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鳳生-拾柒
嘉瀾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榻上,心虛地看著南棲焦慮地來回踱步。南棲找遍了婆娑河都沒見到擇兒的身影。
若不是他半夜去給擇兒掖被子,恐怕這事兒還得拖到早晨才會被發現。
這一晚上,南棲一邊抱著嘉瀾給他調息,一邊把婆娑河翻了個遍。他一個身有八千年修為的仙,居然因此被絆倒了數次,膝蓋瘀紅不褪。他尋孩子的聲響太大,連溯玖都驚動了,連忙夜起,而他身側躺著的蓮辰,現下是年輕時的模樣。
溫潤如水中玉蓮,虛弱且多情的面目微微動了動。
昏迷多日,終是醒了。蓮辰吃痛著睜開雙眸,發現自己被溯玖摟在懷裡。蓮辰清醒半分,聽到外面的呼喊聲後,輕輕推了一把溯玖:「你去吧,我沒事。」
溯玖不放心,蓮辰便溫聲低語:「我不會再跑掉了。」
他給了溯玖一顆定心丸,才哄得他出去幫南棲一同找孩子。
一束晨曦落下,如撥開窗紗般揭開了婆娑河的世外風景。南棲出了一身冷汗,步子發軟,晨曦落在他蒼白的臉上,讓他整個人都顯得虛無起來。
「擇兒……」
他急壞了,腦中不安的想法一個接一個地湧出,不偏不倚地全部砸在他的心間。
「擇兒一定是離開了婆娑河,他應是會去長沂峰或兔子山。」南棲自言自語,突然把嘉瀾交到了陪他一同尋孩子的靈赭手上,「祖母,我要出去尋擇兒。若瀾兒不舒服,您就用火靈氣息替他調息,但要慢一些,他身子太弱了。」
靈赭抱著嘉瀾,擔憂道:「你讓溯玖多派些侍從隨你一起去找,擇兒已經分化了黑龍原身,若被誰捉到,那可是要被挖了內丹去的!你快去!」
擇兒身份特殊,一旦落入歹人之手,怕是難以活命
霎時,南棲想到了當年懷胎之時,千梓念念不忘於他腹中之子的原因。寒意漫上心頭,無數回憶如傾盆暴雨,模糊了他腦海中的萬千聲響。
南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婆娑河。
抿緊唇的嘉瀾蔫蔫地靠在靈赭懷裡,也是一晚上沒歇息好,但他吸足了南棲的調息之氣,面色倒也不算太差。他與擇兒約定好了,不能將此事告訴南棲,便一直不敢講。
他害怕一講出來,哥哥就不會理他了。
但當他聽到靈赭說的挖內丹時,他便動搖了。回頭又見南棲面色大變,嘉瀾忍不住心慌起來。他忽感周身寒冷,瑟瑟發抖。
「瀾兒?」靈赭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抱緊了孩子。
嘉瀾便怯生生地問她:「曾祖母,若被挖了內丹會怎麼樣?為什麼有人要挖哥哥的內丹?」
「傻孩子,你和擇兒的內丹都極為珍貴,吞吃後都可增長修為。你哥哥的內丹更是受人惦記,那是黑龍內丹,三界中極為稀少。你哥哥若被壞人抓到,便沒命了。」靈赭的一顆心也是忐忑不安,但卻還要哄著孩子,「瀾兒放心,你爹爹一定會將擇兒帶回來的。」說著,她朝外張望了多次,又喚了小璟去婆娑河的入口處候著。
要是擇兒回來,就立馬來通報。
嘉瀾還沈浸在被挖內丹會死一事中,他害怕擇兒真的會沒命,頓時傷心地大哭起來。
