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我心似春深(南棲與蒼玦)
「鳶生啟程了?」
南棲問這句話時,鳳宮中初春的雪還未化開,他懶洋洋地窩在錦被中,閉著眼睛不願起身。寢殿內,放著幾隻暖爐,花瓶中的梅花開的正好,浮動一絲暗香。
南棲不喜歡鳳族常年只有一個景色,便允了四季轉換。
今時為冬,他因懷胎,格外地怕冷。
蒼玦手中拿著一碗糖羹,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兩口,確認溫度適宜了才端過去:「今日天未亮便啟程了,他現在是仙君的身份,去北渡山清修個三百年,倒也好。若有幸修成上仙,便是他功德圓滿。」蒼玦先將糖羹放到一旁的桌案上,一手去撫南棲的額間,「起來喝一點再睡。」
「上仙哪是這般好修的,他才剛做了仙君,你不要太過為難他。」南棲清醒了半分,肚子裡的孩子悄悄動了動,「你莫不是想了這個辦法,讓他這三百年裡不見阿雀?」
「是。」蒼玦說的直白,「她作為你我的孩子降生,往後便是龍鳳之子,命格都不一樣了。」
南棲想了想:「你是在擔心,阿雀命格不同後,眼界也便開闊了,會瞧不上只是小仙的鳶生?」
所以蒼玦才急匆匆地趕了鳶生去做了仙君,現下又讓他去修上仙位。
「不是瞧不瞧的上的問題,婚姻畢竟是大事,鳶生也該努力些。」
「我不是和你說了嗎,鳶生不是單相思……」
南棲說著,伸手要他抱,手背上是一條長長的疤痕,一直蔓延到他的肩膀處。這是他征戰時留下的,因毒性強烈,仙術都修不掉這傷痕。
蒼玦每每見了都是心疼,低頭親了他的手背,繼而道:「況且,她出生後的這三百年裡,是沒有前世記憶的,她只是我們的孩子罷了。鳶生留在她身邊,難免不露出情意,這反倒不好。不如讓她就作為我們的孩子,開開心心地度過這三百年。之後待鳶生歸來,再由她自己做選擇,要不要同鳶生在一起。」
「你已想的這般周全。」
「畢竟這是你我的孩子。」蒼玦低聲,「上一回我沒陪在你和孩子身邊,這一回,如何都不能落下了。」
這話聽的人心窩裡直暖,南棲執意要蒼玦抱著他起來,似有似無的撒嬌味兒:「蒼玦,我肚子太重了,起不來。」
「這孩子未免也太能吃了些。」蒼玦勾起嘴角,將南棲抱起,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著手就將被褥拉上來,將南棲捂的嚴嚴實實。
那圓肚,就被遮藏在被褥中,絲毫不讓外頭見著。
已經有六個月了。
南棲懷胎嗜甜,每日早晨,都要吃幾口糖羹才肯起。
但芳澤為此特意囑咐過他,要少吃甜的,說是南棲在孕期被照顧的太好,導致腹中的孩子過大。雖說之後是用仙術生產,可孩子過大,還是會使得南棲不舒服。就如同眼下這般,這大肚,讓他都起不來床了。
「再一口。」南棲眼巴巴地瞅著碗裡還剩下的糖羹,同個小孩般貪食,「蒼玦,我再吃一口好不好?」
「不可。」蒼玦喚了羅兒進屋,讓她把碗收拾了。
南棲不免生氣起來:「就一口,你都不讓!」
蒼玦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是她不讓,你同她講理。」
「……」
「來,下床走幾步。」蒼玦讓在外候著的小仙拿進來一件毛茸茸的披風,「安昭今早送來的,說這是他們兔子窩的長毛兔身上剪的兔毛,攢了幾年,可算給你做了件暖身的披風。」
「兔毛癢鼻子。」南棲說是這般說,身子倒是乖巧地披上了。
寢殿外頭融雪未化,依舊是白茫茫的一片。
槐樹的花卻照舊開著,鳳族的槐花是三界中出了名的四季不敗。南棲由蒼玦攙扶著,慢慢地動著步子。他仰頭,一縷暖陽落下,今日無風,溢滿了槐花濃鬱的香氣。
