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七周】
凌辰南打了兩個小時球,結果胳膊痛了三天,腦子裏一直在琢磨球路,這個球怎麼接那個球怎麼回的,連電視上轉播羽毛球比賽都看得津津有味。磨刀霍霍地等到了週五,診所的同事看見他又帶了拍子,把他團團圍住笑話。
醫師同事一邊往咖啡裏猛放糖一邊說:“凌醫生週末不去約會,還要多花私人時間工作呐。”
凌辰南笑說:“你們搞錯了,這是我請的私教,專門收拾你們的。”
同事也笑起來:“要不是知道是你的話,我都要擔心你反移情搞得太投入了。”
凌辰南頓了半秒,開玩笑說:“要不是我什麼?我不是美少女就不能招客人喜歡了嗎?你沒聽過長得太漂亮的不適合當心理醫生嗎?”
同事醫師看著他:“要不是知道你一向善於克制。”然後他又做出猥瑣的表情,挑了挑眉毛說:“而且現在已經不流行把美少女配給帥哥了。”
凌辰南無奈苦笑,低頭看著開水在杯子裏打旋兒,說:“這位情況有點特殊,需要多花點時間,而且這才一個多月,剛哪兒到哪兒呢。”
心理諮詢的第一個步驟在於關係的建立,諮詢者通過對來訪者的過度關注和合理退讓,給對方營造出一個安全、舒適、保密的環境,讓對方能夠合理地展現自己,以便於同諮詢者建立起一個良性的親密關係。這種關係一旦成立,來訪者才能開始漸漸地傾訴更多深層的心聲,從而走入心理諮詢的第二步 —— 對諮詢者產生移情。
白晟已經完全信賴自己並願意積極主動地展露真實自我嗎?凌辰南不覺得。
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白晟還沒有出現,過去的六周以來他從沒有遲到過。凌辰南有點納悶兒,又有點不安,走出辦公室在前臺來回打轉。
前臺小姐一邊吃優酪乳一邊靠著桌子看牆角的電視,含糊地說:“醫生你看,這個車禍地點離咱診所好近啊。”
凌辰南也抬起頭 —— 本地電視臺在播報一條插播新聞,行人過馬路時被下坡來不及刹車的貨車撞飛,事發地就在樓下兩百米的地方。
前臺小姐咬著勺子:“地面太滑啦,這大冷天的誰還走路啊?”
凌辰南拔腿就跑。
他猛戳了幾次電梯按鈕,指示燈卻不急不緩地走走停停,凌辰南不理它了,從樓梯間沖了下去。
跑出大樓後,他被迎面裹上來的冷風激得一哆嗦,才意識到自己沒穿外套,他看見右手邊的圍了好幾圈人,馬路中間橫著一個貨車,前後都是交警。他一邊往事發地快步走,一邊伸長脖子朝人群中央望。
離事發地越走越近,他看到地上似乎有些什麼暗紅的痕跡,又好像只是花壇的泥土。他看到旁邊停著個電瓶車 —— 不對,電瓶車是個圍觀的路人,他皺著眉頭在人群裏使勁掃。
忽然,一個人拉住他的胳膊,凌辰南猛地一回頭,發現是白晟。
對方完好無損,淺灰色的大衣上沒有什麼想像中的血跡,白白淨淨的,半張臉都藏在紅藍色的大圍巾裏,露出兩隻驚訝的眼睛。
凌辰南僵住老半天才開口:“怎麼這麼晚來?”
白晟仰了仰臉,努著嘴用下巴把圍巾塞到脖子裏,說:“那邊出車禍了,好多人,我半天都過不來。”他眼睛上下轉了轉,問:“醫生你,你怎麼穿這麼少就出來了。”
凌辰南移開目光收回胳膊,說:“我沖出來湊熱鬧的。”
白晟哦了一聲點點頭,有點莫名其妙地跟著他往回走。
一邊往回走,凌辰南心裏有點懊惱,自己太不淡定了,剛才被表揚了懂得克制 —— 這是能給心理醫生最好的評價了。
白晟老老實實地尾隨他,一起上了電梯到達診所的樓層,前臺小姐恍若不察,笑眯眯地打招呼說:“白先生來啦。”
進了辦公室後,凌辰南帶上門,看著白晟脫掉大衣圍巾掛好,把拍子和自己的拍子並排靠在牆邊,回頭看時發現他還沒落座盯著自己,也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凌辰南問:“今天想坐哪邊?”