「曾祖母,我錯了,你快救救哥哥!」
「瀾兒?」
「我知道哥哥去哪裡了,但是我不知道這樣會害死哥哥……」他嚇壞了,抖著弱小的身子,哽咽著說,「瀾兒真的不知道,瀾兒知錯了……」
而引起婆娑河大混亂的源頭——擇兒,現下正站在琅奕閣正居中,任由幾個小仙為他換上了一身新的衣衫。
錦衣配玉飾,袖口繡著幾條銀色的龍,便連腳上穿著的鞋子上的圖紋都是仙子們用雲霓線繡上去的。
這衣衫華貴,擇兒穿了都不敢亂動,生怕扯壞了它。往日在婆娑河,大家穿的都是素衣。便連南棲,也是去天界時,才會穿繡鳳的紅衫。平日里,南棲因悼念他已故的父君與爹爹,更是一身黑衫,樸素至極。
「大殿下,這是今早的荷花羹、桂花蜜棗糕,還有蓮子芙蓉餅。」羅兒親自端上早點,後頭的小仙緊接著端來一碗清涼的甜果糖,還有一碗柿子糯米糕。擇兒以為這就是全部,已經覺得挺多了,不想,不多時,又有小仙陸續送上早點來。
這回是紅豆餅、酥肉燒麥,以及撒了桂花糖漿的米果子。
擇兒生生咽了一口唾沫,面對著滿桌的美味,不敢輕易動手。
「大殿下,是不合口味嗎?」羅兒關心地問。
「父君不來和我一起吃嗎?」擇兒的目光就沒離開過這些早點,「這麼多早點,都我一個人吃嗎?你吃嗎?」
羅兒便笑道:「龍君有事要去一趟龍族,等會兒就回來陪大殿下。大殿下不必顧慮,只管吃便是。」
擇兒抓了抓腦袋:「可是太多了,我吃不完……」
「奴婢還不太清楚大殿下的口味,便多準備了些,大殿下只挑自己愛吃的吃便好。龍君吩咐過了,大殿下若有想吃的,奴婢們都會竭盡全力幫大殿下尋來。」羅兒給他舀了一碗米果子,糯甜的香氣引得擇兒的肚子咕咕直叫。
天界的吃食精細漂亮,便連一塊蜜糕都要做成兔子的模樣。擇兒小心地拿起,放在掌心觀察許久,才咬了一口兔子耳朵。蜜糕入口即化,混著糖的甜香,簡直要融進擇兒的心裡去。
「好好吃,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怪不得嘉瀾在婆娑河總吃得那麼少,他吃慣了天界的東西,自然就覺得婆娑河的糕點不好吃了。
擇兒喝了一碗米果子,又同羅兒討要了一碗。漸漸地,他把目光落到了最不起眼的紅豆餅上:「這是什麼?」
羅兒回答:「這是人間的紅豆餅,是今早龍君特意去人間買的。」
「瀾兒說父君很喜歡吃紅豆餅,我也想嘗嘗。」擇兒伸手拿起一個,咬了一口。蜜糖醃制的紅豆,裹著芝麻和果乾,軟糯的香氣混入層層酥皮之中。才入口,就是香甜四溢的滿足感。
擇兒眼前一亮,喜歡得不得了,連著吃了兩個紅豆餅,其餘的一概失寵。
恰逢蒼玦從龍族趕回來,看到擇兒滿嘴的紅豆餅,更是想起了當年的南棲。
「父君。」擇兒見到蒼玦過來,連忙跑過去,遞過一個咬過一口的紅豆餅,「父君你回來得好快。這個紅豆餅太好吃了,但就剩下這一個了,我分你一半吧?」
他比嘉瀾活潑得多,只要有點熟悉了,說話就沒個輕重。
羅兒上前:「大殿下,不可如此……」
但她還未能阻止擇兒,就見蒼玦蹲下身來,溫和地握著擇兒的手,在那個他咬過的紅豆餅上咬了一口。擇兒和父君吃了同一個餅,特別開心:「父君,好吃嗎?」
蒼玦點頭:「好吃。」
擇兒便把那個紅豆餅放到蒼玦手中:「瀾兒說你喜歡吃紅豆餅,那這個就給你吧。」
