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chapter 25
猶豫再三, 錢總編到底咬牙把三萬冊首印的出版合同給簽了。
出版業畢竟是夕陽產業, 不僅實體書銷量日漸走低, 書號也變得越來越難拿,能出的題材越來越少。
近幾年,很多小出版商紛紛倒閉。綺文出版作為綺文傳媒旗下的一條產業線, 雖然不算個「小出版商」,但日子也不好過。和同集團旗下的遊戲線和影視線相比,更是慘得不得了。
錢智鵬一直提心吊膽,生怕上面哪天突然把出版線解散,弄得大家說失業就失業。
在這樣的光景下,如果簽下的某一本書能突然爆紅, 暢銷全國,那簡直就是整個團隊的救星,一部書養活一家公司在這個產業內一點都不誇張。
之前近一年的時間裡,綺文出版上下憑著《青珠錄》,活得還算滋潤。但隨著故事完結,熱度本身就在降低, 後來《赤玉錄》的事情又曝出來,玉籬身敗名裂,《青珠錄》相關的宣傳也不好大張旗鼓地做了, 銷量持續走低。
所以這個《訴風月》……
雖然首印量三萬冊真的有點高, 他就算原也打了偷著多印的算盤, 也沒打算印到這麼多。但後續的宣傳, 有誠書文化的資源一起來做, 還是不錯的。
況且,雖然交到綺文手裡的只是出版,但這個項目在誠書文化恐怕是個大項目。
一旦翻拍影視,三萬冊賣出去並不太難。
「行吧!」錢智鵬咬牙一拍桌子,跟助理要了支筆,簽了合同。
皆大歡喜,合作愉快,大家開始吃菜喝酒。
這場飯局是綺文提的,主要是想磨一磨陸誠,看能不能從《訴風月》的其他版權項目裡分一杯羹。陸誠跟他們打太極,張口閉口「要再說」「還沒定」「這個我說了不算」。
錢智鵬氣得暗地咬牙,但在酒桌上這也不稀奇,所以飯局的氣氛還是很好。
酒過三巡,除了吳敏沒碰酒以外,大家都有點高了。
錢智鵬又給陸誠倒了杯紅酒,重重在他肩頭拍了兩下:「陸總,你今天可有點兒摳門兒。你說影視不行,這你說了算,遊戲讓我們入個股有什麼不好?」
陸誠一哂,拿起酒杯,但沒有喝,湊在口鼻邊輕嗅酒香:「我跟你說句實話啊……」他的口吻因為醉意而顯得有些含糊,「真不是我摳,也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我這邊,現在也不好做。」
「嘁——」錢智鵬推了他一把,對他這個說法嗤之以鼻,「你可拉倒吧,誰不知道你誠書文化風生水起?」
「那都是表面風光。」陸誠頹然搖頭,「帳面上的錢根本留不住。」
抿一口酒,他看向錢智鵬:「說起這個,我倒想跟錢總編請教請教。」
錢智鵬不解:「什麼?」
「坊間傳言……」陸誠眼眸微眯,「坊間傳言,單是一部《青珠錄》就讓你全款在杭州買了套房?一部書的提成怎麼會這麼高?」
錢智鵬不作答,笑得意味深長。
陸誠的醉意頓時淡了兩分,訝異道:「你該不會是……拿回扣吧?」
桌上氣氛一僵,錢智鵬好懸沒跺他一腳。
「你可別瞎說!」他皺眉,「那是職務犯罪,這事我能幹嗎?我要真那麼幹了,我也不能大張旗鼓地買房啊。」
陸誠嘖聲:「那不然還能是怎麼著?」
「哎……得了,有錢一起賺,我給你說說。」錢智鵬邊說邊掰起了指頭,「你看啊,出版、電視劇、電影、網劇、網大、遊戲、有聲、廣播劇……《青珠錄》的這各項專案加起來,你看值多少錢?」
「版權費嗎?」陸誠人畜無害地問了句,錢智鵬點頭,陸誠在心底算了算,「三千多萬?拆著賣可能高一點,但現在影視一般都打包走。」
「對。」錢智鵬忽而有些得意,拍了拍胸脯,「實際上也是賣了三千多不到四千。那你說,綺文能賺到這個錢全靠我,分我個兩成不應該嗎?」
「你要這麼說倒是……」陸誠遲疑著點頭,卻面顯疑色,「可還得給作者分錢啊。給你都兩成,得給作者多少?」
「哎,你啊……」錢智鵬樂了,拍著他的肩頭,給了他三個字,「太、年、輕!」
陸誠不滿地蹙眉,不作聲。
錢智鵬侃侃而談:「我告訴你,《青珠錄》這所有版權加起來,我就給了作者六萬塊錢。」
「啊?!」陸誠瞠目結舌,「作者不找你算帳?」
「嘖嘖嘖嘖——」錢智鵬用一種老謀深算的笑意睃著他,「她怎麼找我算帳?合同是她自己簽的。」
「不是……」陸誠搖頭,「我可聽說這部作品在和綺文簽約之前,雜志連載的成績已經不錯了。你給這個價,她最初怎麼肯跟你簽合同?」
錢智鵬看陸誠的目光,已然變成了一種近乎看傻子的樣子:「她不簽,你想辦法讓她簽啊!」
陸誠追問:「這怎麼想辦法?」
「哎你急死我!」錢智鵬借著酒勁敲了好幾下桌子,「新作者你沒接觸過?一個兩個都對出書迫不及待。你找個編輯去說軟話,就告訴她,現在出版業不景氣,價格都是這樣,合同都是這麼簽。她能怎麼著?有幾個新人會想到打聽行價?然後——注意——重點——」
錢智鵬又敲了下桌子:「合同裡必須寫明全版權買斷,並且允許轉賣。這樣你倒手把版權賣了一分錢都不用給她。」
陸誠滯了滯:「那老作者呢?」
「老作者你當然不能這麼搞!」錢智鵬擲地有聲地道,「老作者不僅精,還有圈子,搞不好就上哪兒掛你去,鬧得滿城風雨,那誰吃得消。」
陸誠沉默,好像在消化這個「課程」,好半晌才說:「那你這不是成心騙人麼?」
