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36
長久的沉寂, 白瓊終於從方才如至冰窖的寒意裡抽離出來, 僵硬的脖頸一分分扭動, 看向謝青。
謝青一時沒有察覺,她和陸誠對視著,眼底只有三個字:你鬆手。
陸誠滿目無辜地愣了愣, 驀然鬆手,彷如真的剛剛回神,繼而尷尬地咳了聲。
「……籬大。」白瓊的聲音貫過來,牽扯得謝青轉頭。
白瓊定定地望著她:「是真的?」目光裡充滿探尋。
長聲緩氣, 謝青將關注點從手上收回,點點頭:「是, 我一直很感謝你帶給我的幫助。雖然你幫錢智鵬騙了我,但如果沒有你,《青珠錄》本身也不會這樣成功。」
她言辭誠懇, 白瓊默默地別開眼睛, 再度低下頭:「謝謝你。」
她是利慾薰心地幫錢智鵬騙了玉籬,但同時, 她也無一日不想把這本書做好。
「放心了吧。」陸誠輕笑, 「籬大的身份雖然現在還沒公開, 但已經是我們誠書文化的當家大花旦了。只要她還在誠書文化, 我就不敢欺負你啊。」
白瓊的神色鬆動了幾分。
陸誠語氣調侃, 但道理確實是這樣的。任何一個行業間都存在人和人的相互制衡, 網文圈也一樣。小作者要在編輯面前乖乖聽話, 但有名氣的作者可以反過來讓編輯、甚至讓整個平臺捧著。
謝青的話放在這裡, 比陸誠的擔保讓她放心得多。
「好吧,我答應你們。」白瓊終於點頭,長聲舒出一切矛盾。
陸誠頷首,沉沉地道了聲「謝謝」。
之後白瓊表示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陸誠答應得很爽快,站起身就往外走,弄得謝青差點沒反應過來。
「陸總!」她趕緊追出,陸誠腿長,又走得大步流星,一直走到車邊才終於追上。
「陸總!」她又喊了聲,陸誠駐足,挑眉,扭臉:「刺青。」
「……」謝青咬牙,改口,「陸誠。」
陸誠滿意微笑:「什麼事,你說。」
「這到底什麼意思?」謝青發蒙,「你是要讓她在二次庭審的時候作為我方證人出庭嗎?」
「那不能。」陸誠邊說邊繞過車子,在駕駛位上了車。
謝青只好也坐進車裡,聽到他繼續道:「她能提交的證據,是要經對方辯護律師過目的,遞不到法官面前就要被否掉。」
謝青:「那你……」
陸誠銜著風輕雲淡的笑意扭過頭:「你等著看吧。」
又賣關子。
謝青暗瞪他一眼,不吭氣了。
他笑意未變,想一想,又說:「剛才冒犯了,對不住。」
她愣了一下,意識到他說的是攥手的事,倏爾雙頰發燙。
「我剛才也緊張,很怕你說錯話。」他平心靜氣道。
謝青心底的一股緊張被他一下子釋開。
剛才那個舉動太親密,她頓時很慌,無可控制地開始猜測他的想法,弄得自己腦子裡一片混亂。
他的解釋撫平了她的慌張。
驟然鬆了口氣,她笑笑:「沒事。」
陸誠也笑笑,沒再說什麼,轉身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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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開庭還有三天的時候,出版圈突然出現震盪性八卦。
——綺文出版在職員工線上爆料公司內部上下傳統,沆瀣一氣,利用資訊不對等矇騙萌新作者。
大量內部聊天記錄被曝光在微博上,有很多總編直接向下級編輯「傳授」如何騙新作者低價簽約的內容。
用心險惡,直白露骨。
「行價是10000冊,6%的出版,就儘量做到10000,6%拿全版權。」
「能簽永久就簽永久,五年的慣例你們不提誰知道。」
圈內圈外,瞠目結舌。作者們自然而然地一傳十、十傳百,吃瓜群眾們也紛紛轉發。
評論區裡一片熱議,熱評第一條是:「臥槽,無恥!10000冊6%也就一萬多塊錢吧,作者碼字那麼辛苦,你們一萬塊錢拿走全版權?」
