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紅雙喜的剪紙在電影裏是貫穿主線的主要道具，也是主角小孩長大成人，從小演員切換到周沐犀的一個承接點。

　　鏡頭對準易丞戚，他依然懶洋洋地趴在桌子上，呵欠不斷，睡眼惺忪，看著由坐在圓桌對面的那人熟練地剪出了一個紅雙喜。

　　那雙手修長好看，指節分明，他的主人穿著一身簡單乾淨的校服，主色調是白色與深藍色搭配，襯得膚色潔淨，充滿了學生的青春氣息。

　　周沐犀飾演主角的高中時期，額頭蓋著柔軟的劉海，削弱了幾分英氣，但五官英俊帥氣，儼然就是別人學生時代裏的校草形象的具現化。

　　而易丞戚飾演的角色，在外貌設定上會一直停留在他死前的最後時刻，停在他的十九歲。

　　易丞戚雙手疊放擱在桌子上，下巴抵在手背上，眨了眨濃密的長睫毛，目光從平鋪在桌面上的紅雙喜剪紙挪到周沐犀的臉上，他盯著周沐犀的臉龐，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周沐犀的高中生扮相意外的還挺精神氣兒，整個人的氣質顯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給人的感覺是那種十項全能的學霸，是辦公室各科任老師們熱議的得意門生，也是活躍於籃球場的運動達人，身邊有一群跟他玩得很要好的男性同學，還有一群會對他花癡議論的女同學。

　　易丞戚都能代替桂花糕先對周沐犀的顏值吹上一波彩虹屁，比如什麼周沐犀之後再無校服男神，比如我的高中時代欠我一個校草周沐犀，再比如周沐犀學生時代是不是連衛生值日都有人搶著幫忙做……

　　易丞戚腦補得有點多，以至於導演喊“哢”的時候，他的目光還粘牢在周沐犀的臉上。

　　易丞戚剛一回過神來，就見周沐犀坐在一臂距離的桌對面對他挑眉笑——這是易丞戚區分周沐犀當下是在戲內還是戲外的一個重要標準，周沐犀戲裏的角色是溫柔體貼的陽光大男孩，卻不善於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無形之中就給人一種距離感；戲外則是易丞戚更熟悉的周沐犀，喜歡對他挑眉笑，也在不知不覺中就養成了以一個哥哥的保護者姿態來護著他的習慣，沒有劇中角色給他的那種距離感。

　　第二場戲依然是兩人在攝影棚內的對手戲，現場工作人員忙著調整電動滑軌的位置等準備工作。

　　易丞戚和周沐犀就坐在一旁等待拍攝。

　　易丞戚習慣性地從助理小白手裏要來劇本，嘴巴張張合合，無聲地默念臺詞。周沐犀則是一身輕鬆，一邊補著妝，一邊隨手抽了桌上的紅紙，秀了一波手工活兒，折了一隻紅彤彤的紙鶴。

　　周沐犀把紙鶴的翅膀撐開，對底部吹了一口氣，紙鶴乾癟的身子也膨脹起來，他把紙鶴擺在桌面上，又抽了一張紅紙繼續折，邊折邊和易丞戚說：“好像每個人小時候都學過折紙鶴，你會嗎？”

　　易丞戚流暢地默背完一段臺詞，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桌面，有些敷衍地“嗯”了一聲表示附和，便繼續低頭看著劇本默念起來。

　　周沐犀微笑著，也不再打擾易丞戚背臺詞，默默地折完另一隻紙鶴，起身去找導演交流劇本……

　　兩人一直拍到當晚的十一點多，易丞戚例行被導演留下來“訓”了話。

　　導演對易丞戚說話的語氣一向硬邦邦的硌得慌，他指著易丞戚在鏡頭裏的畫面，嚴厲地指出易丞戚表示情緒波動的表情變化太單一，這是入門級別的新演員最致命也是最“偷工減料”的表演方式，表演變模式化，生氣就瞪眼怒吼摔東西，傷心就撇撇嘴擠眼淚，跟車間裏用同一個模經過流水線生產出來的產品一樣，相似度98%，若是把一部戲裏出現的同款表情剪成合輯，就像打開了自動重複播放的按鈕……

　　導演恨鐵不成鋼地總結發言道：“你也要多動動腦子去思考才行啊！”

