯想了,皇上為君,君心難測,妾身更加不敢揣測,只有俯仰天恩罷了。”
成宗望著西閑,笑的意味深長:“林妃,說你聰明,你真聰明的叫人討厭,說你笨,你也笨的無可救藥。”
西閑愣神,這話似乎才聽過……是趙宗冕昨兒說了差不多的。
她不禁也看向成宗,不知是兩個人真的兄弟間心有靈犀呢,亦或者兩人商議過……商議過似乎是不可能的。
那,自己真的給人這樣的印象?
成宗道:“你完全不知道你在宗冕心中是何等重要,你記不記得當時他逼宮的時候說過的一句話……他說,讓他醒覺的,是在雁北,你那院子失火之後。”
西閑暗暗地握緊了手指,成宗道:“其實我暗中想過無數次,起初宗冕不知道你逃出去了,但倘若,你沒有逃出去呢,你若真的死在了那場火勢裡,你說如今的宗冕,會是什麼樣兒?”
西閑皺眉,她無法忖度。
成宗仰頭想了會兒,眼前出現的是那個狂態畢現,無法無天似的鎮北王,成宗冷笑:“他可能會變成一個瘋子,一個真正的冷血而殘忍的瘋子。”
成宗篤定冷漠的語氣讓西閑不寒而慄,可偏偏她對成宗的話不敢苟同,但也不敢深思。
成宗道:“幸而他沒有,蘇嬪的死給了他一個引你回來的機會。而他也終於如願以償,他做這些也許是看破了啟兒的用意將計就計,但他心中最想的,應該就是看你回到他的身邊。”
成宗一笑:“宗冕……是一把天下至為鋒利的刀,只有你才能當那把令他收斂的刀鞘。”
西閑雖是坐著的,頭卻微微地暈了暈。
突然她想起當初吳王妃對她說起的,廢太子妃在鎮撫司自縊一事,且說趙宗冕看出蘇舒燕頭上兩重傷的事。
當時西閑就懷疑,趙宗冕為何沒跟自己提過這一節。
如今聽了成宗的話,終於確信了心中的猜測。
趙宗冕應該從一開始就知道蘇舒燕為何而死,可他秘而不宣,鋌而走險,一來讓太子錯以為他毫無防範已經入彀,二來,是為了引她回京。
西閑只顧想這件事,幾乎沒聽見成宗接下來說了什麼。
成宗看看她的臉色變化:“不用太在意,他心中若無你,就不會如此苦心孤詣了,何況你先前棄他而去,按照他的脾氣本是絕不會容忍的,他卻既往不咎,已經足見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了,只是可惜,你畢竟比吳妃晚了一步。”
西閑只好壓下心頭翻騰之意,重又凝神聽成宗說道:“吳妃是平陽王之後,我從來就不太喜歡那丫頭,只是當初皇后……罷了。我知道吳妃自從嫁給宗冕後就做了很多事,吳妃是想挑撥宗冕跟我的關係,想借他的手而已,對了,當初吳妃有孕小產之事你自然是知道的,可你不知的是,她那孩子是怎麼沒了的。”
西閑覺著身上微冷。
偌大的寢殿內,只有成宗蒼老沙啞的聲音,緩緩說道:“當時她跟宗冕回京,入宮探望,我自然是不喜歡的,因為我知道,她只要生下那孩子,就會千方百計地教導孩子恨朕,恨朝廷,給老王府翻案,那孩子會成為她手中最鋒利的刀,所以當時朕跟她說,想她跟宗冕留在京內。那會兒朕是想著,只要限制宗冕的兵權,吳妃生下孩子後,朕再派人時刻監管,假以時日,他們自然不成氣候……誰知吳妃出宮回去後,當夜就小產了。朕那時候並沒有多想,畢竟誰能想到一個婦人竟會這樣心狠手辣呢,朕還以為那孩子註定不該出世,這是天意,自然也註定吳妃的企圖不足為慮,所以也就仍叫他們離京了。”
成宗一口氣說了這許多,有些喘吁吁的,西閑怔怔起身,想給他捶一捶背,卻又縮手。
成宗笑道:“後來朕才知道,宗冕一直覺著那個孩子是朕所害。但這只是開始,如今她終於貴為皇后,最終她一定是要給平陽王翻案的。所以我絕不容許、咳!”