白晟來回看看,指了指躺椅。
凌辰南點點頭,也走過來,一邊問:“上周回去你手痛嗎?”
白晟有點茫然地搖搖頭,凌辰南回到熟悉的日常,終於找回職業笑容,說:“可惡,我到週一這裏還在痛,我也不至於這麼缺乏鍛煉吧。”
白晟抿了抿嘴——他好像一想笑就會做這個表情:“平時不怎麼用這些肌肉吧,習慣就好了,我腿很酸來著。”
凌辰南問:“還有呢?睡眠品質怎麼樣?”
白晟點頭道:“好多了,尤其是週五,週一我本來想出去跑步的,可是外面太冷了。”
凌辰南看著他笑笑:“你看著也有精神一些了。”
對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凌辰南又問:“有試著跟家人朋友聯繫過嗎?”
白晟搖了搖頭,想了會兒又說:“不過之前的房東倒是來電話了,他說我有個包裹寄到他那邊了,好像是我媽給的生日禮物,她不知道我搬家了。”
凌辰南心裏皺眉—— 白晟被迫搬離原來的住址都有一年了。他表面上還是語氣輕鬆:“哦?你生日嗎,什麼時候,她送了什麼?”
白晟垂下眼睛:“老一套,新出的電子產品,估計公司助理買的吧,我生日都過了快一個月了。”
凌辰南歪著頭想了想:“過了一個月,啊!那我豈不是也錯過了?”
白晟連忙搖頭:“不,不用的……”
凌辰南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生日快樂哦,白晟。”
白晟半張著嘴:“啊……謝,謝謝你。”
“上次說到在你和沈寅川交往的過程中,你漸漸地和過去的生活朋友圈子脫節了,”凌辰南帶回話題:“我希望你能夠認識到,咱們這個諮詢其中最大的目標不是要如何擺脫忘記沈寅川,而是幫助你重塑各種各樣健康的社會關係,你明白嗎?”
白晟看著他眨了眨眼,他又補充道:“我理解這很困難,但有時候我們需要不斷地去挑戰自己舒適圈外面哪怕只有一小步的空間,這樣才能有所進步,最終取得一個平衡。”
想了一會兒,白晟問:“醫生,你覺得我可以回到過去的樣子嗎?”
凌辰南回答:“不能。我也不會希望你回到過去的樣子,我想要看到的是你未來的,新的樣子,比以前更好。”
白晟看著他,有點說不出話,可他音調平穩,讓人不由得安心,他說:“只有壞的經歷,沒有壞的經驗,你忍耐過的痛苦和遭受過的傷害不會消失,就像疤痕一樣,他們也不該消失,這都是你成長的一部分,我們在這裏討論這些經歷,就是要正視它,擁抱它,從而邁過它。”
【白晟的第三段故事•傷口】
【跟沈寅川正式交往之後兩個月左右我們才第一次上床,這在男同志的領域裏應該算是很久了。不算刻意為之,但我畢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心中難免有些存疑,但終究這種事也沒有什麼好扭捏的,就做了。
第一次的體驗不算太好,沒什麼太舒服的感覺,又痛,與其說是做愛,更像是完成了一個什麼任務。但沈寅川似乎挺開心,看他開心的樣子,雖然覺得不舒服還是忍著先不洗澡讓他抱著了。
整體來說我們做的頻率不高,一方面我對這件事從始至終都沒開發出什麼熱情,另一方面每次事前事後都要清理真的很麻煩,後來試著上了一次沈寅川,感覺要好一點,他似乎也更喜歡這樣,之後就大多是以我做1的方式了。
這種低頻的性愛持續了大半年,到後來我們幾乎天天吵架,有好幾個月都沒有做過,就算開始也會在沈寅川神經質的質疑之下不歡收尾,直到他把我囚禁起來。