下面還有五花八門的嘲諷:
「怪不得出版行業這麼慘,你們這麼玩出版行業能不慘嗎?」
「我家大大好像在這家出過書,55555555心疼我家大大!」
甚至有人開始深挖黑歷史:
「記得幾年前X大告它家偷摸加印不給錢的事嗎?據說律師去印廠取證的時候機子都還開著,還在印呢。無恥真不是一天練成的。」
「啊,C大之前翻臉的是不是也是這家?仿造C大簽名賣簽名本什麼的……」
然後有人驚歎:「這不是特別有名的出版商嗎???竟然這麼多奇葩事???這到底什麼業界黑惡勢力……」
慢慢地,也有人開始關注截圖裡的細節:
「哎,P5提到《青珠錄》???作者抄襲的事放一邊,這本書還是實打實地紅吧,這書都是低價簽的???綺文膽子很大。」
下面有人回復:「簽的時候應該沒料到會這麼紅吧,估計作者自己也沒料到……」
還有人回復:「《青珠錄》貌似是沒抄,扒的一直都是《赤玉錄》。So……一碼歸一碼,抄襲的事明天再罵,今天先心疼一下玉籬。」
還出現了小作者現身說法:「我是P9下半部分裡提到的那本書的作者……看到這個心情複雜哈哈哈哈哈!!!《青珠錄》都價格這麼低,他們還肯給我錢我是不是應該感恩戴德啊?」
這層下面被蓋出了200多條「心疼大大」「撫摸大大」。
當日晚上,綺文出版隸屬的綺文傳媒發表緊急公告,稱事情已進入調查,綺文傳媒一直尊重作者,會儘快給作者和讀者們一個交代。
第二天一早,豆瓣八組爆料,事情已按法律規定移交警方。
下午,張覓雅向法院提交申請,請求延期開庭。
申請延期理由是「需要調取新的證據」,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四十六條的規定,法庭准許了。
至此,謝青知道事情應該在陸誠的計畫內,但還是被嚇得夠嗆。
「警方都介入了,會不會弄得白瓊坐牢?」她殺進陸誠的辦公室,杵在他桌前,問得心驚肉跳。
陸誠抬眼一瞟她:「冷靜,坐。」
謝青沒有動,他就笑了:「別這麼緊張,警方介入不等於是刑事案,很多民事案也會涉及警方的。」
「可是為什麼會涉及警方……」謝青還是忐忑,陸誠攤手:「因為是員工曝光公司內部的聊天記錄啊,按流程都要移交警方。警方會驗證記錄的真實性,如果是假的,那員工構成誹謗,確實可能坐牢。但如果是真的——」他止住話,輕聲嘖嘴。
是真的,而且行業「潛規則」又不算商業機密,白瓊自然就沒事了。
謝青稍稍鬆氣:「但為什麼搞得這麼大?」
「因為她如果直接把證據給我,法院可能會因為我們私下接觸對方證人不採信,站在正義角度直接向公眾爆料比較安全。」語中一頓,他續道,「而且這樣警方介入了就會對記錄進行驗證,張律師可以直接申請調取這個證據作為我方證據。」
警方驗證過的證據,真實性要硬得多,法庭一定會採信。
謝青心裡拜服,還沒來得及驚歎,他又說:「再說,你就不想看綺文在圈內栽個大跟頭嗎?」
「……」她啞啞,「沒想過。」
「好吧。」他笑一聲,「那你比較大度。」
他沒有她這麼大度,或者說,他和她所處的位置不同。
她是個作者,而他是和綺文一樣的版權方。從得知綺文如何坑蒙拐騙作者開始,他就對這件事情無法容忍了。
他們站在一樣的位置上,就應該都清楚這個圈子的根基是什麼,都清楚如何才能讓行業良性發展。
綺文的做法不僅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慢性自殺,也在拖無數認認真真做書、兢兢業業運營版權的同行一起死。
作者的才華被踐踏、同行的辛勞被藐視。
這種所謂的出版方就不該繼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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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太久,開庭通知再度送至,開庭的時間依舊是不久之後。
