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chapter 35
謝青當晚飛回北京, 第二天早上, 快遞小哥給她打了電話問她在不在。
謝青說在, 快遞在中午之前就送到了。
她接過文件封,看到發件方的確是法院,心跳加速, 大腦放空,直接在大辦公區找了張空桌子拆快遞。
打開,確實是開庭通知,開庭時間在二十多天後的下午。
薄薄一張紙, 令謝青滯在原地。
她的呼吸發冷,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都好像能將心臟凍住, 過了會兒,才發覺其實是自己渾身都寒颼颼的。
又過一會兒,周身又都熱血沸騰起來, 好似連毛細血管都被帶動得興奮, 熱血貫穿四肢百骸,讓每一個毛孔都發麻。
如果沒人打攪她, 她恐怕能在這裡僵上一天。
肩頭被輕輕一點, 謝青一刹間猶如觸電, 打著激靈轉身。
陸誠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石化了。」
謝青在周圍格子間的低笑中生硬低頭, 把開庭通知遞給他看。
陸誠掃了眼時間:「行, 我把那天空出來。」
「……不用。」謝青忙說, 「我自己去就行。」
他笑了聲, 掃了眼四周正忙碌辦公的員工們, 示意她換個地方說話。
兩個人一起走進他的辦公室,關上門,他轉過身,還是那副笑吟吟的面孔:「籬大,別客氣。」
「我真的自己去就行。」謝青神色誠懇,「還有律師呢,沒事的。」
挑眉注視了她三秒,他一字一頓:「可我是證人。」
謝青:「?」
「我得出庭說明錄音的來源,以及說話的人都是誰。」陸誠道。
「哦……」謝青點點頭,又問,「但你直接跟綺文對簿公堂,會不會影響其他合作?」
「這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他說,一頓,又道,「而且你得相信,不管是哪個行業,想維護行業規則的都是大多數人。」
欺騙作者、惡意壓低價位、利用資訊不對等和霸王條款套走版權,這是破壞行業規則的事情。
誠然因為巨大的利潤,許多人都在這樣做,但同樣,也有許多人在對這樣的事情口誅筆伐。
「有良心的版權方不止誠書文化一家,得罪綺文,不會對我有什麼致命打擊。」他理智而直白地告訴她。
她點點頭,他半開玩笑地又說:「你也從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突然而然的,她心裡多了三分底氣。
他好像總能給她底氣,沒什麼道理。她試著找尋過道理,但沒能找到。
這很奇怪,因為她素來不習慣從別人身上汲取力量,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能讓她感到力量的人就只有她自己。遇到一件事情,如果她覺得自己行,那麼別人再怎麼打擊她,她也毫不在意;反之,如果她覺得自己不行,就算別人再怎麼鼓勵,她也依舊毫無信心。
但他就是不一樣,他總可以輕而易舉地給她注入一股勁力,或讓她的信心從無到有,或撫平她心中原有的煩躁不安。
她一度覺得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力量。
從極度消沉低落的青春期開始,謝青就常會做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片昏暗可怖的森林裡,古怪的老樹用發黑的葉子遮住天幕,腳下是令人寸步難行的荊棘叢。
荊棘叢遙遠的那一端,有灼熱的巨大火團時隱時現。在夢境的意識中,謝青認為那是惡龍的所在。
在那場夢初次出現後的每一天,她的人生便都像在屠龍。但惡龍殺掉一條還有一條,荊棘叢踏過一片還有一片。
她沒害怕過,但常常覺得疲乏孤單。後來,她慢慢學會了對疲乏嗤之以鼻,對孤單不屑一顧。
