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周】
凌辰南在咖啡店外面站了半天,直到裏面有人敲玻璃,他定睛一看,窗邊的卡座上坐的居然是陸柏舟。
臉皮發紅地沖對方擺擺手,凌辰南一邊朝裏走一邊覺得尷尬 —— 原來自己在外面糾結犯蠢的樣子完全被對方看了去,好丟臉。
陸柏舟翹著腿在那翻水單,看他進來了,遞過餐本說:“我已經點了,你看看你要喝什麼,餓不餓,要吃點東西嗎?”
凌辰南接過來看了看,招呼服務員過來,點了杯咖啡,隨後夾著尾巴不吭聲了。
陸柏舟看他那副樣子好笑:“好久沒見過這樣的你了,真懷念啊,剛入學的時候分明是個可愛的小學弟,後來就越來越凶了。”
凌辰南苦著臉求饒:“學長……”
陸柏舟喝了口茶,瞅著他說:“要不是我八個電話得打,最後還打到你診所去了,你是不是打算這輩子都不見我了?”
凌辰南心虛道:“沒有……”
陸柏舟幽幽地說:“白晟也跑不見了,一個電話過來把諮詢取消之後就消失了,你們兩個想幹嘛,私奔嗎?”
凌辰南被他這樣問,不禁想到了幾天前和白晟最後一次的對話。
“事到如今你是別想擺脫我了,醫生,你那都別想去。”白晟當時是這麼說的。
凌辰南氣得要命,頭腦發熱地要將他轟出家門。
“隨便你!”他記得自己這樣吼道:“你威脅我?我也無所謂了,你隨便吧,滾出去,我現在不想看見你,不,我今後都不想看見你。”
白晟被他推了一把,後退半步站定看著他:“不是威脅你,只是把現實的狀況講出來而已,我是不會放手的,呵呵,話說回來如果是白晟站在這的話,不管他做什麼你都會原諒他的。”
凌辰南瞪著他,發現對方也是滿面怒容,眼眶都氣紅了:“白晟歇斯底里的時候你沒有放棄他,他情緒反復神經質的時候你也沒有厭倦他,甚至在發現了他是個跟蹤你的偏執狂時都沒有逃開,如今只是換了一個身份,就一點寬容也得不到嗎?”
凌辰南冷面相對:“這根本不是一碼事,你這不是對我撒了謊,而是你的所有、你的一切全都是謊言,原諒你?你做這些事的時候覺得我有一天可能會原諒你嗎?我也根本不會再相信你說的任何話。”
白晟低下頭,輕輕苦笑了一聲,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怎麼這樣……太不公平了,說謊的那個、有所隱瞞的那個分明一直是白晟,卻一次次地都被原諒,我經歷的痛苦和傷害都是真實的,我對你說傾訴的煩惱都是真實的,我向你表達的感情都是真實的,卻說……卻說再也不會相信我了。”
凌辰南忽然想到他們過去那麼多次親密的、甜膩的、掏心掏肺的相處,對象卻從來都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人,饒是他,也覺得天翻地覆喘不上氣。
不,到現在,還分誰是誰有什麼意義嗎?怪不得那時候,自己剛在一天之內輪番見了一次白晟、蜂鳥和奶糖的時候,他說自己是唯一一個他信任的且完整目睹他所有存在的、知道他是誰的人。
是因為這個原因嗎?想要以本來面目示人卻又害怕不被接受,於是小心翼翼地偽裝成另外一個人格,接觸,試探,即使用力克制還是被發現他出現頻率愈發頻繁的端倪。
凌辰南剛想開口,白晟卻抬起頭來,幾乎是有點惡狠狠地盯著他,又重複了一遍:“不管你接不接受、原不原諒,我是不會離開的,你是我的,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陸柏舟也好其他人也罷,都別想!”
關陸柏舟什麼事,凌辰南納悶了片刻,可對方已經走到門口,回頭撂下狠話:“今天晚上先給你冷靜一下,但別想我會放過你!”
對方摔門離去了,凌辰南獨自站在自家客廳火大之餘,也不禁反思起了對方的提問:如果此時此刻是白晟或奶糖哭兮兮地求自己不要生氣,整件事情得觀感會不會不一樣?