一來二去,天氣已經慢慢冷了,法院門前的樹上已經見不到幾片葉子,地上反倒積攢了很多,腳踩上去,脆生生的。
開庭時間仍是下午兩點半,他們到的時間也都和上次差不多。
錢智鵬也和上次一樣親自來了,但明顯地瘦了很多。
不止是瘦,是整個人都很憔悴,眼窩深陷下去,沒了那種紅光滿面的感覺。
如果不是親耳聽過他油膩的錄音、親眼看過那些把作者榨幹的聊天記錄,在街上看到這樣一個中年人,謝青大概會心生憐憫。
現在她卻只能暢快地覺得他活該。
他的律師這次也很沉悶,在張覓雅將從警方處提取的證據交給法官時,他歎息著搖了搖頭。
謝青隱約聽到法官隨口問張覓雅:「這是前陣子網上那個事,是吧?」
張覓雅說:「對。」
庭審現場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一邊倒的局面,與張覓雅的步步緊逼式發問相對的,是被告律師一次又一次的「沒有問題」「沒有疑問」。
如果說上次的錄音算是一記「實錘」的話,這次爆出的內部記錄,堪稱雷神之錘。
雖然法官沒有當庭宣判,但在庭審結束、甚至更早的時候,在座的每一個人,就已然都猜到了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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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法院的時候,錢智鵬心態崩了。謝青原本還在慶倖證人退庭早,結果一出法院主樓的大門,就看見陸誠等在前面的廣場上。
錢智鵬沒克制住,破口大駡:
「陸誠,你他媽有病吧!」
「我跟你沒完!」
「綺文的合同關你屁事!」
走在前頭的謝青加快腳步避開他,陸誠聞聲轉過來,遙望一眼錢智鵬,頷首問她:「情況不錯?」
「嗯。」謝青道,「張律師說肯定能贏。」
陸誠點點頭,忽地伸手,把她向後擋去。謝青一愕,定睛看到原是錢智鵬向這邊衝來。
錢智鵬其實是衝陸誠來的,還有幾步遠時被一道出來的代理律師攔住。
律師比他年輕,也比他力氣大,錢智鵬掙扎不開,只能繼續罵:「陸誠你等著!」
「你……你陽奉陰違!」
「搞死綺文對你有什麼好處!」
張牙舞爪,謝青從陸誠背後看去,毫不懷疑律師一旦鬆手,錢智鵬就會衝過來打人。
她拽了下陸誠的胳膊,想把他拉走。但陸誠沒動,雙手插著口袋,紋絲不動地立在她面前。
等到錢智鵬罵累,不得不停下喘氣,陸誠轉過身,繼續向外走去,胳膊攬過去護著謝青,但並沒有碰到她。
車子向熟悉的建外大街使去,沒開多久,謝青就發現了陸誠的好心情。
她坐他的車很多回了,他在開車時通常會順手放一些鋼琴曲或者提琴曲來聽,混合淺淡的車載熏香的味道,車裡永遠是寧靜平和的氛圍。
但今天,他接連按掉了幾首鋼琴曲提琴曲,調出了一手《鹿 be free》來聽。
而且不是尚雯婕的原版,是聲入人心男團在踢館《歌手》時翻唱的那一版。
幾位美聲歌手的聲音極具穿透力,聽來仿佛整個心扉都被打開,無比暢快。
「每一聲心跳每呼吸一秒
去找尋自己的驕傲
看得到花開的美好」
扣動心弦,一切鬱氣都被撞散。
「螢火在燃燒
往前飛穿過雲霄
看滿天星光在閃耀
多渺小也要去奔跑」
豪情萬丈。
謝青覺得連呼吸都變得更加舒暢,臉上笑容揚起,問他:「你是找了首符合心境的歌來聽嗎?」
「是。」後視鏡裡,他的笑眼溫暖有力,「真痛快啊……」他籲著氣,輕聲嘖嘴,「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哈哈,綺文自作自受去吧。」
「To be free and unafrAId」