她跟自己說,我都能行,我自己就能行,我不需要別人的説明。
不去深思究竟是不需要幫助還是得不到幫助,一切都變得輕鬆簡單。
但他偏要跟她說,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她突然就不是自己在殺惡龍了。
她不適應這樣,她不適應並肩作戰。
可這種感覺又讓她沉溺無法自拔。
說不準是不是這種感覺帶來的魔力,開庭的那天,謝青戴上了陸誠送她的潘朵拉手鐲。
最初她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她平常雖然不太用首飾,但手鏈手鐲還是有一些的,放在一個小首飾匣裡,時常看心情隨便揀出來戴一戴。
還是在法院門口過安檢時,陸誠注意到了。
他睇著她的手腕笑侃:「開庭戴『大麥』?早知道我去挑挑有沒有錦鯉什麼的,保佑你勝訴。」
謝青於是愣了一下,才注意到自己今天戴了這隻。
走進法院,二人很快找到了張覓雅,先確認了一下法庭的位置,而後張覓雅去了趟衛生間,陸誠去接了個電話。
謝青自己在門口等了會兒,倒先等來了錢智鵬。
錢智鵬會親自來,她稍稍有一點意外。因為先前張覓雅感覺綺文不太重視這個案子,他們都以為今天只能見到代理律師。
沒想到總編親自到了。
兩人短暫地對視了一下,謝青別開眼睛,沒有和錢智鵬打招呼。
錢智鵬輕笑兩聲,隱有一點兒蔑意,但也沒說什麼。
不過多時,法官和陪審人員都來了,打開法庭的門,謝青和錢智鵬先坐了進去。
這個法庭面積不大,但依舊莊嚴肅穆。國徽端端正正地掛在牆上,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離開庭時間還有一會兒,書記員拿著保溫杯出去接了趟水,審判長坐在正中央的位子上整理著手頭的檔。
謝青和錢智鵬遙遙地無聲對望,不多時,錢智鵬的律師到了。
兩個人先禮貌地握手,而後,律師打量起了謝青。
律師的圈子也不大,圈內很多人都相互認識或者至少臉熟。比較厲害的律師又有名氣,圈內不少人都會知道。
張覓雅的大名對這位律師而言就不陌生,拿到起訴狀副本看到這三個字時,他就稍稍吸了口涼氣。
過不多時,張覓雅進來了,從容自若地跟謝青閒聊:「哎,你們寫連載的,有事出來是不是都請假斷更?」
謝青笑說:「沒有,我存稿比連載進度要多不少,不耽誤。」
又過不久,陸誠也打完電話進來了。
刹那間,錢智鵬面色泛白:「……陸總?」
陸誠沒有理會,旁若無人地坐到證人席。
很快,又一個人進來,低著頭,同樣坐到證人席。
謝青神情微滯,這是她在綺文時的那位編輯,白瓊。
.
14:30,法庭大門關上,正式開庭。
開庭之初有一輪確認對方出庭資格的簡單流程,接著便是提交證據的環節,
張覓雅補充提交了謝青整理好的聊天記錄,還有錄音筆,綺文一方也補充了一些聊天記錄上去。
按照規定,所有證據都有副本,一份給法庭,一份給對方。
重要的證據放到開庭時再補充,是律師們的常用套路。因為對方不知道你手頭還有什麼證據就無法提前準備應對,容易措手不及。
對方的律師對張覓雅會來這手也不奇怪,皺了皺眉頭,開始認真翻看聊天記錄。
邊看邊小聲問錢智鵬:「記錄是真的麼?」
錢智鵬也大致看了看,沒有否認:「是。」
律師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法庭上播放起了剛剛提交的錄音。
為了讓大家都聽清,錄音是上傳到電腦上再播放出的,外接小音箱的音質不錯,每句話都很清晰。
「她不簽,你想辦法讓她簽啊!」
「新作者你沒接觸過?一個兩個都對出書迫不及待。你找個編輯去說軟話,就告訴她,現在出版業不景氣,價格都是這樣,合同都是這麼簽。她能怎麼著?有幾個新人會想到打聽行價?然後——注意——重點——」
「合同裡必須寫明全版權買斷,並且允許轉賣。這樣你倒手把版權賣了一分錢都不用給她。」
錢智鵬抑揚頓挫的話語尖銳刺耳,謝青冷淡地垂下眼簾。