「嘖。」錢智鵬樂了,「不用怕,她要告你就讓她告去。我跟你說,100個作者裡有95個沒精力跟你耗,剩下五個還得有四個找不著好律師,剩下那一個,也未必能告贏!」『
陸誠:「為什麼呢?」
「你當顯失公平的官司那麼好打?」錢智鵬說得起興,自斟自飲起來,「這不是買房,買房的價格那是明擺著的,你坑了誰法院一查就知道。智慧財產權這塊兒,一筆爛帳。」
陸誠失笑:「良心上,過得去?」
錢智鵬噗嗤一聲,險些嗆了酒。
然後,他又用那種看傻子的眼神打量起了陸誠,語重心長:「兄弟,一部書一套房啊!」
「那《赤玉錄》……」陸誠狀似隨意地延續話題。
但錢智鵬突然放心提高,乾笑一聲,隻敷衍說:「差不多都一回事,咱聊點別的。」
陸誠眸光微沉,不好再問,與他一碰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咱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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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點,飯局終於結束。綺文的幾個人都喝多了,叫了代駕。陸誠雖然也是自己開車來的,但吳敏沒喝酒,正好換她開車回去。
吳敏坐到駕駛的位置,陸誠坐進後座,兩個人沉默地待著,目送醉醺醺的一幫人陸續上車離開。
陸誠重重地舒了口鬱氣,直截了當地聽到謝青如何被騙讓他感到不適。
這無關個人感情和私心,任何一個才華橫溢、潛心創作的作者,都不該遭受這樣不公正的待遇。
錢智鵬怎能做出那樣的事?
那可是震撼文學圈的《青珠錄》啊。
他又怎能以那樣囂張而又渾不在意的口吻說出那些話?
無恥而不自知。
吳敏神色複雜地笑說:「長見識。」
常言道功夫不負有心人,但這種「有心」,真的可怕。
別說先前連微博都不太用的謝青,就是對社交平臺熟悉的作者,在迫切想出書的時候,面對這樣的成心算計,都未必能逃過一劫。
陸誠望著街景緩了良久,跟吳敏說:「給我聽一下。」
吳敏哦了聲,從口袋裡摸出錄音筆,反手遞向後座。
往前倒了倒,陸誠按下播放:「兄弟,一部書一套房啊!」
錢智鵬的聲音充滿興奮。
再往前倒,再播。
「你當顯失公平的官司那麼好打?」
「你這不是成心騙人麼?」
「不用怕,她要告你就讓她告去。」
「合同裡必須寫明全版權買斷,並且允許轉賣。這樣你倒手把版權賣了一分錢都不用給她。」
「《青珠錄》這所有版權加起來,我就給了作者六萬塊錢。」
陸誠的聲音冷下去,用力按關錄音筆:「先不要告訴謝青。」
吳敏:「好。」
思量片刻,他又說:「週二一早去濟南的票,再多訂一張。」
「再多訂一張?」吳敏疑惑地從後視鏡中看他,正要問給誰訂,他說:「讓謝青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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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濟南魯能貴和洲際酒店。
412房間。
錄音筆放在茶几上,靜靜播放著。寒暄聲、勸酒聲、碰杯聲,聲聲入耳。
當然,還有錢智鵬抑揚頓挫的「發言」。
因為早起而一路都在犯困的謝青愣是聽得精神起來,目瞪口呆地看陸誠,滿臉都是:哪來的?偷著錄音?陸總你人不可貌相啊。
陸誠早就感覺到了她的目光,硬繃著不回看,摒著笑意淡然吹茶。
吳敏忙著在手機上處理郵件,暫不多提。張覓雅靠著沙發靠背,姿態還算閒適,但秀眉不由自主地輕挑起來。
原來你們文學圈也這麼亂——陸誠從她臉上隱隱讀出這麼一句話來。
幾分鐘過去,錄音放完,套間裡一片安靜。
謝青驚意未了,一時間還是腦中一片空白,只顧盯著陸誠。
陸誠抬頭,看向張覓雅:「學姐覺得怎麼樣?」
「嗯……」正在B大攻讀法律系博士後的女士略作沉吟,看向謝青,「坦白說,就像錄音裡講的,關於智慧財產權合同顯失公平的官司很難打。『想要低買高賣』符合基本商業邏輯,你不能因為自己賣得低了、後續覺得自己虧了,就認為合同簽得不公平。」
她攤了攤手:「都是成年人了,要對自己簽下的字負責。」
謝青面色微白:「可是綺文給過來的新合同……」
張覓雅抬手,示意她噤聲:「那也不能證明什麼。很多東西的價格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後來的作品價格高,並不等同於先前售出的作品也值這麼多。好多畫家的作品在作者離世後價格飛漲,總不能因為這個就把之前售出的都收回重賣吧?」
隨著她的話,陸誠的面色也微微地白了。他眉頭微微蹙起,放下茶杯,遲疑道:「您的意思是……沒有辦法按照顯失公平撤銷這個合同?」
「是的。」張覓雅點頭。
三個人——包括原正專心處理郵件的吳敏都僵了一僵。
下一秒,她慢悠悠地拿起錄音筆:「但拜陸總的錄音所賜,我們可以告他欺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