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孫媳婦
胡悅在飛機上是要了飯的,但也沒吃多少, 師霽有心事, 她心裡事情也多。兩個人都錯過飯點, 最便當就是下碗面, 她打開冰箱看了一眼, 拿出幾個番茄給師霽,「洗一下,打三個雞蛋。」
廚房不小, 擠三個人也不算多,劉姨在門口閃了閃, 想進來又改了主意,隻幫胡悅拿了兩袋面出來, 胡悅燒上水, 湊過去看師霽,「番茄洗好沒有?」
師霽給她看,番茄表面閃亮,水珠閃閃, 蒂已經被摘掉了,「即不凝結成滴, 也不成股下流,合格了嗎?」
這當然是開玩笑, 但上過化學實驗課的人都不禁會心一笑, 從知道消息到現在, 他的心情似乎到這一刻才好些, 胡悅也有點苦中作樂的味道,這一刻真被逗笑了,好像忘記了那個近在咫尺的案子,「算你合格吧。」
她拿過番茄,「去打蛋吧——會嗎?」
番茄人人都會洗,蛋就未必了,師霽取出兩枚雞蛋,托在手心凝視,胡悅乾脆拿過來,「我來打蛋,你切菜——每個番茄切成四等分,去皮。」
沒有醫生不會切菜,師霽習慣性取出刀架上最小的刀具——其實應該是水果刀,手起刀落,分割果皮更不在話下,用的全是手術手法,胡悅一邊打蛋一邊問,「你一個人住,沒有保姆的話,不會煎蛋那連早飯都沒法做吧?」
「我會用吐司機,」師霽說,情緒好轉,他又開始淡諷的語氣了,「超市也有賣沙拉,這是現代都市的便利,你可以試著瞭解一下。」
想到超市那種包裝沙拉的衛生情況,胡悅忍不住扮了個鬼臉,「至少以前也幫著家裡人打過下手啊——這不會是你第一次進廚房幫人做菜吧?」
「以前小的時候當然沒有這個概念,家裡多數都是吃食堂——我們全家都住在大學附近,這方面還是很便利的。」師霽已把番茄切好,果皮、根部切掉,水開了,胡悅把面下進去。「後來,我多數時候都跟祖父母吃飯。」
他頓了一下,「家裡一直都有保姆,而且,我祖母的觀念比較傳統。」
君子遠庖廚?現在還有人是這樣想的嗎?
胡悅怔了下,自嘲一笑,「是我這種平民不瞭解你們上層階級的生活了。」
師霽可以笑話她的出身,但是她這樣自嘲兼嘲諷他,他聽了是不怎麼高興的,擰眉瞪她一眼,把番茄裝盤往她手裡一塞,「給。」
他的動作再靈巧,也不如她利索,胡悅早就洗好了幾根蔥,蔥白切碎了,起一個油鍋蔥白爆香,番茄加進去翻炒,很快香味就溢了出來,胡悅端起蛋液要往裡倒,看師霽盤著手在一邊仔細地看,她心中一動,碗遞過去,「要不,你來倒?」
「怎麼倒?」師霽有些猶豫,但看得出來是心動的,遲疑著接過碗,「就這樣往下倒?」
「你手低一點,不然濺出來,」胡悅指導不見效,乾脆抓住他的手腕,「低一點,全部都倒下去,對,就這樣。」
蛋液傾入鍋中,頓時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師霽鼻子抽了兩下,臉上竟有點驚訝,像是不相信自己造成這樣精密的化學變化,胡悅趕緊拿鏟子翻炒幾下,「別結底了——水又開了,你去看看面好了沒有?」
「怎麼看?」
師霽是很服從指揮的,合作度和胡悅在手術臺上差不多,只是他零基礎,卻是比胡悅在手術室裡拖後腿多了,胡悅一邊炒菜一邊還要教他,「你就夾一條起來觀察性狀啊,如果芯子還不透明,那就說明沒全熟,看透明度,也不用全熟,八分就可以了。」
「這樣是八分嗎?」
「我看看……你這都快接近全熟了。」胡悅趕緊把火關了,雞蛋也炒成塊狀,她加兩勺水煮成湯。「漏勺拿來,把面盛入大碗。」
師霽在廚房裡叮叮噹當的摸了好一會兒,摸出一個奇大無比的湯碗,面舀出來,他瞪著看,胡悅讓他把面用冷水過一遍,「衝掉多餘的澱粉,再用純淨水泡上——唉,你怎麼這麼笨啊。」
等雞蛋湯開的功夫,她取出冰箱裡看到的韓國泡菜,拆袋隨便切切,捏掉汁水就是一道小菜。麵湯快開了,把麵條撈出來投進去,加鹽蓋上燜一會,湯沸騰了關火,把師霽切好的蔥花撒上去,「拿兩個麵碗來。」