被告席上的律師又小聲問錢智鵬:「這個是真的麼?」
錢智鵬有點慌神了:「是,你看我們……」
律師還算平靜:「我想想。」
張覓雅不做理會,冷靜地翻著對方作為補充證據的聊天記錄,基本是合同談成和簽成後,謝青對編輯道謝和表示合作愉快的過程,看起來輕鬆友好。
張覓雅用胳膊碰碰謝青:「這個記錄是真的麼?」
謝青點頭:「嗯。」自然而然地有點緊張,「是不是挺麻煩的?」
「不至於。」張覓雅搖了下頭。
錄音播完,開始質證。
法官先問了原被告雙方一些簡單的問題,緊接著就把關注點轉到了雙方證人上。
陸誠作為原告證人首先被詢問。
法官告知了權利義務,然後問他:「你和原告什麼關係?」
陸誠:「合作方。」
法官:「和被告什麼關係?」
陸誠:「也是合作方。」
法官接著問雙方:「原被告有問題要問證人嗎?」
謝青說沒有,錢智鵬的代理律師說「有」,然後看著陸誠道:「你的證言裡說錄音地點是一家飯店,那在這段談話過程中,你和我的委託人喝酒了嗎?」
陸誠點頭:「喝了。」
律師又問:「大概喝了多少,都是什麼酒?」
陸誠說:「主要是啤酒,一桌人喝了有七八瓶。白酒和紅酒各開了一瓶,還有一瓶被告帶的威士卡,但都沒喝完。」
律師:「四種酒,我的委託人都喝了嗎?」
陸誠淡看著他,抱臂點頭:「喝了。」
律師:「談話過程中是基本已經喝完了,還是剛開始喝?」
陸誠神情微凝,猜到了他的辯護方向,仍只能如實回答:「基本已經喝完了。」
律師顯而易見地笑了下,看向法官:「我問完了。」
謝青也猜到對方律師想說什麼,壓音問張覓雅:「酒後說的話是不是不算?」
張覓雅還在翻對方的補充證據,眼皮不抬:「別急。」
而後法官開始向陸誠提問,大多數問題比較普通,也有幾個刁鑽一點,比如:「你在對被告進行錄音的時候,已經在和原告合作了?」
陸誠說:「是的。」
法官接著問:「你和原被告中哪一方合作比較早?」
「被告。」陸誠道,「我的公司幾年前就與被告方有過合作專案,與原告的合作是從去年年底開始的。」
法官:「有相關證據嗎?」
陸誠不假思索:「有合同。」
法官點點頭,問原被告雙方有沒有要補充提問的,兩方都說沒有,就進入了向被告證人質證的環節。
也就是謝青在綺文的責編白瓊。
張覓雅開口就問:「按照聊天記錄,我的委託人在作品確認過稿及出版協議簽訂後,分別向你表達過感謝,對嗎?」
白瓊點頭:「對。」
張覓雅:「她向你表達感謝的時候,知道這個不公道嗎?」
白瓊脫口:「不知道。」又猛地反應過來,慌忙補充,「這是市場的公道價格。」
張覓雅笑笑:「我問完了。」安然倚向靠背。
民事訴訟不同於刑事,刑事案的判決一定要認證物證非常嚴謹,環環相扣,最後一切依照法律條款進行判決。但在民事訴訟中,很多地方都有彈性,法官的主觀傾向性會對結果造成直接影響。
所以陸誠剛才即便知道那樣的作答可能會對己方不利也只能如實回答。如果在感觀上造成法官的不信任,後果可能更加糟糕。
張覓雅的問法很刁鑽。即便對方律師可以對這樣「套話」問出來的結果表示不認可,法官心裡的天秤也可能因此動搖。
對方律師忿忿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接下來,從法官的問話可以聽出,法官確實或多或少被張覓雅帶走了思路。
他問白瓊:「你和其他作者簽訂的出版,也都是這個價格嗎?」
白瓊看看錢智鵬,說是的。
法官又問:「有證據嗎?」
白瓊:「有合同。」
一系列問題問完,法官開始問雙方對證人的真實性認不認可。
張覓雅代表原告方說對真實性認可,但對證明力不認可。
因為一家出版社有大量出版作品,從邏輯來說,他們即便提交了價格與原告相同的合同,也不代表其他合同都是這個價位,無法證明這是市場價。
同時補充表示:「我方證人的公司願意提供合同來證明市場價位。」
被告代理律師當然不幹,反駁說協力廠商的價格和我方委託人的價格無關,憑什麼拿協力廠商來證明我方給的價格無關?