　　易丞戚一臉尷尬地低著頭挨訓，周沐犀站在他旁邊，一要開口幫易丞戚說兩句好聽的話，就被導演一個眼刀削了回去，周沐犀只能改口，委婉地加入導演的單口訓話：“在鏡頭前面自然一點就可以，不要為了想要讓觀眾知道你在生氣就做出生氣的表情來，這應該是自然流露而出的一種情緒狀態，但這得多練，多觀察，多積累，急不來，你如果刻意地去表演了，有時候還絞盡腦汁為了做好一個表情想得特別吃力，結果反倒是鑽牛角尖了。”

　　導演雙手後背，原本聽著周沐犀的發言還挺滿意的，結尾卻來了個轉折，看似在給易丞戚傳授理論知識，實則是拐彎抹角地在對他說：不要逼太緊……

　　護犢的小心思不要太明顯。

　　導演沒好氣地說道：“隔行如隔山，我當然知道急不來，但這樣你這個角色可就真的毫無亮點了，後期鏡頭也要減少。”

　　易丞戚賠著笑應道：“沒關係的導演，我只求不給這部電影留下污點……不敢再妄想留下什麼亮點了，閃光點有咱周沐犀撐著呢，我這螢蟲的光早滅了，沒辦法與日月爭輝。”

　　易丞戚心裏真巴不得能把他的鏡頭多勻給周沐犀，若能把周沐犀的戲份調整成電影裏絕對的一番男主角那就更好了！

　　周沐犀無奈地笑著搖頭，伸手搭在易丞戚的後腦勺亂揉一通。

　　導演哼了一聲，說了易丞戚一句“沒出息”，就心煩地用粗糙的手掌搓著自己那發際線後移的腦門，嘴裏念叨著“隔行如隔山啊”這句話，在易丞戚自覺噤聲的沉默中琢磨了一會，突然乾咳了一聲，引起易丞戚的注意後，語氣生硬地說：“你不是歌手嗎？唱歌總能行吧？找首你自己的歌出來，你就見縫插針地哼上兩句，別老整你那配套的動作。”

　　易丞戚聞言，驚詫地睜大眼睛，下意識地轉頭和周沐犀對上一眼，周沐犀遞給易丞戚一個鼓勵的眼神，笑道：“導演這是在教你怎麼加戲呢。”

　　易丞戚回過頭看向導演，突然有勇氣正視這位一臉凶相的導演了，他雖然心懷感激，卻還是拒絕道：“導演……真的很感謝你，但是我沒有一首歌能跟這部電影的意境相契合的，而且按照我那個角色的設定哼起現在的流行音樂也有點違和，我覺得……不太好。”

　　這是易丞戚第一次反駁了導演說的話，同時也推拒了一個穩賺不賠的好機會。

　　導演：“……”

　　最終，這場訓話又是易丞戚低頭挨訓，在導演情緒激動地數落易丞戚“沒出息”、“不懂變通”等等貶義詞中結束的。

　　•

　　易丞戚從攝影棚走出室外的時候，夜風裹挾著涼嗖嗖的冷空氣撲面而來，他吸了吸鼻子，戴上口罩，雙手插兜，站在門口跺著腳轉圈圈，時不時蹦躂兩下，等著周沐犀和導演談完事情出來。

　　助理小白跟在易丞戚旁邊，小助理周境澤則站在對面，自動和他們兩人明確地劃分陣營。

　　周沐犀心裏惦記著易丞戚，簡潔扼要地和導演談妥了，就著急地趕出來，他前腳剛一走出屋外，就被冷風一個照面呼得想要縮回棚裏去，他接過小助理周境澤遞過來的口罩捂得嚴實了，緊了緊身上的長外套，只露出一雙深邃有神的眼睛，對著易丞戚眨了眨，說道：“回去吧。”

　　易丞戚對他點點頭，跟周沐犀並肩同行。

　　易丞戚的身高比周沐犀差了半個頭，但勻下來他的腿也沒比周沐犀差多大截，邁出的腳步卻只有周沐犀的一半大。

　　周沐犀一直留心易丞戚的一舉一動，他覺察出易丞戚刻意放慢步調，也跟著放慢腳步，一起在夜色裏漫步。

　　助理小白瞥了兩人一眼，心領神會，不顧小助理周境澤的個人意願，拖著小助理周境澤火速離開現場。

　　只剩易丞戚和周沐犀兩人並肩而行，距離後方拍攝場地的工作人員越來越遠，周圍也看不見人影，只有拴在小路旁的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虛虛的，又因為光線過暗，看得並不清楚。

