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鳳生-貳拾肆
地牢潮濕,四壁掛著水痕,霧氣中飄浮著一抹血腥味。鐵鍊的聲音空蕩,彷彿是從一個深淵中傳出來的。每撞擊一下石壁,便會有一記沈重的悶聲蔓延開來,爬至人的耳中。
是鳶生領的路,他打開了一把仙鎖。
狹隘逼仄的空間內,千梓有氣無力地垂著腦袋,雙膝跪在一方石板上。數不盡的刑罰使得她毫無生息,唯有低微的呼吸聲告訴著南棲,千梓是還活著的。
她的雙臂被斬去,傷口凝結成兩道醜陋的疤痕,時刻提醒著她卑劣的一生。她被酷刑折磨,每每臨近死亡時,鳶生便會用上好的仙藥為她治療,為她續命。
千梓每一日都在煎熬,太過痛苦,導致她曾有一刻,是沒了求生的慾望。
她只想快一點死去,快一點解脫。
可惜蒼玦不會讓她如願。
鳶生警告過她:「龍君說不殺你,便不殺你。你的罪孽還未還清,你若膽敢死了。那麼在偏水嶺的大殿下能不能安然活著,便不好說了!」
千梓咬牙,想起這句話,便是滿懷恨意地苟延殘喘。
她對蒼玦恨之入骨。
蒼玦卻在八年內,顯少來地牢。
今日來,卻帶來了千梓如何都想不到的一個人。
「公……公子?」
不對,他不是公子!
千梓所見,是一隻高高在上,神情孤傲的鳳凰!但為何,這只鳳凰長得與南棲的容貌一模一樣?又為何,這只鳳凰這般惡狠狠地盯著她,彷彿要在此處就將她千刀萬剮,生吞活剝?
千梓被關了太久,思維麻木,想了許久才想明白,她痴痴地笑了笑:「麻雀……鳳凰……真叫人發笑啊,一場笑話!」
而你居然還活著!
千梓唾出一口血沫,說不清的恨在她心中爆裂:「你居然還活著——」她嘶吼著上前,面目猙獰如地獄惡鬼。只一剎那,她便被鳶生一腳踩在了腳底,面朝地面,額間磕出了一道深色的血痕。
鳶生對她的恨意,不會比南棲少。
南棲並未上前太多,他抬手:「鳶生,放開她。」
「鳳君!」
「放開他。」南棲冷冷道,一旁的蒼玦並未表態。可待鳶生一放開,南棲便燃了一把鳳火,將千梓困在其中,生死無門。
鳶生悄聲靠近蒼玦耳語:「千梓是重要的人證,若死了……」
蒼玦搖頭,示意鳶生不必著急:「他自有分寸。」
也確實,南棲並未取千梓性命,他握著千梓的脖頸,五指深深勒進她的肌膚,掐出黑紅色的印子。千梓痛苦地望著他,恐懼逐漸侵佔了她的瞳孔,她像是在求情也像是在求饒。她不能死在此地!若她死了,她的兒子便活不了了……
可惜,今時的南棲再無當年對她的溫柔,他嘲諷地勾了勾嘴角:「怕了?」
千梓沒有雙手,她只能嗚嗚地發出宛若悲鳴的聲音,希望南棲能松懈一刻的氣力。
「你殺害阿雀的時候,你捏碎她魂息的時候,還有你給我的孩子下藥的時候!你可曾想過有一日會落到我的手裡?」可惜南棲並沒有心軟,今非昔比,一場死一場生,南棲早不是那個和善的小麻雀了,他的聲音毫無感情,「我聽蒼玦說了,你的孩子在偏水嶺。你為了他,很想活下去。」
南棲覺得可笑,千梓作惡一切,全是為了她自己的孩子。為此,她可以去傷害身邊所有的人,包括南棲腹中孱弱的稚子。