「謝謝擇兒。」
「你是我父君,不必這麼客氣。」擇兒坐回凳子上,繼續吃他的米果子。他的口味同南棲一模一樣,南棲愛吃什麼,擇兒便也愛吃什麼。這碗米果子,是當年蒼玦和南棲在人間皇城時吃過的口味。
他讓小仙把味道做得一模一樣,這是這八年來,他反復去吃的東西。
蒼玦總在生活中找尋南棲留下的痕跡。
「父君。」
蒼玦正出神,擇兒喚了他:「父君,你和爹爹吵架了嗎?」
「沒有。」蒼玦坐到他身邊。
擇兒不解:「你騙我,如果沒吵架,那你們為什麼不住在一起?爹爹受了傷,昏迷了八年,你知道嗎?」
蒼玦不知。
他以為南棲死了,為此夢魘了八年,每一夜都在夢中看到南棲灰飛煙滅之時的場景。他在夢中的泥地裡摸索,一顆一顆地撿起那五粒紅豆。寒冬夜雨,蒼玦這八年中,每一晚都是當年的十二月。
「父君,那在你們和好之前,我同你住,瀾兒和爹爹住,行嗎?」擇兒是在同蒼玦商量,他和蒼玦才熟悉了一點點,還沒有完全相熟。他往嘴裡送了一勺米果子,不好意思道:「而且你昨天說我的腮紅很好看,我覺得父君有點喜歡我。」
但蒼玦卻心有所思。
當初南棲帶走嘉瀾,還特意留下一瓶鳳血表明是他帶走了孩子,令蒼玦安心。而如今,擇兒孤身一人溜出婆娑河,必然是沒有告知南棲的。
「擇兒,你來我這處,可有和你爹爹說明?」
擇兒怔住了,隨後在蒼玦嚴肅的目光中,局促地搖了搖頭。
果真如此。
蒼玦嘆了口氣,好在擇兒一出婆娑河,遇到的便是鳶生。若是別人,若是心術不正之人,那他今日,便見不到這個孩子了。
黑龍內丹珍貴,擇兒的存在,他必須先隱瞞起來。待他再大些,有了些許自保的能力,才能帶出去。
擇兒卻因為得不到蒼玦的回答,緊張起來:「我要是說了,爹爹可能就不讓我來了。因為你們在吵架啊……瀾兒被接去婆娑河那麼多天,你不也沒去接他,不就是因為你們在吵架嗎?」
他說著說著,便想到了也許是蒼玦不想他住這裡,頓時啞然了。碗里的米果子已經涼了,擇兒低頭玩著衣袖上的一處刺繡,悶聲道:「不給住的話,就不住了。」
「我會派人去婆娑河將此事告知你爹爹,還有,這裡是你的家,父君不會趕你走。」蒼玦對他道,「但往後,你決不能做這樣的事情,這會讓我們擔心。」
確定了蒼玦不會拒絕他後,擇兒連忙點頭:「我知道了,父君。」
半晌,擇兒捻著桌布上的一根花繩:「父君,你對瀾兒也這樣嗎?」
「怎麼?」
「不苟言笑?」他想起之前學的詞,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用對。
「……」
「那等你以後和爹爹和好了,你要對瀾兒好一點,不然有爹爹在,他可能會不喜歡你了。」
蒼玦:「……」
「但父君放心,我很喜歡父君,因為你昨天說我好看。」說著,擇兒莫名其妙地臉紅起來。看來他長著一對腮紅的事情真是他心裡一個結,蒼玦的一句好看就給解開了。
蒼玦被他噎得啞口無言,居然不知該怎麼回這個孩子的話。
一旁的羅兒轉身,久違地心情舒悅,她忍住了笑意。
婆娑河中,靈赭帶著嘉瀾趕到了已經出河的南棲與溯玖身邊。
嘉瀾哭著撲在南棲懷裡,和他說明瞭擇兒的去向。南棲站在婆娑河之外,差點沒站穩:「你說什麼?擇兒去找你父君了?」