師家的餐具是齊全的,只是都很新,老院長和劉阿姨的飲食習慣似乎都用不上大麵碗,師霽翻出兩個碗,很自覺地去淘洗了一下才拿過來,胡悅盛好了,端到餐桌上,坐下來等了一會,見師霽也跟著坐下,渾然不知自己錯在哪,她歎口氣,「你不會還要我去拿筷子吧?」
「我來拿我來拿。」劉阿姨人沒進廚房,卻處處留心廚房的動靜,此時趕緊跑去拿了兩套餐具,欣慰無比又極欣賞地撫了撫胡悅的肩膀,「好姑娘,真賢慧——難為你了,他們師家的男人就沒一個會做家務的,還好,學習能力挺強。」
不過,她到底和師霽不怎麼熟,長輩譜擺擺也就夠了,「我去給老人家翻身。」
常年臥床,不定期翻身是要長褥瘡的,現在陷入昏迷更要勤於保養,這是兩個人的活,護工主力,但劉阿姨也要幫著打下手。她一離開,飯廳裡就安靜下來,剛才家常熱鬧的氣氛,被她一打岔,好像都留在了廚房裡。胡悅跟著看了臥室方向一眼,「吃吧,你自己辛苦做的面——這還是你第一次做飯呢。」
「哦,謝謝你給我很『美好』的第一次。」師霽隨口回擊,重音在『美好』上。
被呼來喝去的滋味,估計師主任是很久都沒有嘗過了,胡悅不禁一笑,「其實你挺有天分的,表現不錯。」
親人就在隔鄰,生命已走到盡頭,不管再怎麼有準備,再怎麼壽終正寢,再怎麼『遲早的事』,心情仍是沉重的,這半葷不素的段子,其實都是有意在調節氣氛,能換來一點笑容也就不算失敗。師霽看著比剛才又好了點,他望了麵碗一陣子——然後居然做了一件讓人大跌眼鏡的事——舉起手機拍了張照片。
這可是師霽,他們一起吃過不少飯,其中不乏山珍海味,但師霽從來都沒有拍過照片,胡悅不禁絕倒,忍了又忍才沒吐槽,師霽自己不覺得有什麼,他端起碗,先喝一口湯,眼神比之前亮,「真香。」
一碗急就章的家常菜,怎麼可能比得上館子名點?胡悅說,「是你餓了。」
她自己反而胃口不佳,遲遲沒動筷子,看師霽吃得比想像快,知道自己錯估了食量,又從自己碗裡夾了一小半給他,「我還沒吃呢,乾淨的,你別嫌棄。」
一向有潔癖的師霽卻沒有嫌棄,他們的眼神在桌上碰了一下,又避開去,師霽吃完了面,調羹都沒用,舉起碗喝湯,稀裡呼嚕的,什麼風度、精英美男,全都不存在的,站在食物鏈頂端的精英美男子吃不了這麼一大盆的面,吃完飯還一點洗碗的意思都沒有,很自覺地轉移到沙發上去看手機。
「去收碗。」胡悅毫不客氣地差使他,「你不會還要我給你洗碗吧?——劉阿姨照料病人呢。」
師霽看來是真的從小沒做過任何家務,他不是逃避,是沒這個意識,被提醒了才回過神,站起來跑到廚房,又看看餐桌,不禁面露難色,胡悅搖頭歎口氣,到底不忍心,還是去幫他,「真是個大少爺!」
教他把桌子收了,劉阿姨已照料完老院長,出來不由分說把他們都趕出去,「遠道而來的,都歇著去,不想睡就出去溜達溜達——別走遠了就行,一會老人家醒了我給你打電話。」
這是在暗示他們別走遠:就怕老院長下次醒來就是彌留了。
以醫生的體力,趕個飛機而已,要說累不至於,但這情況當然也不會出門,師霽讓護工去小房間休息一會,「我來看著,有事再叫你。」
他正好把筆記本擺出來,在房間一角的書桌上辦公,「你也可以去寫寫你的論文了,從主治升副主任,這可就不是一篇論文的事了。」
……祖父彌留,真就這麼冷靜?胡悅沒去拿自己的電腦,雖然她也的確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師霽和她臨時請假,J\'S那邊不說了,十六院這裡還有好幾個沒出院的病人要時刻關注術後情況。「你確定不把老人家送醫院嗎?」
「上生命維持系統?」師霽不以為然,「這麼大歲數了,那個苦,不是人人都要受的,你實習的時候,沒輪轉過高幹病房吧?」