南棲撫著肚子,不禁道:「也不知道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先前對擇兒與瀾兒說了是妹妹。若生下來是個弟弟,那可又要費心思解釋了。」
「是女孩。」蒼玦笑道,「昨日與元華仙君閑聊幾句,他探了個小道消息,告訴我了。」
「那你怎麼不同我說?」南棲埋怨道,「我昨夜想到此事,還困擾了一會兒。」
「我一回來,你便睡得深,直到現在才醒。」蒼玦扶著他走了片刻,將他帶到涼亭處坐下,順著小仙端來的熱水,倒了一杯給南棲飲,「手冷不冷?」
南棲搖頭,想起元華仙君,便問:「他如今同那北安小王爺如何?」
「一世一世的凡塵相守,倒也自在。」
南棲微微歎氣:「元華仙君兩次贈我們碎石,往後他有什麼難處,你定要告訴我。」此恩若不報,南棲心中難安。
三百年前的一次贈碎石,讓他救出了瀾兒和阿雀。三百年後的又一次贈碎石,讓他安好地將東昇和渠奕的魂息送回了八道輪回之門中,好好地做了一次告別。
如此一來,元華仙君倒成了南棲的大恩人。
話罷,遠處傳來了擇兒地呼喊聲。
「爹爹——父君!」擇兒手裡捧著一把糖豆,兩頰被凍得緋紅。身後的的嘉瀾也緩步走到涼亭中,作揖:「父君,爹。」
他們兩個如今是有三百零八歲的年紀,已是成年,都身穿一身白衫,翩翩如書卷中的少年郎。一個活潑熱情,一個溫潤懂事。
「嗯。」蒼玦點頭,「今日家中有小宴,一會便留在鳳宮中,不要再跑出去玩鬧。」
「是。」嘉瀾笑道,「哥哥說人間的糖豆好吃,我們便尋來了給爹吃。」
擇兒高興地上前,也不顧行禮,蹲身在坐著的南棲面前:「爹爹,你快嚐嚐這個!我同瀾兒特地去人間找的,可甜了!」
蒼玦皺眉,南棲咽了口唾沫,伸出一指,小聲地說:「就一顆。」
擇兒和嘉瀾也同時望向蒼玦,心想:父君管的可真嚴啊。
三人的目光都可憐兮兮的。
蒼玦總覺得自己這般看上去,像個不通情理的,便無奈地歎了口氣:「明日的糖羹沒了。」
「糖羹哪有孩子們尋來的糖豆好吃?」得了蒼玦地允許,南棲滿心歡喜地去接擇兒手裡的糖豆,一接就是一把。
蒼玦忙攔住:「說好了一顆的。」
「一顆就抵一碗糖羹,哪有這般的道理!」南棲護著手裡的糖豆,左右不肯鬆手,「孩子孝順,我怎能不吃?」
擇兒見了,湊到嘉瀾耳邊,悄聲道:「爹爹每回在父君面前,就同個小孩似得,比我們還幼稚呢。」
嘉瀾糾正道:「哥哥,我不幼稚。」
擇兒哼聲:「你怎麼不幼稚,我昨日吃了你的蓮子糕,你還同我氣了小半天呢。」
這可冤枉壞嘉瀾了:「哥哥,我氣的是你吃撐了,為此難受了小半天,哪是因為那塊蓮子糕……」但百口莫辯,擇兒偏說他幼稚。無奈,嘉瀾雖是弟弟,但總讓著擇兒,也便應了下來。
那倒好,一家四口,三個幼稚。
蒼玦真是難做人。
好在他也不是人。
今日家中有小宴,一桌都是自己人。
靈赭坐在首座,蒼玦和南棲坐在左邊,身側跟著嘉瀾與擇兒。賓客只有寥寥幾位,便是溯玖與蓮辰,再者便是安昭與芳澤上仙。
眾人喝酒吃菜,說著不打緊的話。
其間,芳澤提到龍族近況。這一說起,便見蒼玦滿是失望地搖了搖頭。加賀性子懦弱,不管蒼玦曆練他幾百年,都長進甚少。平時還好,但一遇到大事,他便是優柔寡斷。即使有長老院扶持,加賀也難擔當大任。
蒼玦至今還在龍鳳兩族之間奔波,他也在物色龍族優秀的皇族後生。若尋到合適的,便讓加賀退位。
而這些,加賀都是同意的,他本也不想做龍王。
月色靜謐,冬日裡小酌幾口,總能令人懶散下來。
安昭是個小妖,酒量甚差,飲了半壺小酒便開始胡言亂語:「這回,我可不來接生了。上一次接生,把我半條命都嚇沒了!」
芳澤頓了頓,心想:這不是有我麼,這小兔子說什麼呢?