千梓聽到這一句,幾乎快窒息了,她張著嘴,醜陋至極,眼淚似是虛無的東西,可落下時,也是灼熱的。
南棲卻突然在此刻松開了手,也許他是不想碰到千梓骯臟的淚水。
作惡之人不配有眼淚,懺悔也罷,後悔也罷,執迷不悟也罷,皆不該有。
千梓倒在地上,從死亡的邊緣回過神來的感覺猶如惡鬼撲面,她大口喘息著,冷汗層層包圍了她的身軀。
今時的南棲讓她害怕:「公子……公子若殺了我,龍君的證人便沒有了……」她企圖為自己找到一線生機。
南棲笑了笑,緩聲:「來日方長,不急。」
如今的鳳君,有恩必還,有仇自當必報。
千梓咽下恐懼,顫顫巍巍地再次開口:「公子!你若殺了我,或是對我的孩子做了什麼,我便做不了人證了。而且、而且龍君同我立了仙約!若這次我的證詞有效,便會讓我在地牢的日子好過些!」
上仙若與人立下仙約,便不可背棄。
若背棄,必傷己。
千梓便是看中了這一點,口出狂言:「所以公子若想我安分地去做證人,便也要同我立個仙約!不可傷我……也不可害我的孩子!若是如此,我便可以讓龍族所有人都相信我所說的!」
她是鐵了心的要同南棲討要這個仙約,也是篤定了蒼玦會為了她的證詞去說服南棲。千梓想的沒有錯,蒼玦確實如此做了。
他帶著南棲出去片刻,再進來時,南棲暗沈著臉,答應了千梓的要求。
可千梓卻不知道,此事都是蒼玦與南棲的一個計謀。一層又一層的恐嚇,會讓她知無不言。為了活命,她會竭盡所能說出她所知道的一切過往,字句不漏,不敢再隱藏些什麼。
畢竟千梓不過一介死囚,若不真切一些,如何能讓龍族信服她的片面之詞?但這機會只有一次,蒼玦絕不容許失敗。
自然,蒼玦問賀生所借的折仙棒,便是為她準備的。也是她告知蒼玦,有了此物,她的證詞便多了一分可信度。
但要怎麼用,何時用,千梓在那一日到來之前,怎麼都不願意松口。
而那一日,正是蟠桃宴之日。
也是朔月星辰,最是時宜的折仙骨之日。
晨曦漸露。
南棲從地牢中出來,身上帶著腐血的氣息,他用力一揮手,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衫。並讓小仙端來倒了花汁的水盆,細細清洗了多次才作罷。他的手微微發抖,掐過千梓脖頸的觸感,依舊停留在他溫熱的掌心內。
滾燙,像地府的岩漿。
更像是握著阿雀昔日的一條命。
南棲低下頭,抿緊唇。直到蒼玦將手按在他的肩膀處,南棲才生硬著說:「我本該殺了她,為阿雀報仇的。今次,便宜她了。」
「南棲。」蒼玦低聲道,「別急。」
南棲不解地望著他,只聽蒼玦低語:「雖我們立了仙約,不可動她。但有一個人,比我們更恨她。而千梓不知這份恨意,且還很想見他。若是如此,事後將此人送到地牢去‘照顧’千梓,便不算是我們違背了約定。」
而將此人送過去,也不過是為了實現‘讓千梓在地牢中好過一點’的約定。
「是何人?」
「朝峰。」蒼玦道,「她的‘親’弟弟。」
南棲去地牢時,便聽蒼玦解釋過千梓的真實身份,也知道了真正的千梓早便死在了幼年。那麼,朝峰聽從這個假千梓的命令,稀裡糊塗地為殺姐仇人賣命多年,心中的怨氣如何會小?