　　易丞戚先打開話題，道：“導演讓我在電影裏唱歌……是不是你私下委託他這麼做的啊？”

　　“？”

　　周沐犀疑惑地轉過頭去，易丞戚也微微仰著臉，口罩上面露出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周沐犀。

　　周沐犀雙手抻在大衣口袋裏，輕輕的笑聲被悶在口罩裏，他反問易丞戚：“你該不會是覺得周圍的人照顧你的原因，全是因為我吧？”

　　雖然周沐犀帶著揶揄的語氣，但易丞戚心裏還真是這麼想的。

　　易丞戚也眯起眼睛笑，反推一句疑問句：“難道不是嗎？”

　　周沐犀忍俊不禁，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說道：“我在你心裏的地位是不是過於高大了一點啊？為什麼你覺得我無所不能呢？”

　　周沐犀開了玩笑，低頭看了眼兩人一致的步伐，他的臉埋在夜色裏看不真切，聲音卻是明顯帶著笑意，說：“導演剛才提的建議不是我向他要求的，你也別看他平時對你的態度很嚴厲，他也是一心想幫你才會替你著急，當然，他本身就脾氣暴，這一點實在不好。”

　　周沐犀說得真誠，但易丞戚聞言更加難以置信，小聲道：“真的是導演主動提出來的嗎……”

　　導演那個提議聽起來只是隨口一提，加戲也加得很隨意，但是讓易丞戚在電影裏哼他自己的歌，換個說法除了同意易丞戚加戲之外，也等同在大螢幕上面給易丞戚打歌……

　　周沐犀笑出聲來，把手從暖和的大衣口袋裏抽出來，環著易丞戚的肩膀，親昵地揉著他的頭髮。

　　兩人拉近了距離，周沐犀低頭看向易丞戚，眼底滿溢出笑意，反問一句：“為什麼你不敢相信別人會對你那麼好，卻又理所當然地認定是我的安排呢？”

　　易丞戚被問得一愣，眨巴兩下眼睛，遲疑地回答道：“因為……”

　　周沐犀的眼睛裏含著笑，一眨不眨地看著易丞戚等著他回答。

　　易丞戚被周沐犀的眼睛盯得目光有些躲閃，他的手指不自在地在口袋裏揪緊了衣服裏側……

　　他似乎從來都沒有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只知道要對周沐犀心懷感恩，要對周沐犀湧泉相報，不能辜負周沐犀的好意和期望，卻沒有認真地考慮過為什麼“周沐犀為什麼會對他這麼好”這個最基本的問題，周沐犀對他好，甚至都好到他在不知不覺中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易丞戚的下半邊臉被口罩捂得很嚴實，嘴唇抿了抿，視線也重新挪到周沐犀的臉上，迎著周沐犀期待的目光，他試探性地回答道：“因為我們……是朋友？”

　　周沐犀加深笑意，摸著易丞戚露在圍巾外面的耳廓，追問道：“哦？是什麼樣的朋友啊？”

　　易丞戚被捏了下耳朵，敏感地縮了縮脖子，斟酌著措辭，帶怯的小眼神瞄了周沐犀一眼，小小聲道：“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易丞戚心裏沒有底氣，語氣也帶著不自信，擔心自己單方面宣佈周沐犀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只是他一廂情願，自作多情，甚至有高攀的嫌疑。

　　但是……

　　易丞戚仰著小臉，在他不確定地用一格音量說出以上那句話之後，忽然就見周沐犀朝他湊過來。

　　在易丞戚兩眼疑惑的目光中，周沐犀羞澀得垂著眼睛不敢和易丞戚對視，他咬咬牙，心一橫就低頭湊過去，隔著兩人的口罩，只能通過嘴唇的觸感大致描出對方嘴唇的位置和輪廓來……

　　周沐犀無比純情地實現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初吻。

　　與此同時，易丞戚睜大眼睛，一臉茫然地眨巴一下，又跟著眨了兩下，過近的距離讓周沐犀的臉在他的面前出現重疊的虛影，也讓眼睛酸澀且看不真切，但是，他在一呼一吸之間又能真實地感覺到對方溫熱的氣息，急促的呼吸，還有肢體上微微的顫抖，無一不是洩露出周沐犀此時內心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