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突破
「老爺子這也是太激動了, 這也的確——按理說, 老人是不該這樣大悲大喜,但你特意把小胡帶回來,肯定也是想讓老爺子開心, 這一驚是免不了的——小胡你是不知道,老爺子這幾年都已經根本不提這事了, 都死心了!」
劉阿姨的確是個非常有必要的存在——也是個妙人, 有她在, 氣氛總不會太尷尬, 老爺子和師霽不便說、不想說的事, 她來說正好。胡悅也很喜歡劉阿姨, 要都和師家祖孫一樣打啞謎,她能悶死。
情緒太激動, 老人家一下沒坐起來,險些沒暈厥, 大家忙了好一陣, 他的心跳才平復下去,劉阿姨把床搖起來,讓他可方便地和人交流, 老院長的眼神, 從師霽身上劃過,又落到胡悅臉上, 看了她一會, 又看看他們相握的手——他也許是詫異的, 甚至可能還有所懷疑,畢竟,師霽的性子,老院長最瞭解,這會兒忽然變出個女朋友,又是在老人彌留之際,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假扮女友之類的狗血橋段。
也許,還有別的理由驚訝,但這些就不是胡悅能看得出來的了——在她來看,老院長的身體的確已很衰弱,但至少這片刻,她看不出什麼老年癡呆和神智錯亂的跡象,他的神智仍是清醒的,只是精力不濟。一個老年癡呆症患者,哪有可能和別人做有意義的眼神交流?
展現出的自閉傾向,大概是精神長期抑鬱導致的交流欲降低吧,現在不就好好的,和師霽長時間的凝視,就像是無聲的交流……往大了說,這個年紀的老人,很多時候說話都得重複幾次,而且意思也說得盡可能的簡單,年紀太老,腦部機能退化,是真正的『老糊塗』了。像是這樣還能眼神交流,把心理活動維持在面皮底下,喜怒不形於色的,可能身體確實是不行了,但大腦好著呢……之前的昏迷,恐怕就和剛才一樣,是乍然聽到案件告破的好消息,大喜大悲,一時承受不住,緩不過一口氣而已,別看現在仿佛危在旦夕,但如果身體機理能夠撐過去的話,好好調理,也不是沒有恢復的可能。
師霽應當也能觀察出這些細節,當老院長探索地望著他們的時候,他的視線,也仔細地掠過祖父的身體,肩線很明顯地鬆弛了下來:這對祖孫的關係肯定存在問題,沒見過如此相對無言的親人,但,感情依然是在的。直到確定老院長的身體情況比表現出來好,他這才放下心,和祖父對視著,唇邊也露出了一絲有些諷刺的笑意。
「好。」老爺子閉了一下眼,他的反應到底是比年輕人要慢了,吐字也輕而含糊,胡悅險些聽不清楚,精神頭一過,老態更明顯。「開心……就好,你喜歡就好。」
這句話沒有任何問題,但氣氛仍有些尷尬,胡悅還在仔細品味時,老人家慢慢地向胡悅伸出手,胡悅連忙把手遞過去,給他輕拍,「好孩子。」
腦子還清楚,但說話已費力了,老院長一句話分了好幾段說,叫劉阿姨去開櫃子,「那個,小箱子。」
從舊居搬來,應當也是劉阿姨主持打理,老爺子一句話,她哪有不知道是在說什麼,喜氣洋洋捧了個小木頭匣子,「是老太太還好的時候打的金首飾,說著,我們家沒留下什麼傳世的東西,給孫媳婦備著,一人——」
她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也是個念想。」
箱子裡是兩對金鐲子,又大又粗,也是老派審美,還有幾色金飾,都是兩份,老院長說,「都……給她。」
胡悅請示地望了師霽一眼,他沒說話,只是在旁看著,依舊似笑非笑,剛才的崩潰已經沒了一點殘留,現在,情緒仍複雜,但已全收斂在了眼裡。——他給了她一個眼色,胡悅才說,「謝謝爺爺。」
這稱呼,叫得她也有點不自然,胡悅設想過自己見到老院長的千百種形式,但沒想過是以這樣的身份見面。
老院長或者也沒想到師霽真的還能帶個女孩回家,而且還是表面來看相貌並不般配的一個,他也有些淺淺的尷尬——大概體力也不足,眼皮往下掉,隻勉力點點頭,話是再說不出來了。
胡悅察言觀色,「我去收拾行李,一會再來看爺爺」,和劉阿姨一起退出去,劉阿姨倒是習以為常,「老爺子就這樣,今天算是說得多了,他心裡有時也清楚,就是說不出來——身體弱,太費勁了。」
「就是和孫子話都不多,平時也很少見面——見了,沒有多的話,兩個人心情都不好,這是太疼了。」又說起師家從前的事,「我們在老家聽說,都心疼得不得了,他們更是了,一見面就想起傷心事,寧可這樣,兩頭活著,還能忘掉一點。」
這失去,一定是刻骨銘心的疼痛,才會到今天都無法痊癒,甚至無法抱團舔舐,只能彼此分離,自欺欺人地假裝遺忘,仿佛現在就可以不再想起。胡悅又想到師霽的整形手術:一個人能不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摒棄殘缺,變得完美?
