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樂音的新劇最後也沒用李越和在西雅圖的別墅拍攝,轉而花了大價錢在西海岸租了間院子。
陳遠帶著小越卻還是來了西雅圖過年,父子兩個的關係如今如履薄冰,時常大半個上午也說不了一兩句話。
入夜,陳遠躺在李越和的臥房裡,輾轉反側,忽然想起那間被李越和時常掛在嘴邊的書房,連忙跑下樓。
門上安了密碼鎖,他輸上李越和的生日,卻徒勞無功,又帶著嘗試的輸上小越的生日,依然是一個紅色的fail顯示在屏幕上。他有些苦惱,後悔之前為何沒問問李越和密碼是多少。
最後,他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輸入了19900719四個數字,厚重的木門一下被打開。
陳遠一邊伸出左手捂著心臟,一邊用右手推開門。
那是盧蘭去世的日子。
陳遠從沒想過,李越和的喪母之痛是如此綿長,更沒想過他年過四十的哥哥會在近三十年後依然有意將那個日子刻在心裡。
李越和的書房他不是第一次進了,卻少有好好看過,只覺得裝潢過於老舊,而傢具又刻板笨重。
他拉開窗簾,月光將屋內的壓抑驅逐,坐在書桌前。
書桌上擺著三個相框,都是李越和小時的。曾經陳遠曾帶著幾分調笑的意味去拿,卻被李越和黑著臉奪走,是以直到現在,他才有機會認真去看看這些照片。
最左側的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睫毛活像是對兒翅膀,濃濃密密地掃在人心裡,他被慈祥而英挺的父親抱在懷裡,而端莊典雅的母親則含笑站在一旁,一家人依偎在一起,滿臉都是幸福的模樣。
中間那張,是三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最左邊兒那個高挑英俊的是李越和,中間那個好看的帶著點兒女氣的則是李澤旭,而挎著李澤旭手臂的,有些害羞的女孩子,大概便是司媛吧。
右側那張照片則是陳越剛剛一週歲時的週歲照,小臉兒紅撲撲胖呦呦地,著實可愛。
陳遠拿起最左側的相框,將照片從相框中取出來,泛黃的照片紙,連帶著毛邊兒昭示著主人多少次將他摩挲在手中。
陳遠默默地想,哥哥一個人坐在這張書桌前,那些孤獨的、無助的日子里,到底在想些什麼?到底又是以怎樣的心態一遍遍審視這些往日的幸福與溫馨?
這些年,他無數次設身處地的去想,如果自己是李越和,會怎樣面對李建安。會像李越和一般老死不相往來,還是像血緣與親情妥協。
陳遠是個傳統古舊又極其心軟的人,所以無數次的設想,都以他的妥協為終點。他重家庭、重親情,哪怕家人做錯了事,傷害了自己,也總會選擇原諒。
他那時愛極了李越和,所以當李建安的秘書第一次找上他,把他叫去李建安家裡喝茶的時候,他心裡是充滿著不屑和怨懟的。他恨李建安拋棄家庭,恨李建安將年幼的越和發配美國,也恨他後來剝奪了李越和對家庭最後一丁點溫情和嚮往。
可當他面對這個年逾六十的老人時,當他聽到老人忐忑地寒暄時,當他注視著這個老人渾濁的眼睛時,那股子恨便突然淡了許多。
於是他斂去滿臉的嫌棄與厭惡,掛上一張時常面對長輩的模樣。
這是他跟李建安的第一次見面。
這次之後,每年過年前,他都會去李建安的新別墅坐坐,送上些好酒和好茶,然後再三掂量後,說些李越和的近況。
陳遠成了李建安接觸和瞭解李越和生活的唯一途徑,可李建安卻總對陳遠帶著不滿,形成一種一面求助於人,一面又怨恨憎惡詭異局面。
陳遠知道為人父母的心思,總是不願子女走這條路的,又依稀明白這些權貴放不下的面子和清高,所以對那些夾雜著惡意的迫不得已一笑作罷。
跟李建安寒暄完,陳遠會給李越和的便宜弟弟妹妹送上紅包。