他的話與動人心弦的合唱一起劃過耳際,謝青一陣怔忪。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她以為只有她在異想天開地想這句話。
「To be free and unafrAId」
奇妙的力量撞擊心房。
她怔怔地從後視鏡看他,忽而覺得,他好像在發光,那種心懷世界的超級英雄的光。
很多女孩子幼年時都做過要嫁給王子的天真的夢,但在她兒時,她希望的就一直是自己身邊能有一個超級英雄。
一個能在兇惡世界中力挽狂瀾,讓人在黑暗中也能看到一點希望的超級英雄。
謝青滯住了,呼吸凝固,心跳漏拍。
她一度放棄了幻想這樣的人。
世上大多數人都利己。誠然這大多數也不是壞人,也會做好事,但舉手之勞的小事和「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胸襟,是不同的。
電視新聞裡倒是常有偉大人物的消息播送,但不在她身邊,看起來總覺得虛幻,也給不了她力量。
現在,這樣的人,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面前了。
用一種戲謔的口吻跟她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哈哈,綺文自作自受去吧。」
視線再度劃過後視鏡,她的情緒突然變得不一樣,說不清的慌張讓她匆匆躲開,雙頰一陣陣發燙。
意亂神迷的感覺,來的猝不及防。
好在陸誠沒有單曲迴圈的習慣,《鹿 be free》之後,播放機又播起了舒緩的鋼琴曲,他也沒有再把它按掉。
謝青得以借此強行撫平情緒,在下車的時候,已經神色如常。
上樓,坐到床邊,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著魔了,或者瘋了。
大腦放空了很長時間,她吞下兩片褪黑素,用強行早睡來抑制突如其來的春心萌動,卻又做了一場關於他的夢。
她夢見她在漆黑的森林裡,老樹發黑的枝葉遮天蔽日,荊棘叢在地上形如大網。
惡龍的洞穴已近在眼前,火光不時溢出,高溫一陣陣地向她逼近,又消散無形。
這樣的夢她做過很多次,在解決一件大事的時候,她總會夢到自己又了結了一條惡龍。
夢到的次數太多導致這種夢已經沒什麼意思,她都能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夢境了。
邁入洞穴,惡龍展開巨翼,橫衝直撞地向她撲來。
這條龍好像力量很大,她下意識裡緊張,拔劍,緊握,準備給它致命一擊。
無數次了,龍向她衝過來無數次,大多時候她都能贏。也有些時候,混沌的夢境會陷入混亂,或者她處於下風,大不了就是醒過來。
「轟——」地動山搖,她緊張得口乾舌燥。
惡龍發出刺耳的嘶鳴,風馳電掣地向她襲來。她舉劍揮去,未中,惡龍從她身畔劃過。
她慌忙轉身,幾是同時,一隻手截至身前,把她攔到身後。
還沒有抬頭,她已意識到了是誰。
惡龍在不遠處調轉方向,扒在洞口邊緣,猩紅的雙目看著他們。
她被他遮在背後,依舊緊張,不由自主地拽他的胳膊,但他沒動。
他立在她面前,立在她和惡龍之間,和惡龍對峙。
惡龍兇狠地伏在那裡,呼吸粗重,不時噴出幾許駭人的火焰。
但沒有再向她衝來。
少頃,他靜靜地轉過身,伸臂護著她,向洞穴深處走去,又很紳士地並沒有碰到她分毫。
即便知道這是做夢,她依舊心跳加速。
她木訥地跟著他走,思緒飄到白天,忽而發癡地後悔,自己怎麼沒有往旁邊靠上一寸,與他觸碰。
腳下的荊棘叢慢慢消失,洞穴變得乾淨空蕩。但謝青知道,等這個洞穴走到盡頭,就又是一片新的古老樹林與荊棘,荊棘那端是一個新的惡龍洞穴。
她曾驚恐與這樣的循環往復,後來心理醫生告訴她,這是她潛意識裡對人生的具象化定義投射到夢中。
她便釋然了——人生起起落落,誰的人生不是在斬殺一條又一條惡龍?