能不能將傷痕累累的過去,從自己的身軀裡剔除出去,埋葬在回憶裡?
劉宇落網的事,解同和沒有通知師霽,當然是因為保密紀律的要求,但既然此事是A市主管,走漏風聲也很自然。老院長這一次醒的時間特別長,和師霽在房中談了很久,聲音不大不小,門也沒關,胡悅和劉阿姨坐在客廳偶爾也能聽到一點,大概就是在說這個案子的事。
男人們閒聊,女人也有自己的話題,無非就是查戶口和童年趣事,劉阿姨很知身份,戶口不敢多查,想和她說些師霽的童年趣事,但她在過來照料老人之前,實際上和師家接觸不多,也就見過幾面,也沒什麼可說的,只好一長一短說點自己家裡的事:當時來照顧老人,一方面是幫忙,一方面也是家裡較困難,師家給的錢不少。這些年過去,兒女已自立,其實無需繼續在外工作,但照顧出感情了,也撒不了手,再加上師霽也在多方面幫助過他們,所以留下來打理,也有點報恩的意思。
「他很客氣的,叫我把老公接來一起住,我說算了算了,這樣下去,這裡是我家還是你家?是親戚也講究一個度,照顧老爺子,我一個人夠,就不需要別的人過來幫忙……」
劉阿姨講這麼清楚,可能自有一番在未來的女主人面前剖白的心思,胡悅卻聽得心不在焉。看到師霽走出來,忙問,「老院長睡了?」
「嗯,又睡過去了。」師霽交代劉阿姨,「老打葡萄糖也不好,晚上還是給他做點湯水吧,慢慢還是要恢復飲食。」
本以為是病危,現在看,反倒有點緩過來的意思,劉阿姨自然是開心的,應下了起來去忙活,師霽看看表,胡悅也跟著看:下午三點多,不早不晚,A市這邊緯度高,天黑得早,三點多天色已經有點暗了。
「你還進去看論文嗎?」她試探性地問。
「不看了。」師霽說,「我約了人,去公安局一趟——當年,A市轟動一時的一起連環殺人案破了,現在正在審查,師雩很可能是受害者之一,祖父想讓我去多瞭解一下情況。」
胡悅做出第二次聽到的樣子:第一次她應該是從劉阿姨這裡聽說的,所以不能太詫異,但劉阿姨勢必瞭解得不清楚,所以她還應該有點好奇。「那,我……」
「你也一起來吧。」師霽的語氣很隨意,「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難得來一次A市,也該到處走走。」
之前不出門,是老爺子的病情掛心,現在情況好轉,也就沒這個忌諱了。師霽問劉阿姨拿了車鑰匙,路上邊開車邊打電話,又進入了那個人情練達、談吐風趣的角色裡,他對上層人士一向是如此討喜,用得著的人當然也一樣,幾個電話打出去,已聯繫到好幾個關係人士打招呼,人到了公安局,居然是中隊長親自出來接待。
「幸會幸會,師醫生這裡坐。」
剛才那幾通電話有用,師霽握手的時候塞過去的一個紅包也有用,中隊長態度很好,再無胡悅印象中的官腔,開門見山,直接介紹情況,「兇手已經抓到了,審問還在進行,這個人,心理素質很好,他也知道,過去這麼多年,這個案子和類似的幾個案子還不一樣,直接證據並不多——」
如果不是DNA技術得到極大發展,連唯獨的這一點證據都不會有,這個案子,劉宇的口供是非常重要的,能否擊潰他的心防,就是案件本身的關鍵點。在本人鬆口以前,案件真相還在迷霧之中,師雩是否也是被劉宇所害,這種問題自然也不可能被解答。
嫌疑人肯定是不能見的,中隊長也解釋了理由,「案子是在A市審——我們的案子,肯定不能交出去。但是,師醫生你也知道,現在都正規了,這是部裡非常關切的案子——」