法官說還沒到讓你們互相提問的環節,你閉嘴。
張覓雅微笑說法官您說得對。
法官接著問被告方對原告證據的真實性是否認可。
被告方代理律師同樣表示對真實性認可,對證明力不認可。
質疑證明力的理由和大家猜的都一樣,說酒桌上存在喝高了吹牛的可能,無法證明這樣口若懸河說出來的話就是真相。
張覓雅質疑說他教給陸誠的話術和編輯跟原告談出版時說的話能對的上,形成了完整證據鏈。
法官又表示現在沒讓你說話,你閉嘴。
被告律師泰然靠向椅背。
等到進入雙方相互發問的環節,場面更加精彩。
除了兩位律師各自施展智慧進行角度刁鑽的提問以外,雙方還都用了大量時間表述了自己對對方證據的不認可。
時間在漫長的扯皮中悄悄溜走,法官看表的頻率隨著時間推移明顯增多。
下午五點,法官疲憊地宣佈休庭,擇日再次開庭。
錢智鵬不太甘心:「不是,法官同志,您看我們這邊的證據……」
法官告訴他:「我們該下班了,下回再說。」
錢智鵬:「……」
兩方的證人都早已退庭,謝青和張覓雅在法院一樓見到陸誠,陸誠關切詢問:「怎麼樣?」
「沒打完。」張覓雅長聲籲氣,「還得再開一次庭,不過我覺得還行吧……」
語氣並不太確定。
陸誠:「是證據力度不夠?」
「不太夠。」張覓雅微鎖眉頭,「單說錄音的話,喝了酒確實是個問題,如果我是辯護律師也會抓住這一點。但看法官的反應也還行,下次開庭我們再爭取一下。」
陸誠頷了頷首,問:「二次開庭還能補充證據,對吧?」
「可以的。」張覓雅道,「不過二次開庭不會過太久,你們要是還想找別的證據的話,得儘快。」
陸誠思量著點頭,張覓雅又強調:「千萬別作偽證啊……作偽證的話很麻煩,我作為律師也要被追究責任的。」
「我知道,這個您放心。」陸誠一哂。
離開法院,二人和張覓雅道了別,陸誠開車送謝青回去。
謝青坐在後座問他:「還能找到什麼證據?」頓住聲,又自顧自地邊思索邊道,「總不可能再錄一次音。」
陸誠銜著笑從後視鏡裡欣賞她這副愁容,不多時被發現了,便見她一眼瞪來:「笑什麼?」
他忙挪開眼皮,但她能從鏡子裡看到他還在笑。
知道她看見了,他摒住兩分笑:「你這麼自言自語碎碎念特別好玩。」
她又瞪他,但沒有更多聲討,冷著臉轉開頭,看窗外的街景。
陸誠的手機響起來,響了一陣,停掉,又繼續響。
響到第三遍,謝青轉回來:「不接麼?」
陸誠沒作答。
第四遍時到了紅燈處,他踩下刹車,懶懶地把手機遞給她:「你不是說『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你替我接吧,肯定是錢智鵬。」
謝青剛要接過手機的手頓了一下:「那還是不接了吧。」
陸誠笑了聲:「不接他就會一直打,你接了他應該就不會再打了。」
他出庭作證,錢智鵬肯定震驚又費解。
他會不停地猜測他到底為什麼來淌這個渾水,也會設想有沒有可能把他拉到他那一方,畢竟誠書文化與綺文有那麼多合作。
但如果謝青接了這個電話就不同了。手機是很私人的設備,謝青接起來,哪怕只說一句「你好」,也足以證明他跟她的關係比同綺文近。
謝青深呼吸,冷淡地滑屏接通:「錢主編您好,我是謝青。」
電話那邊有一刹欲言又止的動靜,然後便是死寂。
幾秒之後,電話掛斷。
陸誠從容地向後伸手:「給我吧。」
他並不擔心她會看到那張旗袍背影照,因為他設置的是主螢幕壁紙和微信聊天窗的壁紙,都需要解鎖才能看到。
她現在只能看到鎖屏畫面。
然而手機沒有立刻遞過來,他看了眼後視鏡,看到她盯著螢幕皺眉。
「……怎麼了?」陸誠問道,不無心虛。
謝青看到了另一樣東西。
——在她從法庭出來的時候,給陸誠發了個微信,詢問他在什麼位置。但是剛發完,張覓雅就看到了他。
所以幾個人直接碰了面,直接交流了一番,然後直接離開。
陸誠沒有顧上看那條微信。
現在那條微信提示便還懸在鎖屏上,消息正是她寫的那條。
前面的名稱是:刺青。
可她的微信昵稱是「玉色青青」。
「為什麼是刺青?」謝青抬頭問。
陸誠手一哆嗦,差點撞上旁邊的護欄,還好又及時扶住拐回,輪胎與地面磨出一聲嘶鳴。
他再度向後面伸手,外強中乾:「快給我。」
謝青攥著手機瞪他:「你說清楚。」
陸誠:「我這開車呢。」
她冷哼一聲,把手機放到一旁:「那一會兒再說。」
陸誠:「喂……」再度心虛地看她,她已又望向窗外了。
側臉寒涔涔的,能凍死人。
車裡安靜了半晌,陸誠狀似心如止水地開車,目光一直不停地往後視鏡裡掃。
謝青狀似心如止水地看街景,心裡千回百轉地在想為什麼管她叫「刺青」。
刺青,就是紋身嘛。可她沒紋過啊?