那兩個孩子自然瞧不上李越和,故而對陳遠也很是不屑,又是生在富貴家庭里的少爺小姐,自是不會在陳遠給出的這點錢財,輸什麼都不能輸了陣仗和氣勢,總是梗著脖子不肯去接。
陳遠自然不會跟孩子一般見識,渾不在意的笑笑,然後將紅包放在茶几上。
這些年里,李建安幾次病危,秘書會打電話給陳遠,托他轉告李越和見上一面。陳遠不忍見李越和日後後悔,每次都如實相告。而李越和每逢聽到李建安的名字或事情,總是撂下臉色,說,「他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麼關係?」
陳遠知道,自己跟李越和是完全不同的人和完全不同的性格。他擅長向家人妥協,向愛人妥協,向自己妥協,而李越和卻永遠愛著烏托邦與巴別塔,在空中樓閣中過活。
可李越和本就是皎月一般的人,不沾人煙不接地氣才是理所應當。
陳遠有時覺得李越和有些心狠,卻又心疼他沒著沒落心疼的不行,只得把人抱在懷裡,好言好語勸著,「別生氣別生氣,不願意去就不去。」
可就在剛剛,看到這張照片的剎那,陳遠突然意識到,李越和從頭到尾都不是個絕情的人,相反,他太執著於那些破滅的美好曾經。
那些歲月起點的家庭美滿、父母恩愛他從沒忘記過,也從沒懷疑過。在他心裡,那個曾經把自己抱在懷裡、高高舉起的父親也從沒有褪色過。他心中的父親沒有變過,只是與光陰和現實割裂了而已。
曾經越是美好與不捨,就愈加不願觸碰那一地雞毛和狗血的現實。
陳遠心中抑鬱難平,探身在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印著中文的書,是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
李越和漢字寫得馬馬虎虎,卻最愛在昂貴的珍版書上寫寫畫畫記批注,這本書穿梭了多年時光的,帶著多年前那個敏感又孤獨的孩子的心事與苦悶,將故事向陳遠娓娓道來。
他一邊看著李越和的勾勾畫畫,一邊伸手拉開抽屜尋支鋼筆出來,卻意外碰到一個小小的盒子。
他的心漏了半拍,試探地抓住那個盒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最後將他拿出來。
那是個小巧的白色鋼琴漆的盒子,沒什麼裝飾,卻典雅美麗。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盒子打開,立面赫然是兩枚戒指。
他將那兩枚戒指拿出來,對著燈光細細打量,卻在內側看到兩個字母,C&L。
他將抽屜整個拉開,立面的東西放的雜亂無章,有高中時期李越和拿歪歪斜斜的英語記的隨堂筆記,也有大學時期鬼畫符一般的論文手稿,以及一堆貼了郵票蓋了郵戳的信件:有來自導師的,也有來自同學的。
郵件下面壓著的,是少年時代李越和的無數張照片,有他抱著籃球站在陽光下的,也有穿著學士服扔學士帽的,還有站在領獎台上接受頒獎的······
這些少年時代的點點滴滴,是陳遠永遠錯過的、永遠不能擁有的李越和。對此,他有些遺憾,卻又覺得驕傲無比。
他的哥哥永遠是人群的焦點,張揚瀟灑,舉手投足都是男人的魅力,天生該站在舞台的中央,接受萬人的崇拜。
而在抽屜的最裡面,陳遠發現一份文件。
文件的封皮有些皺,顯然由來已久,又時常被人翻閱,上面寫著標題,投資移民委託書。
陳遠再沒勇氣打開這份文件,只得又把它塞回去。
天地不仁,人間荒唐,他終於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卻已然失去了答題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