可又走了一段,她看到了洞口處的光束。
從未出現過的畫面令她詫異,她啞然盯著,挪不開視線。
是的,金色的、明亮的、夢幻的,像童話世界裡特有的美好光芒,忽而投進她的視野之中。
「陸……」她怔怔地想喊他,又驀地噎住。
她訝異地看到洞口處出現一隻漂亮的鹿,只是光影,就像《哈利•波特》電影裡的守護神衛,但依舊不難分辨出漂亮雄壯的身體線條。
她呆呆地遙望,它也靜靜地看著她。
在不知何時響起的《鹿 be free》的曲調中,安然對視。
之前每一場類似的夢,她都是突然驚醒的。
或在斬殺惡龍的刹那,或在走出洞穴的瞬間。
但這一回,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究竟是在哪個時刻醒來。
夢境祥和,她醒來時也很平靜。懶洋洋地翻身,對上從窗外投進來的晨曦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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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站在理智的角度,她應該不會覺得當下的心緒是件好事,因為她並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樣的動心,又因工作關係要時常和陸誠見面,她連接下來該如何應對都想不清。
但在這樣怦然心動的瞬間,誰還能維持理智呢?這種情緒本身就全無理智可言,沒有道理可講。
也正因此,才顯得格外美妙。
於是一整個早上,謝青都好開心啊。
因為起得比平常早了一點,她沒有匆匆忙忙地去便利店買早餐,而是叫了一份比較講究的外賣早點。
吃著奶黃包,她覺得真好吃;喝一口南瓜粥,覺得粥也香甜。
金黃色粥色又讓她想到夢裡光芒的顏色,她的心情更好了一點。
再想到一會兒能見到他,她又覺得好開心啊。
這種開心是什麼樣的呢?大約就像雨後推開窗戶,深吸一口泥土的清香。
沒有狂喜,但心曠神怡。
這份心曠神怡一直持續到謝青走進誠書文化的辦公區,她是哼著曲子進去的。
陸誠正好在格子間的過道裡和員工說話,他手支著桌子,彎腰看螢幕上的檔。聽到聲音他抬了下頭,正看到她輕快的身形。
她沒注意到他,開開心心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心下好笑了會兒,低下頭繼續談工作,談完,也向她的辦公室走去。
敲門聲響起,謝青抬頭,他正推門進來。
她滿心清清爽爽的快樂、幻想能見到他而生的快樂,在真正看到他的這一刹那,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的無措、心虛,和窘迫。
「咳……」下意識地咳嗽,她將目光微微放低,避免和他對視,「陸總,有事麼?」
「看你心情不錯,什麼事這麼高興?」他探究地睇視她。
「……沒什麼。」謝青喉嚨裡莫名梗住,梗得她又一聲咳嗽,搪塞說,「前幾天卡文,早上突然把思路理順了。」
「哦。」陸誠了然點頭,「第三冊是不是也快完稿了?」
「對,馬上大結局。」謝青定住心神跟他聊工作,「還能出版麼?」
「能。」他說,「不出就是綺文違約。」
綺文現在可沒力氣承擔更多違約了,所以最多就是不提供什麼宣傳,和第二冊的情況差不多。
他自顧自地又笑道:「第二冊賣得也還不錯,不在乎他們宣不宣傳。」
他邊說邊走到她桌邊,話音落實一定睛,看到她正定定地望著他。
眸光清亮,看得他微滯,疑惑:「……怎麼了?」
「嗯?沒有。」她旋即收回目光,第三次輕咳,肅然看向面前的稿子,「沒事的話,我寫稿了。」
「好的……」陸誠覺出一點奇怪,又說不清,同樣清了下嗓子,「那不打擾你了。」
陸誠離開,關好門,謝青的額頭重重砸在桌面上。
撞疼了,又吸著涼氣直起身揉揉。
他突然進來,她沒能做到完美應對或許正常,但她做得也太糟糕。
——她至少可以說點別的,跟他多聊一會兒天,為什麼就這樣把他「請」走了?