那這個青就應該是和她的名字有關,但為什麼是「刺」青?
她性格太尖銳?
也還好吧。她知道自己在很多事上會給人不好欺負的印象,但平常她話不多,行事也並不會太銳利。
再者,她對他態度還可以吧……
陸誠又看了她幾回之後,目的地快到了。
他權衡了一下,覺得下了車再面對面解釋,大概更加尷尬。
他咳了一聲:「謝青……」她的視線旋即掃來,他避開,直視前方,「那個,刺青是因為……」
直視前方,他仍能感受到她投在後視鏡中的目光充滿好奇。
「我覺得吧……」他又咳一聲,深吸氣,終於一口氣說出,「我覺得你突然提起防心的樣子,像小刺蝟。」
尤其是在突然對面前的人不信任的時候,她會一下子變得防禦性十足,甚至有點攻擊性,就像小刺蝟炸起渾身尖刺面對敵人。
真正的敵人大概確實會被嚇退,但他並沒有惡意,看到她這個樣子,只想在她的刺上按一個小蘋果,讓她氣鼓鼓地背回去。
後面這些,陸誠沒敢說。
但僅是那一句答案也足以讓謝青懵住了。
她怔怔地盯了他半晌,不服地爭辯:「我哪裡像刺蝟了?你改掉!」手機向前一遞。
陸誠:「改改改,一會兒停車我就改。」
不過多時,到了她住處的路邊,剛停穩車,她就拉開車門下去了。
他正下意識裡心道她怎麼今天下車這麼急,就見她擋在了他門外。
「改掉!」謝青冷著臉。
「……」從沒見過她這樣,陸誠啞音微滯,又嗤聲笑出,「這麼凶?」
她橫眉冷瞪,他忙拿起手機:「改改改改改!」
她彎腰在窗邊看,陸誠配合地把玻璃放了下來,點開編輯備注那一欄,刪掉「刺青」兩個字。
然後不懷好意地敲上:一言不合炸毛青。
「噝。」謝青氣壞了,「陸總!」
「哎——」他忽地扭過頭,笑意淡淡地對上這張近在咫尺的臉,「我說過好幾遍,不上班的時候不要叫陸總。」
她下頜微抬:「別打岔。」
陸誠:「你不叫陸總,我就不給你瞎改名字。」
「你……」謝青氣結,「陸誠!」
「好了好了,這就改。」陸誠得到了想聽的,適可而止,及時把備注改成了樸實無華的「謝青」。
看他按下「完成」,謝青滿意了,輕哼一聲,轉身向樓門走去。
陸誠喂了一聲,她沒有理會。他好笑地看看她,下車跟上:「不許記仇。」
她足下生風,並不理他。
「那我就當你不記仇了。」他自顧自地笑,頓一頓聲,又說,「都快六點了,找個地方吃完飯再回家吧。」
謝青腳下不停:「我叫外賣。」
陸誠:「還得等,吃完還要下來扔外賣盒。」說著伸手把她攔住,她翻眼看他,他滿臉無可奈何的笑意,「我錯了行麼?走吧,我請客。你給證人個面子。」
「……」謝青被這句話將住,負著氣鬆下勁來,語氣仍然生硬,「吃什麼?」
陸誠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附近的館子,指指不遠處購物中心的方向:「那邊新開了一家重慶火鍋。」
「今天不想吃辣。」
「杭幫菜也有。」他反應迅速。
謝青:「……」
她是說她不想吃辣,但也不用直接拐到杭幫菜那麼極端。
最後,兩個人進了家烤魚店,意外發現在吃烤魚這個問題上,他們都喜歡酸菜的。
邊吃邊聊,陸誠還說:「其實很多酸辣的菜都好吃。」
「對對。」謝青深以為然,「酸湯肥牛我也很喜歡。」
陸誠點頭:「酸湯肥牛搭米飯好吃。」
謝青:「泡餅也不錯。」
魚肉吃起來不太容易感覺到飽,一整條魚在閒聊中很快被收拾乾淨。
吃完又坐一會兒,謝青感覺到飽意了。
「好撐。」她舒著氣說,陸誠喝著果汁從容提議:「消消食再回去?我也很撐,不想開車。」
謝青便接受了,結帳之後,兩個人在購物中心裡無所事事地轉悠。
先前他們沒一起這樣閒逛過,閒逛的過程讓謝青忽而再度注意到陸誠長得很帥。
——她平常已經看慣了,但現下,隨便在哪家店駐足一下,店員都經常用「你男朋友好帥哦」作為搭話的開端。
兩層樓逛下來,謝青解釋了三回「不是不是,誤會了」。
這種情形總讓她窘迫,但每每扭頭看他,他總還是神情自如,似笑非笑的,沒有太多反應。
她因此得以輕鬆了些。這種事情,如果兩個人都在意,肯定尷尬得厲害。
走出購物中心回到車前,陸誠也沒有多拿這個話題作為道別前的打趣,只說:「我先走了,明天見。」
「嗯。」謝青點點頭,跟他招招手,就轉身進了樓。
他依舊等到她進門才離開,發動車子時想她站在車邊「威逼」他改備注,自顧自笑了好幾聲。
.