嘉瀾點頭,啞著聲音:「哥哥心情一直不好,他說他想去父君那裡,我就和哥哥一起說了謊……爹爹,瀾兒知錯了。」
而他確實錯了,他不該同擇兒一起隱瞞此事。擇兒年幼,不過八歲的年紀,他如何去得了天界,如何到得了琅奕閣?若他一個不當心,被歹人捉到,便會被剝心挖丹,再無活路。
南棲只覺得呼吸不順,整個人被悶在一處罩籠里。
溯玖道:「我在人界和妖界搜尋,不管如何,你趕緊先去天界找一找。」
話音剛落,被蒼玦派來婆娑河通報的鳶生便到了。
八年時間,於仙而言,著實短暫。鳶生幾年未見南棲,如今再見,卻覺得眼前之人宛若變了一個人,再不是當年那只痴情懵懂的小麻雀了。他站在婆娑河之外,周身是鳳凰氣息,如風襲過卻無聲。他是鳳君南棲,而非麻雀南棲。
「鳳君少安毋躁,大殿下現在正在琅奕閣中,一切安好。龍君怕鳳君擔憂,特讓屬下前來告知。」
「他為何不將擇兒送回來?我要去接擇兒回來。」南棲立刻道。
還未踏出一步,鳶生阻攔他:「鳳君!大殿下說,想要暫且留在龍君身邊,不想回婆娑河。」
南棲聽了,如鯁在喉,不敢置信地問他:「你說什麼?擇兒以前從未見過他,為何會要留在他身邊?!」
可話罷。
南棲就自己明白了是為什麼,別說蒼玦八年來未與擇兒見過一面,便是他自己,也才同擇兒重逢。他們兩人都在擇兒的生命中缺席了最為重要的八年,擇兒自然待誰都不親,只想尋一個溫暖的懷抱。
而他這幾日都在照顧嘉瀾,仔細想想,必然是自己疏忽了擇兒的感受,使得擇兒傷心了。他想,擇兒興許是在同他慪氣,也興許是不想再理會他這個爹爹了。
南棲是傷心的,他初為人父,昏迷八年後才醒來,他其實根本不知道如何與孩子相處。
他不是一個好爹爹,可他卻是真心實意地愛著他的兩個孩子,他只是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做才好。
雙生子正處最敏感的年紀,而他又為鳳族遺留的諸多問題所困。他不過是一個在長沂峰孤單長大的「麻雀」,剝去這八千年的修為,他依舊是徬徨的。
他所想所做,都不成熟。
且總是傷人傷己。
南棲被鳶生的一番話擊得寸步難移,落寞地垂下眼簾。鳶生見此,不禁多言:「鳳君,龍君大傷未愈,如今龍族又出了事。龍君現下前後為虎,心思頗重,若有個孩子在他身邊陪著他,他心中也會寬松些。」
他本意是想勸說南棲,讓他將擇兒留在蒼玦身邊一些時日。
只因昨日,他看蒼玦見到擇兒,是真的高興。
可不承想,這一番話倒是使得南棲懷中抱著的嘉瀾萬分不安。他聽到父君傷勢未愈,前後為虎,便更是擔心得不得了。
嘉瀾眼中含滿了淚水,因這一驚嚇,他滿心只想著回去琅奕閣看看他的父君,便哽咽著對南棲哭道:「我要回去找父君,爹爹,我要回去找父君……我要回家,我不要住在婆娑河了。」
他被蒼玦養了八年,雖是被「冷情」對待,但嘉瀾卻是個體貼的孩子,他打心底里喜歡他的父君。雖父君很少見他,可八年的養育之恩使得嘉瀾最為親近蒼玦,也最想得到蒼玦的寵愛。
兩個孩子皆是要離開他,去到蒼玦身邊。
南棲猶若五雷轟頂,呆愣之後,他萬般消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