胡悅默然不語:她去過,也知道師霽是什麼意思。像老院長這個年紀,很多時候能平安的走也是福氣,很多高級幹部,活著和死了,子女享受到的便利是不一樣的,治病也不費自己的錢,長年累月用生命維持系統吊著一口氣,清醒時間極少,也少有親人探望,生活品質很差,到最後去世的時候,甚至瘦得皮包骨頭,這種慢性消耗除了讓老人受苦,並沒有任何意義。
「這也是祖父自己的意願,」師霽從她的表情也看出答案了,他加了一句,「不進ICU,不搶救——」
「也不去S市養老?」胡悅插了一句。
「……是啊,也不去S市。」師霽說,他抽了一下嘴角,「可能,他也沒想到自己還能活這麼久吧,當時想著幾年也就過去了,不想再多費這個事。」
這……
其實這說法是很客觀的,老院長身體一直不好,暮年又受了這麼大的打擊,親人都相繼去世,本人自感歲月無多,甚至外人這樣看都很自然。只是師霽作為親人,他的口吻……也確實太無情了點。胡悅有點不舒服,她直言,「師霽……你和你祖父,是不是有什麼矛盾啊?」
這自然不是一句話的事,而是他種種表現綜合得出的印象,真要是感情好,想來也不會讓老人家孤身待在東北一住就是十年——胡悅沒想過去年春節師霽在哪裡過的,但印象中並沒有回A市,因為過年期間十六院值班表排了他的名字。這樣想來,最少已有快兩年沒見面,師霽從來絕口不提,但師家祖孫二人如果感情融洽,她想他不會做到這樣。
「矛盾?」師霽看來不太想談,他掃她一眼,語氣有些防禦性,但胡悅沒退縮,衝他挑眉:人都和你回來了,還有什麼不能問的?
他們誰也沒有明說這一次拜訪到底是什麼性質——是想讓老爺子放心的臨時扮演,還是就勢把關係定下來,又或者只是帶個隨行的助理?兩人同時因急事請假,在十六院和J\'S,想必都會掀起軒然大波,但,那都不是現在考慮的問題。師霽和她對視了一會,態度有所軟化,他說,「哪個家庭內部,不存在問題?」
當然這話絕對沒有錯,但並不算是個有誠意的回答,師霽頓了一下,繼續講,「其實,我們家並不是不開火——在我還小的時候,到了週末,我媽工作沒那麼忙的時候,家裡偶爾也做飯,可能我幫著打過雞蛋,但是時間太久,不記得了。」
「剛才,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有人在家裡給我做飯——」
他從來都不會表現得太感性,這會兒當然也是如此,師霽的語氣很克制,講完了,對胡悅笑一笑,「你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什麼樣的感覺。」
師霽專注地看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現在只有她一個人的身影,他沒有任何試圖吸引一個人的努力——反而更像是壓抑著某種噴薄欲出的感情,手指動了一下,胡悅幾乎以為他要觸碰她了——
但,他的手舉起來又放了下去,最終只是簡單平直地說,「就……挺開心的。」
她為很多人都做過飯,當然也饋贈過師霽她做的食物,烹飪對胡悅來說,也有特殊的意義,但她知道,這比不上師霽在這件事上寄託的情結,像他們這樣的人,也許都是有殘缺的,他們不會表達感情,面對情感想到的總是逃避,因為他們不能算是在正常的家庭中成長起來的,所以哪怕是一點點溫情,對他們來說,也稀缺得不知該如何去安放。但,那隻手卻總是想觸碰卻又收回——
身後,心電檢測儀的滴滴聲讓人煩躁,過高的暖氣也讓南方人口乾舌燥,剛做完飛機,這幾天都沒有睡好,她也頭重腳輕,狀態實在說不上好——胡悅沒有頓悟,沒有豁然放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在這一刻做了決定,也許是水到渠成的一碗面,也許這一刻早在她以這種身份這種形式登上飛機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做出了選擇,終究,會怎麼選,她也知道心裡早已有了傾向。