那時候我才知道其實沈寅川一直以來都壓抑了很多情感和喜好,比如,他其實喜歡更加疼痛粗暴的做愛方式,這種疼痛是針對雙方而言的。以前他可能怕我知道後會審視他,會害怕,所以一直隱藏,而在有自信完全控制了我的自由之後他便開始肆無忌憚地表露無疑,他開始把內心那些最陰暗最露骨的想法都講給我聽,他是如何跟蹤我的,是如何欺騙我的,又是如何想要完全擁有我,那些想要對我做的事,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也有的時候,他會忽然滿面微笑地跑到地下室來,說很多甜蜜的愛我的話,假裝一切正常我們像是在正常談戀愛一樣,會爬到我床上來為我服務,可我整日被藥物控制,說話都提不起精神,更別提要勃起,這種時候他得不到回應又會大發雷霆,質疑我是不是從頭到尾就沒喜歡過他,也會質疑我是不是跟別人做了所以對他沒感覺,好像我不是每天都被困在這幾間方的牢獄裏一樣。
最終那間屋子裏的東西被他越砸越少,只剩下一場床和一張桌子,連凳子都沒有。
一般來說,在歇斯底里過後沈寅川會有那麼一小段時間非常崩潰,他抱著我或是跪在床邊不停的哭和道歉,最開始我還以為他良心發現,後來明白這一切只是為自己討個安心,釋放壓力,不然他也不可能在我那麼多次的懇求勸說下從未想過幫我解開手銬,放我離開。
哭過之後,他總是能平靜下來,默默收拾殘局,一言不發,對我說任何話都充耳不聞,把房間規整到金絲鳥籠。沈寅川有潔癖,見不得眼前髒亂,也受不了自己的東西被別人亂碰,在他的心裏,想必我就是“他的其中一樣東西”吧。】
凌辰南問:“他對你的肢體傷害到達什麼樣的程度?”
白晟仰趟在沙發椅上,回憶道:“大部分都是……我們互相起衝突的情況下,有時候我會有力氣一點,會反抗。還有就是……”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手銬……一般四五天就會磨掉皮,兩隻手換著綁也來不及痊癒,我試著想要褪出來,骨頭一直磨那個金屬邊,可不管怎麼努力都不行,我有想要試著捏斷手骨,可是我太沒力氣了…… 沈寅川很生氣,他很喜歡我的手,第一次他看到床單和手鏈上都是血的時候,他氣瘋了……”
白晟講到這時停了停,好像暴怒的沈寅川出現在他眼前一樣。
調整了一下呼吸後,他把毛衣的袖子往上折了折,露出手掌兩側和手腕上層層疊疊的疤痕。
凌辰南向前湊了點看—— 白晟是設計師,拿繪圖筆的修長雙手卻變成這樣。
“還有就是,身上,他會想要用那種針,沾鋼筆水,給我紋身,紋他的名字,但是沒有繼續下去,我皮膚好像很容易紅腫出血,弄了幾次都不順手他就放棄了,同樣的方式他在自己胳膊上和腿上到處都有紋我的名字,不過那個東西過幾天就會變淡,然後他就坐在我床邊,讓我看著他一針一針地補回去。”
既有施虐欲望又有受虐欲望,凌辰南算是明白他之前為何說沈寅川喜歡他們雙方都痛了。受虐傾向的人群大多分為性欲基因型,道德型亦或是女性氣質型,其中女性氣質型的最為常見,此類人在性關係中樂於處在被動角色,大多數成長於壓抑的男權家庭,但看樣子沈寅川又不熱愛服從和被貶低的身份,其中可能摻雜了一些道德的羞恥感和家裏暴力遺傳的因素。不過凌辰南不是他的心理醫生,也沒什麼第一手的接觸資料,稍想了一下就不再深究。
他又問:“有什麼留下後遺症的傷害嗎?驗傷情況怎麼說?”
白晟從天花板上收回目光看著他,搖了搖頭,輕輕說:“都不疼了,醫生。”
他說話的樣子和柔軟的聲音,像是什麼透明的雪花消失在了暖氣片上,像是什麼寒冷的東西化成一灘溫水,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樣。
凌辰南點點頭,也對他說:“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