此番,南棲總算是安下了心來。
而心定了,便是其餘的小事也可注意到了。南棲忽然瞥了一眼蒼玦的手,夷猶著問:「一會要去看孩子,你是不是要換身衣衫,再洗洗手?地牢血腥味重,別熏著他們。」說完,南棲退後一步,又用術法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衫。
他是在嫌棄蒼玦從千梓那出來,沒洗手就按了他的肩膀。
雖這情緒是厭惡千梓的,但蒼玦還是有些語塞。他老老實實地換了衣衫洗了手,整理乾淨後,才一同到了正居中。
南棲因剛見過千梓,情緒還有些氣憤,便想在正居外站一會再進去。
本以為蒼玦會陪著他,誰知,一抬頭,蒼玦已經先進去了。
南棲:……
兩個孩子在羅兒的照顧下,已經起了床。正手牽著手在院落里等爹爹和父君來吃早點,是擇兒先看到了蒼玦,他牽著弟弟的手,一路小跑著過去。
兩個孩子規矩地站在他面前,雙手作揖,行了一個早禮:「父君晨安。」
「嗯。」蒼玦蹲下身去,和孩子齊平視線。
「父君,爹爹呢?」擇兒問他,身後的嘉瀾還在揉眼睛,慢慢地打了一個小哈欠。
蒼玦便道:「有一件事情,父君要和你們道歉。」
嘉瀾眨眨眼睛:「道歉?」
蒼玦湊近了,在兩個孩子耳邊說了句什麼。頓時,孩子們困惑的眼睛里,出現了歡快的神色。
待南棲整理好情緒走進來時,便是立刻被兩個孩子撲著抱住了腿:「要爹爹抱!」
擇兒和嘉瀾親暱地蹭蹭南棲,惹得南棲一頭霧水,但還是高興的一手一個將他們抱起。兩個孩子都貼著他,擇兒高興地告訴他:「爹爹,父君和我們道歉了。」
嘉瀾點頭應和哥哥:「父君說他昨日說的不對,我們還小,可以多依賴一些爹爹和父君。但是……但是哦!吃飯還是要自己吃的,不然就太懶了。」
擇兒贊同:「叔父也說過,不會自己吃飯的小孩是笨小孩。」
南棲被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逗笑了,而蒼玦見著院落里新種的花開了,便讓羅兒將早點端出來,一家四口和樂融融地在院落里吃了飯。
其間,南棲發現嘉瀾長高了一點。
興許是孩子夜夜貼著自己睡,體內的虛弱被一點點驅散,身子好了,個頭自然就開始長了。前幾日還見著他比擇兒矮上許多,今日居然已經快趕上了擇兒的個頭。
為此,嘉瀾也抱怨過:「爹爹,我最近睡覺,感覺好辛苦,怎麼都睡不醒,渾身都酸。」他想了想,做了個比喻,「像酸梅子一樣酸。」
擇兒一聽,立馬讓嘉瀾喝了一口甜粥去去酸。
昨日因去辰山之事,南棲耽擱了長沂峰落住的事情,眼下實在是不能在琅奕閣多留。
他用完早點,便趕回了婆娑河,邀了溯玖去長沂峰落屏障。
南棲用自己的鳳血和溯玖的魔障融合,將長沂峰曾經破損消散的生死障重新凝聚,組成了一個新的屏障。
若無鳳凰血脈,他人不得入內,這是比當年渠奕留下保護南棲的生死障還強的鳳族屏障。
鳳族新建的宮殿不比曾經華麗,卻也不差。都是用術法構建的,處處都顯得精緻。南棲將靈赭接到一處閣內,為他安排了許多小妖伺候,諸多是長沂峰內曾經的麻雀們。南棲指點一二,令他們成了精。
宮內的侍衛,是溯玖平日里比較信得過的一些妖界中人,暫且借給了鳳族。
而溯玖和蓮辰仍是住在平和的婆娑河中。
蓮辰的身子時好時壞,需婆娑河的靈氣供養著,溯玖一直找不到可以治好他的辦法。倒是靈赭,曾對溯玖提及過,原先的鳳族領地內藏有仙靈之力,若是蓮辰能撐到領地奪回之時,或許還有救。
也僅僅只是或許。
垂危之命,是蓮辰命中大劫。過了,便萬事安好;不過,則是灰飛煙滅。
為此,溯玖心中甚是夷猶:「阿棲,你近日去龍族頻繁,可是有什麼更好的法子了?」
南棲無意隱瞞溯玖,自是打算找個時間同溯玖好好說一說,理一理這些事情。而下月的蟠桃宴,是最為重要的一關。
「下月蟠桃宴。」南棲深深道,「是朔月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