然而對方明明知道用什麼方式最能夠說服自己,卻放棄了再帶上假面,而是直白到幾乎幼稚地發表了一通佔有宣言。
是因為已經厭倦了偽裝示弱來達到目的的方式嗎?還是有信心自己會就這樣接受真相,他已無力揣測。
思緒到這裏就中斷了,陸柏舟用茶勺敲他頭,凌辰南驚了一下,抬頭看這位不知道為什麼被白晟設定成假想敵的人。
“問你話呢,你發什麼呆。”陸柏舟說。
凌辰南低頭喝了口水 —— 本以為好幾天之後自己的情緒已經沉澱了,結果稍一提及思緒就又毫不受控,他狀似無意地說:“嗯?沒有啊。”
“沒有什麼,你聽見我問你什麼了嗎,”陸柏舟白了他一眼:“別跟我繞彎子,沈寅川辦了轉院手續從我們監獄調走到精神病院去了,這事兒你知道嗎?”
看他晦暗不明的臉色,陸柏舟說:“接下來白晟馬上就取消了診療,別說這事兒和你沒關係。”
凌辰南依舊不吭聲,對方臉色也沉下來:“我去問過了,沈寅川本來都要準備出獄手續了,結果在出監教育中心的最後一個月忽然出了岔子,惹了事,襲擊了一個負責測評的心理醫生?”他提高音量揚起眉毛,語氣尖銳地說:“你不會要告訴我那個人就是你吧。”
凌辰南在這幾天的反思之下與其說是想開了,倒不如說是陷入了什麼都提不起勁的自我厭棄,他細細回想了過去半年來的一點一滴和蛛絲馬跡,最後發現好像一切都是一場超難笑的爛笑話。
他向後仰靠在椅背上直視著陸柏舟說:“是我。”
他如此坦然地承認了,陸柏舟卻反而愣住:“什麼?”
凌辰南又說了一遍:“是我啊,那個被他襲擊然後給他下了轉院診斷書的心理醫生,也沒必要瞞你,反正你去稍微調查一下就會知道,不,應該說你已經知道了吧,不然為什麼會追著我要問這件事。”
陸柏舟卻顯然只是猜測歪打正著,一臉混亂:“什麼?不等等,你是什麼時候跑到出監教育中心去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凌辰南說:“我報名申請做了出監犯人的再犯評估醫生,沈寅川是指派給我的犯人之一,在跟我一對一談話的過程中,我在詢問他犯案內容的時候不小心說漏了嘴,被他發現我認識白晟的事情,他情緒失控然後襲擊了我……我本來是想這樣告訴你的,如果你問起的話。”
陸柏舟皺了皺眉:“你言下之意是……這並不是真相?”
凌辰南搖了搖頭,三言兩語地概括了和沈寅川交談的內容,說:“雖然不堪,但事實就是如此,我故意激怒他 —— 明知道他有憤怒管理和情緒狂躁的心理問題,但因為我抱著私心,他又一副打定主意出來要找白晟同歸於盡的樣子,所以我當時故意……不,不能說當時,我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他不能重見天日,才申請了這份工作。”
“沒有告訴你,說好聽點是不想把你拖下水—— 畢竟這件事萬一曝光的話會很麻煩,也難保沈寅川日後不會找到開口說話的管道,但其實沒告訴你的真實原因,的確是因為知道你肯定會有所察覺而試圖阻攔我。”
“所以說,你要說什麼就說吧,但你要舉報我的話會有點問題,因為我現在還不能讓沈寅川出來。”
陸柏舟微張著嘴,不可置信,半天才說:“你……你知道你這樣,不是……怎麼你會……”
凌辰南此時卻笑起來:“雖然不是懷念過去的時候,但居然還能見到學長結巴的樣子。”
“凌辰南你別跟我嬉皮笑臉的!”陸柏舟聲音有些大,路過的服務生看了他一眼,但他全不理會,不知道是在對他說還是對自己說:“你居然會為他做到這個地步,果然我還是對此太放鬆了嗎……之前我拐著彎兒提醒你你都不買賬,上次和你明說了,還以為你不高興過後會聽進去的,結果居然還是……”
“跟你沒關係啊學長,”凌辰南說。可陸柏舟打斷了他:“是跟我沒關係!從頭到尾都跟我沒關係,不是你一臉彷徨地跑來找我求助嗎?拜託我幫你接觸沈寅川,又把白晟轉介給我治療,每次出問題了想到找我,卻一句勸也不肯聽!”