二次開庭的通知很快送到,距離第一次開庭相隔不過半個多月。但在這半個多月間,《訴風月》第二冊正好上了市。
因為有其他證據的緣故,陸誠沒有拿《訴風月》的合同讓法院作參考,錢智鵬依舊不知道謝青就是「誠書文化的神秘人」。但因為陸誠出庭作證,兩方的關係還是變得不尷不尬,這本書上市時,無可避免地遭到了綺文一方的冷處理。
——該賣還是賣,但不再有什麼盡心盡力的宣傳了。
誠書文化的幾位編輯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和綺文幾次交涉無果後,覺得痛心疾首。
陸誠倒很冷靜:「不要緊,我們還有自己的宣傳途徑。」
銷量會減弱,但有第一冊做底,依舊不會太差,足以秒殺大多出版小說。
不論綺文有多不高興,謝青和誠書文化都還是可以賺錢。
當然,綺文本身也在賺。
不過這筆錢夠不夠墊付《青珠錄》的賠款,就不好說了。
離開庭還有五天的時候,陸誠敲開了謝青辦公室的門:「跟我出去一趟。」說完轉身就走。
謝青碼字碼得很投入,愣了好幾秒才把神思抽回來,趕忙往外去。
進了電梯,她問他去哪兒,他不說。
到地庫坐進車裡,她又問了一次,他還是沒說。
「怎麼感覺你要賣了我?」她坐在後座上好笑地問他。
他從後視鏡回看著她,也笑:「那能賣兩個億。」
從建外大街一直開到南鑼鼓巷,陸誠把車停在了一家咖啡廳門口。
咖啡廳是私人經營的,店面不大,但從外面就能看出風格很別致。陸誠下車後往裡看了看,終於告訴謝青:「帶你見個人。」
謝青:「誰啊?」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他說。想一想,給她打預防針,「不要轉身就走。」
謝青:「行……」
他又打第二針:「也別變刺蝟。」
她唰地瞪過去,他笑一聲:「不高興的話你別說話就是了,我來說。」
懷揣著慍惱和好奇,謝青跟著他走進咖啡廳。
推門進去時掛在門上的風鈴一響,店員聞聲說:「歡迎光臨。」
縱深裡的角落處的座位裡有個人向他們招手,但裡面光線昏暗,一時分辨不清是誰。
陸誠遙遙朝那邊點了下頭,不緊不慢地先去餐台前點餐。
他要了杯美式,問謝青喝什麼,謝青說喝榛果拿鐵。他又給她點了塊提拉米蘇,付款前想了想,改口:「兩塊提拉米蘇吧。」
她跟他一起吃過好幾次飯,知道他不太愛吃這些甜點。
便猜對方也是女孩子。
出了餐,陸誠先謝青一步端起盤子,穩步向那個角落走去。
離得還有幾步遠時,她終於看清了那個人。
是她在綺文時的編輯,白瓊。
竟然是白瓊。
她一時沒顧上轉身就走,也沒變刺蝟,因為她懵住了。
白瓊站起身,等陸誠放下餐盤,神情複雜地和他握手:「陸總……」
接著又將手伸向謝青,見謝青怔然,淡淡道了句:「籬大。」
謝青回神,定住氣,跟她握了一下。
陸誠招呼她們坐,把謝青的榛果拿鐵推過去,又推過去一塊蛋糕,另一塊推到白瓊面前,展現了足夠的友好。
而後他道:「謝謝你肯出來。」
「不客氣。」白瓊低著頭,默了會兒,輕輕道,「我還沒想好要怎麼辦。」
陸誠坦然:「你有什麼顧慮,說說看。」
「我從大學畢業就在綺文,三年了。」白瓊拿著銅匙,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已經喝了一半的咖啡裡攪合著,「領導挺看好我,工資也還不錯。」