謝青生悶氣,又不能把人拽回來,只得一喟,定住心神好好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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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北京氣溫早已跌破零度,簌簌寒風裡,好像整個城市都被凍住。
不過,室內其實還是很暖和的,大多數地方都有統一供暖,沒有統一供暖的地方也有相應的自供暖設施。
這樣的時候,從外面進屋,捧一杯熱騰騰的飲品,邊暖手邊喝,最愜意不過。
法院的判決書便在這樣的時候送到了謝青手裡,讓嚴冬又多了一抹暖意。
判決書很長,公文用語羅列在一起,讀起來晦澀難懂。別說謝青,就是常和合同打交道的陸誠都讀得很慢。
判決中認定了錄音證據及聊天記錄的真實性和證明力,又根據證據判定「被告故意隱瞞真實情況」「誘使原告基於對被告的信任而做出錯誤判斷,與被告簽訂合同」。
因此,法院對「原告主張其受到被告欺詐而簽訂合同的事實主張予以採信」。
後面一段,同樣是公文用語句句羅列,但謝青看得熱血沸騰。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一百四十八條規定,一方以欺詐手段,使對方在違背真實意思的情況下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受欺詐方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仲裁機構予以撤銷。」
「原告因受被告欺詐而違背真實意思與被告簽訂的出版合同,有權請求法院撤銷,故原告要求撤銷合同的訴訟請求,本院予以支持。」
合同撤銷,《青珠錄》的版權拿回來了。
再往後,是關於謝青索賠的具體判決。
張覓雅擬定的索賠額是將近一百萬,不過就連她自己也說,賠這麼高基本不可能。
他們盡可能地提交了各個網站上關於《青珠錄》的銷量資料,最後法院判定綺文出版賠償十萬。
不多,但也比她本身拿到的出版稿費高了。
除此之外,勝訴引起的連鎖反應更令人痛快。
合同「撤銷」相當於這份合同從一開始就沒簽過,在售的實體書要都要召回、銷毀。
至於綺文已經倒手賣出去的影視版權,自然也都無效。但買方無辜,向綺文追責是必然的,綺文出版面臨巨額違約金。
謝青這才恍悟,原來陸誠那天跟白瓊說的話真不是在唬人,也完全沒有誇大事實。
她也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問陸誠,怎麼和白瓊聯繫上的?
陸誠悠閒地倚在辦公椅裡:「我們最近和綺文合作了很多本書。」
謝青點點頭,這個她知道。
差不多就是在她第一次把證據交給張覓雅之後,誠書文化與綺文的合作出版專案突然多了起來,就連原本要直接交給自己線下出版線的書,都勻了一部分出去。
「就是為了能正常接觸到你的編輯,又不打草驚蛇。」他道。
她說她覺得那位編輯還有情懷,讓他動了這個念頭。
他知道在這個圈子裡情懷意味著什麼。雖然現下情懷好像越來越不值錢,但對搞文學的人來說,情懷還是和魔咒一樣。
很多作者可以為了情懷放棄日進鬥金的熱題材,把冷文堅持到底;很多編輯也可以為了情懷日日熬夜,就為了做出一本讓自己滿意的書。
有些版權方因為有錢,玩得更大一些,會斥鉅資將喜歡的作者的版權全數買下,只為保證每一部作品都可以被好好開發。
是以他覺得可以賭一把,那位編輯殘存的情懷,或許可以讓她站出來為有才華的作者說句話。
但是直接去和綺文打聽這位編輯是誰、聯繫方式是什麼,又太容易引起懷疑了——這怎麼問?他憑什麼打聽關於《青珠錄》的事情?
所以,他和綺文展開了一系列合作。
編輯部的編輯總歸是有限的,他提議拼成系列帶動銷量,又會造成多部圖書同時上市。
這樣一來,書必定會分到不同的編輯手裡。
只要數量夠多,就能很快覆蓋到所有編輯。
誠書文化便順理成章地和綺文出版負責小說的各個編輯都有了合作,能夠直接面對面交流了,閒聊時聊到以前都做過什麼書,也不奇怪。
白瓊這條線是這樣搭上的,但當時他也只是有個想法,並不覺得一定會用上。
畢竟,如果可以直接勝訴,他也不想把事情鬧到這麼大。