但她一想,上次就是自己把錯了脈,便又閉上了嘴,靜靜地瞅著安昭耍酒瘋,聽他說著上回接生的事兒。
本是苦不堪言的一段過往,在安昭那嘴裡,倒成了一樁搗騰事兒。他盯著南棲的肚子瞧,念著舊事兒,便是略微傷心:「但這回好了,天界的上仙來給你接生,你要乖乖的,別和你兩個哥哥一樣鬧騰你爹。」說完,一頭悶在了桌子上。
南棲趕忙讓小仙扶著安昭去客房歇息,飯桌上一時無言,最為悶聲不吭的,便是蒼玦。
溯玖抿了一口酒,打破了沉默,也為大家找了個台階下:「這兔子醉酒的毛病怎麼多年不見改?」
「是啊,回回都胡言亂語,隨意聽了便罷。」靈赭搖搖頭,對溯玖道,「但我見著他醫術不錯,你要不要帶去妖界,封他個醫官。」
「姥姥說的是,我也有這個打算。」溯玖見著天色不早,想和蓮辰一同回婆娑河。他經過蒼玦身邊,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過往你和阿棲都有錯,珍惜眼下便好。」
話罷,他又道:「還有,天帝那老鵪鶉要是為難你們,同我說。」
蒼玦知道最後一句是個客套話,可也起身相送。
「費心了。」蒼玦道。
溯玖挑眉,故意道:「你好歹喊我一聲兄長,我總不能為難你吧?」
蒼玦一愣,立刻反應過來,便是知道溯玖沒那麼好心。
而這一聲兄長,還是要回到南棲同蒼玦成婚那一日。
婚宴設在新搬入的鳳宮中,沒有邀請許多賓客,就邀了些許素日裡有往來的。道遠上仙為他們主婚,靈赭吃了兩人遞過來的茶。嘉瀾和擇兒穿著小紅衫做花童,將槐花撒的滿地都是。
更是有喝醉酒的安昭和辰山的一眾師兄弟們嚷嚷著劃拳,將上仙的婚禮弄出了一副凡間的煙火氣息。
鶯鶯和羅兒吩咐著小仙們做事,眉梢都沾染著喜氣。
蒼玦和南棲一桌一桌地敬酒,最初是走到了靈赭那一桌。溯玖和蓮辰正坐著,聽著蒼玦再次鄭重地喊靈赭:「祖母。」他飲了一杯酒,轉眼又被小仙滿上,去敬溯玖和蓮辰。
「魔君,上仙。」
溯玖紋絲不動,蓮辰推了推他。
溯玖還是不動。
他是故意的,南棲看出來了:「哥哥?」
溯玖瞥了一眼蒼玦:「喊人啊,愣著做什麼?」
蒼玦瞬間明白了,溯玖是要他喊哥哥……可、可他們兩個人素來是死對頭,因南棲的關係,才成了親戚。如今,蒼玦敬酒,已是禮數周全,偏偏這個溯玖不依不饒地要捉弄他。
溯玖身來就是一副劣性子,要不是幼年時的遭遇過多,令他自小沉穩早熟。不然,若是尋常人家出生,必然是個讓人頭疼的小魔頭。
見此,南棲扯了扯蒼玦的衣衫,湊到他耳邊說:「你就喊一聲哥哥,就今日喊他一聲。」
南棲的口中帶著酒香,在蒼玦耳邊繞著,今日可是他們大喜的日子。
蒼玦被他的酒香迷了心,諸多較真也便放下了。
他作揖,對著溯玖道:「兄長。」
一聲兄長大過天,溯玖一愣,隨後大笑著飲了酒。
今日,舒坦了。
終於是壓過了龍君一級。
蓮辰沉了口氣,覺得溯玖同以往一樣,骨子裡便透著『幼稚』二字。但今日是南棲與蒼玦大喜的日子,便不說教他了,由著他開心幾日。
……
這一喊,便是過了幾百年。
直到今日,宴席散了。
蒼玦還對南棲道:「那日若不是你勸我,我是不會喊他兄長的。」
一聲兄長,給他記了幾百年的笑話。說起來,溯玖也真是會折磨人。
蒼玦扶著南棲往寢殿走,幽幽然的,前頭的燈籠亮了。南棲抿起嘴角,腮幫子裡還藏著一顆糖豆。這些年,他征戰多次,許久未曾這般舒適地聽蒼玦發牢騷了。
可仔細一想,蒼玦原先是會發牢騷的人嗎?
再琢磨著一想,噢,對著他才發幾句牢騷,都怪溯玖哥哥太欺負人了。
想著,南棲已經坐到了床榻上。小仙端來洗腳盆,給他們添了熱水。兩人的腳丫子泡在一處,是南棲堅持要這般做的。
一家人,一起泡腳如何了?
他便是喜歡同蒼玦一同泡腳,在冬日裡也暖的透意。
「走多了,小腿便又腫了。」南棲彎不了身,輕輕地說著,「等她出生了,得問問她,怎麼這般貪吃。」
蒼玦伸手給他捏小腿:「是該問問。」
話罷,他一笑:「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嗎?」
南棲搖頭:「還未,你有想到的嗎?」
蒼玦道:「遲葉如何?」
姍姍來遲的一片葉兒。
南棲對這個名字頗為滿意:「甚好。」
夜色綿綿,南棲枕在蒼玦的胳膊上睡得,迷迷糊糊間,他聽蒼玦在他耳邊說:「頭三百年,就讓遲葉做我們的女兒。往後,她要做誰,由她自己看著辦。」
「好。」南棲很睏,揉著眼睛撒嬌,「我明早還想吃糖羹。」
「不可。」
「就一口……」
「……」
「蒼玦,我真的好想好想吃糖羹。」
「……那就一口,不許再多了。」
「好啊。」
……
四月鳳宮槐花香。
南棲的小女兒在芳澤的幫助下,安好地出生了。
名為遲葉,是隻火色的小鳳凰。
這次蒼玦沒有食言,他一直陪伴著南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