「沒有人的家庭是完美的。」她說,把手放到師霽肩膀上,「你還有放下的機會。」
以祖父的身份,代行父母的職責,有所疏失也在所難免,連這一碗面的親情,對他來說都是稀缺品,師霽當然有埋怨的理由——更或者也許他和祖父,只是單純地不知該如何相處,並非是存在不可調和的恩怨與矛盾,只是現在,當老院長的生命已走到盡頭的時候,也許好好道別,才是最好的選擇。
師霽的肩膀震了一下,眼神落到她的手上,又漸漸順著手臂一路向上,「說得簡單——你放下了嗎?」
問得好像是她和父親的關係,但又不僅僅是這些,胡悅抿了一下唇,想把手拿起來,但師霽的手壓住了她的。
他的眼睛旅遊過她的手她的脖頸她的髮絲,終於到達了胡悅的雙眼,安靜地傳達出疑問: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胡悅也望著他。
師霽的指尖冰涼,只有一點熱度,像是根本未被地暖侵染。按在她手背上,柔軟而乾燥,讓她有反手握住的衝動,一個簡單的十指相扣動作,在這一刻竟有莫大的吸引力,蓋過尚且沒有答案的種種問題。
——他知道嗎?總有一天他會知道的——他會原諒嗎?這些所有的問題,在這一刻,比不過十指交纏的衝動,她不願去想那麼多,這一刻只想沉浸在這一秒,胡悅想,劉宇已經落網,她大概也終於有了肆意的資格。
「我放下了。」她肯定地說,也真的反手握住了他的。「不管告別體不體面,人總是要看向未來——」
這是個該親吻的時刻,可場所並不合適,她只是往他那裡多靠近了一點點,像是要提供一點支撐,胡悅注視著他,輕聲說,「但,在未來我們總是遺憾,沒有能好好告別。」
在還有機會的時候,放下吧,好好道別。
師霽的雙眼,就像是深潭,澄澈幽暗,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像是要把她的表情蝕刻進視網膜,過了很久才慢慢閉上眼,忽然間,像是失去全部力氣往她栽倒過來。
胡悅一把接住他,心想男人的崩潰真是無聲無息——也許只有師霽的崩潰是這個樣子,她歎了口氣,想要抽出按著肩膀的手,但師霽不肯放,他執拗地按著,像是要抓住他們間的每一絲接觸,她沒有辦法,只好用空著的那隻手拂過他的髮絲。
「一切都會好的。」她低聲在他耳邊說。
真的嗎?
他好像是這樣想的,但並沒說出口,只是含糊地搖了搖頭。雙手依舊在輕輕顫抖,劇烈的情緒在此時決堤,但師霽依舊一言不發,只是用盡全力依靠著她,好像她是洪水中的浮木,是他所擁有僅剩的依憑。
胡悅把他摟得更緊了一點,又說了一遍,也像是說給自己聽。「一切都會好的。」
師霽搖頭的動作更大了,他好像想要說點什麼,但身後,心電圖平穩的頻率忽然逐漸變快,這讓兩個醫生都一下驚醒——
「老院長——」劉阿姨也聽到聲音,從門外進來,「老院長醒了?您要坐起來嗎?——這人是誰還認得嗎?是您大孫子師霽——」
病床上,瘦弱清矍的老人被緩緩搖起,師霽幾乎是瞬間已經恢復正常,他和胡悅對視一眼,鬆開手走到祖父床邊。「祖父,是我,師霽。」
他簡單地問了幾個問題,「現在感覺怎麼樣?」
「想吃東西嗎?」
「神智清醒嗎?」
老院長雖然衰弱,但這會精神不錯,吐字如金但思維清楚,「還可以。」
「不餓。」
「很好。」
得到了答案,師霽轉身叫她過去,牽著胡悅的手向祖父介紹,「祖父,您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吧——她是胡悅,是我的女朋友。」
在劉阿姨欣慰的笑聲中,原本半搭著眼皮的老院長,一下瞪圓了雙眼,雙手按著床墊想要坐正,心電檢測儀的滴滴聲驟然加速,在室內仿佛劃出了一連串警笛:滴滴滴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