西閑不很明白老王府和成宗之間的恩怨,所以不便評論或者質疑。只是問道:“倘若是太上皇所說這樣,那……那皇上難道不知道?”
成宗笑了兩聲道:“你別看宗冕縱天橫地的,有時候他還真的……那孩子的事他必然是懷疑的,只是他大概不會想去信吳妃真的毒手如此。至於別的……”
頓了頓,成宗道:“他當然知道,比如當初御前議事,你當為什麼文安王會那樣及時的出現,還帶了遺詔?”
西閑一怔,成宗道:“他……”
成宗還未說完,外頭內侍突然揚聲道:“顧統領到。”
成宗挑了挑眉,停口不言。
不多會兒,就見顧恒的身影極快地從外而來,從現身開始,他的目光就在西閑身上,直到看她端坐無恙,才肩頭微沉,放鬆了幾分,上前行禮。
成宗沉沉盯著他:“顧大人,今日是哪陣風,送了你來。”
顧恒目不斜視,淡聲答道:“甘露宮有人等候娘娘良久,臣特來請娘娘回宮的。”
成宗道:“是嗎?是什麼要緊之人,勞動顧大人親自來請林妃?”
顧恒道:“小公爺領旨出使,特來辭別。”
西閑聽到這裡,忙向成宗辭別。
成宗也並沒說別的,只道:“你去吧,只是我跟你說的那些話,好生想想,別只管往後退……你是聰慧之人,應懂得舉一反三。”
西閑答應了,退後數步,轉身往外,顧恒也向著成宗拱手行禮,即刻跟上。
成宗本想叫住他,但因跟西閑說了這半天,未免乏神,便只冷笑著,目送顧恒跟著西閑去了。
兩人幾乎是同時出了太極宮,西閑才要上肩輿,顧恒將她攔住道:“娘娘。”
西閑止步回頭,卻見顧恒額前浮現些許汗意,原本白皙的臉因為趕的太急,泛出了些許淡紅,向來冷靜的眼神裡亦透出焦惱之色。
顧恒道:“娘娘為何突然改道太極宮,為何事先不說一聲?”
雖然西閑要去哪裡本不需要跟人交代,可見顧恒這樣,卻也明白他必然是為了自己的安危擔憂,於是道:“這次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以後一定提前同顧大人知會的,請大人見諒。”
顧恒情急之下話說的沖了,見西閑這樣平心靜氣的回答,他反而有些受不住,當即擰眉轉開頭去道:“我並非沖娘娘發脾氣,只是,您若是有一點點閃失,我沒有法子跟皇上交代。”
西閑微笑道:“我自然知道顧大人是好意,這次是我冒失了,讓您為了我勞心勞力地奔波,我已覺很對不住,又哪裡會責怪分毫。”
顧恒看她一眼,此刻臉上的惱色已經都散開了,反而有一種無奈的釋然:“既然如此,臣護送娘娘回宮罷,小公爺已經等了半天……他下午就要走了。”
“這麼快?”西閑一怔。
顧恒道:“他昨兒領了皇上的旨意,要去蜀中向帶兵作亂的趙立宣旨,定了今日啟程。怎麼……皇上沒跟您說?”
等西閑乘坐肩輿忙忙地回到甘露宮的時候,卻撲了個空。因為時辰不早,怕耽擱了啟程,關潛已經出宮走了。
西閑踟躇地站在甘露宮的門口,關潛來了兩次,自己兩次跟他錯過,可想而知那少年離開的時候是會何等失落。
顧恒看她神色不安,道:“娘娘不用擔心,此行雖說略有些兇險,但小公爺是朝廷公使,為人又機敏,不會有事的。”他為人冷清,從不肯說些安慰人的話,突然說了這句,自己也覺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