不過這樣也有好處。白瓊的履歷很漂亮,做過很多本成功出版書,可以看得出,她對出版確實是認真的。
這樣的人,不留在綺文也好。
陸誠讓她去了誠書文化旗下負責出版的誠閱坊,交給她一個編輯組。
另外,還出面替她支付了綺文追究下來的違約金。
一百五十萬,陸誠和謝青各出了一半。
兩個人都想全出來著,但謝青說:「官司是我的官司。」陸誠說:「人是我找的人。」爭執不下好幾天。
如果再不定下各出一半的解決辦法,可能會陷入冷戰。
耶誕節前,白瓊到誠閱坊入職,寫了一封長郵件向謝青表達謝意,說了很多有的沒的。
謝青沒有回復太多,隻祝她工作順利。
一月,《訴風月》的完結篇上市,出乎所有人意料,綺文出版為這部書提供的宣傳力度空前。
謝青看到鋪天蓋地的宣傳時有點懵,跑去問陸誠:「錢總編良心發現以德報怨了?」
陸誠哈地一笑:「想什麼呢。充其量是付不起違約金太缺錢了,絞盡腦汁地想多賺一些。」
這個答案儼然比她的想法更靠譜,但不重要,她的關注點放在了他的笑上。
完了。
謝青心裡想哭。他明明在嘲笑她,她都覺得賞心悅目。
不過,買方沒有給綺文出版留太多餘地。一個星期後,網上爆出消息,綺文出版資產被凍結,錢智鵬作為法人,被限制出境。
出版圈好像很少鬧出這麼大的事,綺文又與很多網路作者有合作,一時間,各個作者圈子的論壇裡,全都對這件事議論紛紛。
圍觀者熱血沸騰,破口大駡,輿論譴責穿過千萬條網線,又給錢智鵬補了一擊。
不過這個時候,謝青反倒冷靜了,甚至突然有了種事不關己的感覺。
關於《青珠錄》的事情已經了結,關於《赤玉錄》的部分還沒開始,別人怎麼議論,都對她沒什麼影響。
還不如好好碼字。
《訴風月》完結了,她要想想新文開什麼。
除此之外,還要準備參加作者年會呢。
對,好像才一眨眼,就又是年會了。
忙碌充實的一年,過得很快。
這回,她給自己買了身貴貴的重工晚禮服。
但六位數的價格從存著八位數的卡裡刷出去,看起來也沒什麼殺傷力。
然後,又精挑細選了一雙幾個月前新出的秀款高跟鞋。
這次的年會地點選在王府井的一家高端酒店裡,謝青打車一進去,就有工作人員小跑過來,把房卡送到她手裡。
直到推門進屋她才意識到,這回誠書文化給她安排給她的竟然是總統套間。
拉開窗簾,乾淨的落地窗下,是車水馬龍的王府井大街。
略作休息,有位前幾天剛加過她微信的編輯助理打了房間電話進來,跟她說如果餓了隨時告訴她,想吃什麼她去安排。
謝青微怔,跟她說:「我去自助餐廳就行。」
她在一樓時看到了,酒店為他們單獨準備出了一方餐廳,門口立著牌子,寫著「誠書文化專用就餐區」。
助理好似猶豫了一下,但沒有多勸,只說:「那大大你有事的話隨時叫我!」
謝青跟她道了謝,就掛了電話。
六點,謝青下樓就餐。
走進自助餐廳,謝青剛拿起碟子去選餐品,就聽到一陣竊竊私語:
「你看你看,那個……」
聲音裡帶著欣喜。
「啊啊啊啊,神秘人是嗎!」
「你們怎麼知道是她的……」
「去年她就在啊,但就她沒走紅毯。」
「……」謝青隻作未聞,如常地去選餐點。
但在她端著盤子坐下的時候,卻有人湊了過來,聲音驚喜又小心:「您是寫《訴風月》的大大嗎?能……能簽個名嗎?」
謝青側頭,是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手裡拿著筆和明信片。
她沒辦法簽名,玉籬不能用,「誠書文化的神秘人」不算個筆名,簽真名也不合適。正尷尬不知怎麼應對,一隻手伸過來,把筆和明信片擋開。
「吃飯是私人時間,別打擾她。」一個不算陌生的聲音平靜說。
謝青抬眼,是一生書。
來要簽名的作者被擋得不太好意思,臉上僵了一下,賠著笑說了兩遍「不好意思啊」,一溜煙逃走。
一生書放下盤子,從容不迫地坐到她對面,微笑:「真是才名遠播。」
謝青沒什麼表情,垂眸夾碟子裡的北極貝:「謝謝書大。」
話音未落,卻又有幾個人圍上來:「請問是神秘人大大嗎?」
謝青:「……」
一生書鎖眉,稍作沉吟,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謝青一愕,不及反應,他已起身向外走去,拉得她只能跟著往外走:「喂……」她匆忙緩過神,低喝,「書大!」
搞什麼啊!
一生書沒回頭,沉沉地回過來一句:「我帶你出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