出來工作的人,有幾個能不考慮這些?工資讓人滿意又有升職空間的工作就是一份很好的工作,沒有人會輕易放棄。
陸誠凝視她:「吳敏沒跟你說提供工作機會的事?」
「說了。」白瓊邊說邊笑看過來,「但您覺得我能指望這個嗎?」
她的語氣有點嘲諷。
陸誠了然:「你覺得這是個幌子。」
白瓊聳了下肩,沒有正面回答。
「好吧。」陸誠點點頭,「我確實可以在你幫忙之後翻臉不認帳。」頓聲,話鋒一轉,「但你如果不幫我,後果你想過嗎?」
白瓊笑了下:「錢主編跟我說了,法院或許會判你們勝訴,撤銷合同,但不一定會讓綺文賠錢。」
「那撤銷合同之後呢?」陸誠微笑。
白瓊不解地看向他,他的笑音更深了點:「你以為這件事就完了嗎?」
他慢條斯理的樣子讓白瓊慌了:「不然呢……」
「這篇文的影視、遊戲、動漫你們可都賣了。」陸誠悠然,「我不知道你們賣給了誰,但只要對方腦子沒問題,合同裡都一定有要求版權沒有瑕疵的相關條款。」
白瓊臉上的血色霎然淡去。
「構成違約,你們等著賠錢吧。兩倍,也可能是三倍。那就是……四千到六千萬。」他和顏悅色地喝了口咖啡,「上面的綺文傳媒到時候不一定護著你們吧,那你們綺文出版就被夾在中間,兩頭受氣。」
竟然還有這麼一環。
白瓊顯然沒想到。
謝青也沒想到,一邊震驚一邊吃了口蛋糕。
「這麼多錢,追究責任是必然的,會不會變成刑事案也說不準。以錢智鵬的德性,你指望他把責任都擔下來?」他輕笑著打量白瓊的驚慌,「到時候他的房肯定保不住了,你麼……起碼按比例也賠一筆吧?你從這部書裡賺了多少錢?我聽說是五十萬。」
翻兩到三倍,就是一百到一百五十萬。
「你從哪兒聽說的……」白瓊開始崩潰,連呼吸都帶了顫音。
陸誠隻作未聞,淡聲又道:「哦,一百萬或一百五十萬,也不算多。」
也不算多,說得輕巧。
有幾個二十多歲的上班族能輕輕鬆鬆地吐出這樣一筆錢?
「所以,你以為你不幫我,就能繼續安心工作?」
只要合同撤銷,綺文出版從上到下,一切從這部書中獲過利的人,大概都要血債血償。
所以哪怕謝青只有1%的勝訴概率,其他人也要想想其中風險。
「來幫我,到時候如果追究到你個人頭上,不論多少,我替你出。」陸誠道。
「?」謝青覺得不妥,在桌下拽了下他的袖子,被他反手握住。
她微搐,往外抽,但他力氣很大,緊攥不鬆。
白瓊腦子裡已經糊成了一團,銀牙咬住,強撐道:「我憑什麼信你……」
就算立字據,法律上也未必承認這種字據吧。
陸誠笑笑:「你以為我找你要證據,是因為你是《青珠錄》責編麼?不,這種事對你的同事們來說都不難,錢給到位一定都能談,而且肯定不用一百萬一百五十萬那麼多。」
白瓊一語不發地緊盯著他。
「我找你,是因為籬大認為你對這一行還有情懷。」他靠向椅背,口吻變得懶怠,「換個乾乾淨淨的地方實現夢想不好麼?為什麼非要助紂為虐。」
說完他側頭朝謝青一笑:「是吧籬大?我們誠書文化的氛圍,是不是更適合這樣的編輯發展?」
這笑容人畜無害,謝青和他對視著,手又掙了掙。
他好似沒有察覺,還是沒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