凌辰南也收起笑容,他感覺自己的情商被蜂鳥拉低了,乾巴巴地說:“確實一直以來都麻煩你了,以後不會了。”
陸柏舟深吸了一口氣,說:“你知道沈寅川在病院大鬧了一場,被送去做ECT了。”
凌辰南抬頭看他 —— ETC俗稱電擊治療法,理論上是在各種物理藥物和心理治療都無效的情況下才會對沈寅川這種躁郁症病人使用,如今ETC配合肌肉鬆弛劑和麻醉已經比過去安全許多,但臨床上依舊有一些失憶或腦損傷的後遺症。
“什麼……ETC不是需要同意書才能……”凌辰南吃驚道。
陸柏舟不無諷刺地笑了笑:“誰知道呢,大概服刑犯跟普通病人的人權不一樣吧,你難道不也是這麼覺得嗎?他這種反社會人格根本不適合放歸社會,按照正規司法程式走下來也給他定的罪名太輕了,你們一個二個的,以為自己是誰?可以凌駕於法律之上決定另外一個人的命運?”
凌辰南過去的這幾天情緒都沒有好過,如今更是蕩到穀底,咬了咬嘴唇反駁道:“我可不是因為這樣原因,正義?你不會以為我是抱著這麼高的覺悟在做這種事吧?不過相信你也很瞭解吧,畢竟我可是放棄了各種社會福利機構的公職‘墮落到了私人診所’ 的人呢。”
陸柏舟聽他語氣帶刺,也火大起來:“我之前沒想告訴你沈寅川被電擊治療的事,呵,怎麼說呢,我雖然不清楚具體狀況但隱約與你有關,但想說你可能是無意為之,被感情所左右了判斷的尺度,若是告訴了你,難免會叫你內疚,現在看來我還真是想多了呢。”
陸柏舟說完這段話後,兩人都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音量有些大,同時歎了一口氣安靜下來。凌辰南沉默片刻,面前的半杯咖啡已經涼透了,那種無比疲憊的感覺又在他的身體裏不斷發酵,似乎回到了他剛從出監教育中心走出來的那天一樣 —— 他做了一個選擇,不能說他有多後悔,但總歸還是掙扎的,他無人可以訴說,或者說即使訴說也必定不會得到理解,最悲慘的是,他在出發之前就已經充分了然自己不被理解的原因 —— 因為他是錯的。
不論自己再怎麼對那人說狠絕無情的話,事實就是他的執念已經深陷到了如此的地步,不論那人是神秘而分裂的戀人,還是性格扭曲偏激的整合體,即使自己終於認清了謊言看穿了層層迷霧,但套在他身上的枷鎖卻沒有絲毫鬆動。
“你之前不是說白晟完全是我喜歡的類型、完全是根據我的喜好量身打造的嗎,沒錯,就是這樣,就是這麼簡單而愚蠢的原因,被牽著鼻子走而做了這種事,一切也完全是出於私心,我就是這樣的人,也差不多該認清了,你……你也不要再給我什麼錯誤的期望,這樣我壓力也很大,很困擾。”凌辰南每說出一句話,心裏就更難過一分,一時間自己好像才是故事中那個被孤立囚禁而不得不和自己的工作、生活、朋友道別的倒楣鬼,前有被跟蹤被處心積慮接近的往事,等著他的未來莫不也是被殺死埋葬嗎?
