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正文終章(上)
時光匆匆, 寒暑交替,不知不覺已是八年的光陰。
戰爭的慘烈讓人不忍直視, 付聞歌終是沒能像自己從前盼望的那樣成為一名外科大夫而是選擇了兒科。誠然, 做出這樣的選擇也是為了孩子。
白熙和早產, 離足月差了將近六十天。奶貓一樣的小傢伙,又生在了缺醫少藥的船上, 若非同行的有一位兒科大夫,怕是真活不下來。他自幼體弱多病, 像個藥罐子似的,沒少讓付聞歌和孫寶婷操心。
孫寶婷遵循老輩兒人的教誨, 說得讓孩子認個乾爹才好養活。被催得煩了, 無奈之下付聞歌給周雲飛寫信,問他願不願意做這個乾爹。周雲飛的信隔了好幾個月才回,欣欣然應下。沒過多久付聞歌又接到對方的一封信, 告訴他自己現在又多個乾兒子——陳曉墨給李春明生了個大胖小子, 不過孩子他爸當兵去了, 據說混的還湊合。
震驚之余付聞歌仍是替陳曉墨高興,提筆回信把滿滿的祝福寫下, 隨信附了五百美金。聽白翰辰說,國內打仗打得什麼都亂,貨幣貶值物價不穩。想來陳曉墨自己一個人帶著個孩子不容易, 這種時候他唯一能幫的忙也就只有錢了。
有段時間白翰辰一直沒來信,他到處托人打聽,得到的消息是對方似乎惹上麻煩被關起來了。那段時候他過得度日如年, 約莫過了半年才收到白翰辰發來的電報。電報裡沒細說被關的事情,只是告訴他自己一切安好,讓他安心上學不要擔心。
日盼夜盼,終於,廣播裡傳來天皇的“鶴音”,日本投降了。
“聞歌,翰辰還沒給信兒說哪天到啊?”
“他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忙完就啟程。”
孫寶婷一天問八遍,付聞歌恨不得把話寫下來貼冰箱上,讓她進廚房就能瞧見。
現在百廢待興,可白翰辰卻決意放棄國內的生意,全因跟日本人打完自己人又要打了。他不願與眾多勢力斡旋,乾脆眼不見心不煩,把該賣的賣了,下南洋與家人重聚。
容宥林前些年聯繫上了白翰宇,雙劍合璧。在他們的操盤下,南洋公司已不再單純做運輸生意,業務範圍涉及石油、橡膠、木材等資源交易。後來白翰宇遠赴芝加哥,將大宗資源合約在期貨交易所中進行期貨交易。
付聞歌聽容宥林談起,說是賺了不少錢,具體多少他沒問,反正比白家當年的家底要厚得多,據說不日將在紐交所上市。生意上的事付聞歌不懂,只知道白翰辰那邊找了些舊識認購股份,像是要做什麼集團化經營。
總而言之,這場仗沒把白家打垮,反而生意越做越大。唯一讓白翰辰感到遺憾的,是弟弟白翰興不願再參與進家族的企業經營,而是一心為實現主義而奮鬥。白翰辰也不強求。人嘛,各有各的理想,而且打了八年仗,白翰興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凡事得聽哥哥話的少年。血裡泥裡摸爬滾打,累累傷疤堆起功勳,手底下幾萬人馬,說出來的話擲地有聲。
“各自安好吧。”白翰辰在給付聞歌的信裡這樣寫道,“翰興也做父親了,他的人生不該再由我來掌控,只是不知這一別,兄弟手足何日再能重逢。”
付聞歌是能理解白翰辰兄弟間的分歧因何而生,一個是民族資本家,一個是無產階級捍衛者,理念不同,所追求的東西也不一樣。他把白翰辰隨信寄來的、翰興家那個小姑娘的照片拿給孫寶婷看,結果惹得婆婆又哭又笑。
“哎呦,這丫頭長得像我,瞧瞧這眼睛,緊隨。”孫寶婷抹著眼淚看孫女的照片,愛不釋手,“誒,聞歌啊,翰興娶的是誰啊?我見過麼?”
付聞歌點點頭:“您見過,就是他之前那個老師,楊淵良。”
“嚇?那得大我們翰興多少歲啊?”孫寶婷愕然,“這孩子,終身大事也不跟親媽商量一聲自己就定了。”
“四五歲吧,沒差多少。”付聞歌心說離著上萬里地通訊不暢,怎麼跟您商量?
孫寶婷低頭算算,稍稍挑起眉梢:“這楊老師屬豬還是屬鼠啊?翰興屬龍,他要是屬鼠可就不般配了。”
“真不清楚,回頭您自己寫信問翰興吧。”付聞歌著急去學校接熙和下課,沒功夫陪她算屬相。
“媽,我先去接熙和了。”
“讓司機去就成了,你晚上不還得去醫院值班麼?”