這也就是說,以前那些老手段肯定不能用,連擦邊球都不能打,現在的審訊都是全程視頻錄影,要經得起反復考證研究的。「部裡特意從S市請來專家,組建專案組,事實上這都是S市那邊在帶頭搞,我們這邊能做的也就是提供場所,全力配合。」
即使如此,能把審訊地固定在A市,也算是保住了警方的面子,這樣的大案子,不論平時是多驕橫的態度,在這種時刻肯定都配合無比。師霽點頭沉吟,「能問問,現在嫌疑人狀態怎麼樣嗎?」
他是受害人家屬,如此關切再正常不過,中隊長猶豫片刻,還是透露道,「畢竟是S市那邊請來的專家,有一手——聽說都不是體制內的,是個非常有名的心理醫生,組長用私人關係才請動她。來了以後,說也奇怪,每天就是和劉宇嘮嗑,這個劉宇,剛被抓的時候,油鹽不進,我們好幾個老刑警都栽了,對警方和政府非常的仇恨,這嘮了幾天以後,你猜怎麼著?話就變多了,聽專家說,可能這幾天就能開口說點案子上的事。」
胡悅聽得入神,忍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卻又是一驚,她看了師霽一眼,還好,他沒留意,只是一徑出神。中隊長也理解,正要繼續說,他電話響了,接起來說了幾句,不禁喜動顏色,「真的?這專家這麼神——這個劉宇,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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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人願意開口,這對案件偵破來說無疑是極大的進展,中隊長立刻要趕過去,滿口許諾了有進展一定告知——不過,訊問嫌疑人也講究技巧,不是想問就問,得講究個水到渠成。師霽問胡悅要不要去哪裡逛逛,胡悅當然答覆不用,「天都黑了,改天吧。」
師霽沒有堅持,兩人回到家裡,劉阿姨已做了一大桌子菜,她在A市住了多年,飲食上被當地人同化,菜量以大為美,一個酸菜白肉鍋就幾乎吃不完了,燉的還有芸豆排骨、土豆牛肉,也不知道倉促間都是哪裡變出的大鍋子。
吃多了就容易困,下了飛機到現在,幾乎沒有歇過,再是鐵人也該累了,胡悅洗了澡,七八點鐘倒頭就睡,這比她平時睡得要早得多,半夜三點多自然醒來,看看時間,知道不好再睡著,索性起身去上廁所。
她這個客房,不像是師霽的主人房,裡面什麼都有,上廁所要橫跨客廳,經過老院長房門前,胡悅一愣:護工是睡著了,但閱讀燈開著,老院長半靠在床上,手裡拿著一本雜志,似看非看,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放下報紙,眯著眼吃力地張望了一會,招招手叫她過去。
「您醒了。」胡悅過去打了個招呼,她看了護工一眼:老爺子晚上吃了一碗粥,這就有排泄的需求——
「是你。」但,老院長叫她過來,好像並非為了這件事,他慢慢地、低沉而又微弱地說,「老周,沒和我說——也都是緣分……」
「撒手之前,終於,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