可是陸柏舟卻沒有被他的暗黑發言惹怒,他露出一個淺淺的苦笑,平靜地說:“我不會舉報你,說到底,我也不是那麼有覺悟的人呢,我不會舉報你,完全是出於這麼多年來我對你……我們之間的友情。”
凌辰南睜大眼睛看他,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重要的資訊,可對方已經接著說道:“但你做的事我無法原諒,我可以理解,但我不能接受,這有違我的人生信條和職業操守,或許這些是可笑的堅持和原則,但也確實是我無法退步的地方,我能做的最大妥協就是保護你不要身敗名裂。”
凌辰南:“學長……”
陸柏舟說:“但是我希望你以後,至少五年以內都不要再執業了,你不配。”
終於,巨大的自責從凌辰南的胸腔傾瀉而出,這份自責不僅僅是對於沈寅川淒慘現狀的,也是對於自己一次次放過深究的機會而讓事情發展至此的,還有對於辜負了一直依賴信任學習的學長的,各種各樣的自責彙聚在一起。
原來他只是想聽別人直截了當地批評他一句,在成年人的世界裏,這種嚴厲和訓斥竟然變得珍貴起來,“你不配”三個字奇跡般地拎起了他肩膀上的重量。
“我其實有點後悔,本來以為有一種朋友是只要互相理解,即使不頻繁見面相處也能長久維持下去的,看來還是我太天真了,我應該要更加密切地關注你、更加直白地提醒勸導你才對。”陸柏舟喝掉了杯底的最後一點水,站起來說:“就這樣吧,事已至此,好自為之,保重了,學弟。”
陸柏舟離開以後凌辰南獨自在咖啡廳又坐了很久,直到服務員過來催問需不需要其他的餐點才恍惚間醒悟,他站起身,膝蓋往下都發麻而冒著涼氣。
天色已經有些晚了,他走到街上,發現移動的人群中有一個人站定看著他。
他抬起頭,同他對上眼。
白晟穿著輕薄的風衣外套,手插在兜裏,高挑挺拔地站在人群之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熙熙攘攘的人潮裏不時有人回頭看他,可沒人知道他的故事。
凌辰南忽然想:對啊,這個人理解我,因為他是我的動機,也是我的共犯。
他向前剛邁出一步,白晟就大步穿越行人路障走到他面前,凌辰南問:“你在這多久了?”
白晟說:“一個半小時,從你進去的時候我就在這了。”想了想,他又解釋了一句:“我沒跟蹤你,是陸柏舟約我過來的,我本來已經拒絕了,但想到他可能也叫了你才過來看看。”
凌辰南不置可否 —— 這個時候,這些事,都無所謂了。
白晟似乎是看出他的沮喪,想抱抱他又怕被他拒絕,只站著貼近了點,說:“那個人有那麼重要嗎?一副被拋棄的狗狗樣,我好嫉妒。”
凌辰南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越過他自顧自往前走了。
白晟快步跟上來同他走成一排,問:“你怎麼來的,公車?打車?現在晚高峰呢,我送你吧。”
“你送我?”凌辰南疑惑扭頭:“你開車來的?”
白晟點點頭,抖出一串鑰匙說:“之前一直停在車庫裏,今天第一次開。”
對方已經不是那個事事需要依賴他的人了,不,或者他從來就沒那麼需要他,即使是被噩夢纏身的時候。
需要適應新角色的是他自己。
可惜自己現在防禦力為零,智商也所剩無幾,要完成這件事實在太困難了。
凌辰南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對方喉結動了動,及不可見地抿了抿嘴。
在緊張嗎,在緊張什麼呢,怕我不坐他的車嗎?
凌辰南說:“首先明確一點,我沒有原諒你,我只是今天太累了,不想和你吵。”
“知道了,”白晟飛快地說,環住他抱了抱,還不等他說什麼就鬆開手 :“今天就別費力氣罵我了,回家吧。”
這是第一次 —— 白晟坐在駕駛座而自己作為乘客,凌辰南系上安全帶,意識到旁邊的人在看自己,他側過臉看他,對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他沒有回應那個笑容,只是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盯著前面。
他此刻才終於看清了這一出戲,步步為營極有耐心的狡猾獵人披著迷路小動物的皮,將自己一寸寸引入陷阱,直到確定他無處可逃毫無援手,才動手收緊了繩索。
那人啟動車子,車門鎖“唰”地一聲彈起,凌辰南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被牢牢鎖住了,被這個人,沒有退路。
他的情緒,他的事業,他的朋友,全部都被這個人算計到最後一步,無處可逃。
就這樣吧,我很累了。
凌辰南閉上眼睛。
白晟側過臉看了看他,勾起嘴角笑了笑,踩下油門,車駛入茫茫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