“把他接回來再去醫院,來得及。”
“那你慢著點開車啊。”
“知道。”
坐進車裡,付聞歌笑著搖搖頭。屬相真有那麼重要麼?他屬虎白翰辰屬猴,這犯沖的屬相也不湊一起了,當初怎麼合的八字?
遠遠看見家裡的車,白熙和沖付聞歌招招手,朝他跑了過來。爬上後座,他問:“爹地!爸爸哪天能到呀?”
“得下個月。”付聞歌從後視鏡裡看了他一眼,見孩子的頭髮全濕了,摸出手帕遞向後座,“把頭髮擦擦,家裡開冷氣機了,別感冒。”
白熙和邊擦汗邊嘟囔:“我都好幾個月沒生過病了。”
“這麼棒?那我得和蘇西小姐說,給你發一朵小紅花。”
“爹地,我不是小孩子了,請不要讓老師用小紅花來打發我。”
“白同學,請問你今年貴庚?”
“八歲啊。”
“八歲難道不是小孩子?”
“不,六歲以下的才是小孩子。”
“你這是哪來的標準?”
“不是六歲上小學麼?幼稚園的都是小孩子。”白熙和聳了下肩膀,“我是大孩子了。”
付聞歌笑著點頭:“好吧,你是大孩子了,那麼我是不是該用和大孩子溝通的方式來跟你商量事情?比如鋼琴課的事。”
白熙和皺起小眉頭:“爹地……我不想去上鋼琴課……”
“為什麼?翰傑也在啊,你們可以做個伴。”
“就是因為他,爹地,你知道麼?他一直讓我喊他叔叔,他才比我大幾個月好麼。”
“他確實是你的叔叔。”
“叔叔會搶侄子的女朋友?”
一腳刹車踩死,付聞歌回頭瞪著兒子,驚訝道:“你有女朋友了?”
白熙和那張神似白翰辰的小臉氣鼓鼓的:“現在沒啦,妮娜說她喜歡的是翰傑,因為翰傑長得好看。”
“妮娜是你同桌吧?”付聞歌扶額——兒子這麼小就會泡妞的基因不知道是誰給的,反正肯定不是他,“雖然我不該說妮娜的壞話,但是你得知道,膚淺的人才只看外表。”
“可是爹地,如果說只喜歡一個人的內在而不看外表,很虛偽誒。”白熙和信誓旦旦。
付聞歌被噎得一愣,問:“這是誰教你的?”
“書上看來的。”
“哪本?”
“忘了,反正是你書房裡的。”
“……”
這孩子我管不了了,付聞歌心想,以後讓他爸管去。
七點回醫院接班,付聞歌換好衣服坐進掛著自己名牌的診室開始接診。由於戰火的綿延到此,許多機構都不能正常辦公。他實習期結束後未能及時申領醫師執照,拖了兩年才獲得執業資格。
持續高溫,熱帶病橫行,兒科尤為繁忙。剛處理完一個食物中毒的患兒,付聞歌又被喊去接急症。
“高燒四十度,驚厥,血壓90/60,心率131。”護士向他報告基礎專案。
付聞歌聽診完畢後說:“先給拍個片子,肺部有雜音,該是肺炎。”
護士抱孩子去拍片,付聞歌空下手,去走廊上找那個送孩子入院的人。那孩子身上髒兮兮的,胳膊腿細瘦,肋骨橫陳,高燒,嚴重營養不良。像是流浪的戰爭孤兒,該是被好心人發現快要病死了給送來醫院。
走廊上人擠人,付聞歌聽護士說送孩子來的人戴著草帽,於是便在人群中尋找戴草帽的。遠遠的,他看到走廊盡頭有個人背沖自己站著,頭戴草帽,身上穿著沒有肩章的夏季軍服。
他從人群中擠過去,在對方身後站定,輕問:“先生,請問是您剛送了一個發高燒的孩子入院麼?”
那人肩頭一震,猛然回頭,曬成古銅色的臉上寫滿驚訝:“聞歌?”
“……何……何大?”饒是相隔八年相貌已有改變,但付聞歌仍是一眼認出了對方,“你……你……還活著?”
“是……我還活著……”何朗的臉上多了道猙獰的疤痕,從眉心拉到腮側,這使他被歲月和磨難寫滿滄桑的臉看起來隱隱透著股戾氣。
看到他臉上的疤,付聞歌知他必是糟了大難,可仍埋怨道:“即是活著,你怎麼不跟雲飛聯繫啊?”
眼底的震驚褪去,何朗搖頭歎息:“說來話長,聞歌,就讓他當我死了吧。”
付聞歌抬手狠捶他的肩膀,咬牙氣道:“當你死了?何大!雲飛等你等了八年!他一直在等你回去!”
“……”
何朗表情微滯,片刻後皺眉望向窗外,只見玻璃上映出無盡的悔恨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