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俞苑苑其實想過網上會有多難聽， 她過去十八年並不是生活在玻璃溫室裡。年齡再小一點的時候，她也曾經在網上手撕過當年愛豆的噴子， 與人大戰過八百回合，是以內心做了非□□的準備， 來迎接網上的腥風血雨。

　　但她沒想到，當自己的名字和那些不堪入目的話連在一起的時候，對自己的衝擊竟然有這麼大。

　　她呆呆地坐在那裡，停住了所有動作。

　　牛肉醬只覺得於心不忍，剛剛上前一步，準備說點什麼， 就被奧利奧拉住了。奧利奧搖了搖頭， 壓低聲音：「電競選手哪個不是被一路噴過來的？她遲早要面對的。」

　　俞苑苑沉默了片刻， 從楚嘉年手裡接過了筆記本電腦， 兩根指頭在觸控板上緩慢滑動。

　　是在一條一條地向下瀏覽。

　　【女選手打電競本來就是最大的笑話了，這種踩著隊友去虐泉的……當笑話都不配。】

　　【xg收錢了吧？收了多少？我看我出得起不？】

　　【樓上， 誰知道收的是錢還是什麼別的？畢竟女選手，圈子多亂， 大家自己想。】

　　……

　　——這是關於她對xg的那把， 對加里奧虐泉截圖的。

　　【053的狐狸是在召喚師峽谷網戀嗎？這姑娘是來搞笑的吧？】

　　【這操作……哈哈哈媽媽我也要打職業。】

　　【演員都不敢這麼演的吧， 這他媽奧斯卡影後？】

　　【ball ball你原地退役吧， am的哥哥們夠辛苦了，放他們一條生路好嗎？】

　　……

　　——這是針對ope那場訓練賽視頻的。

　　【什麼傻逼玩意兒？還直播？求你別來辣我眼睛了。】

　　【真逗】

　　【這姑娘是不是腦子不太合適？】

　　【已給基地寄刀片，漫威女孩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王者來鉑金局就打個8-2-5？】

　　……

　　——這是針對她開小號直播的。

　　說實話，看到這裡， 她雖然心中難受，卻覺得還算是在意料範圍之內。但是緊接著，她就看到了竟然還有人扒到了她的真實身份，所在學校，甚至還貼出了她家人的某度百科資料。

　　她的父輩乃至祖輩全都是文人，某度百科上當然資料詳細，甚至有過一些是編進中小學課本裡的，網友們發現以後直接驚呆了，這下參戰的就不僅僅是關注電競圈的人了，往日裡看不慣別人打遊戲的人也都加入了這場全網黑俞苑苑的活動，高呼著「俞家家風不保」、「俞家敗類、恥辱」一類的標語，簡直想要親手把她釘上恥辱柱。

　　俞苑苑心裡「咯噔」一聲。

　　她最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她做好了所有自己被罵的準備，卻唯獨不願意扯上家人。

　　俞苑苑臉色慘白，不自覺地咬住了下唇，眼中也逐漸浮上的水汽，手下滑動的動作卻沒有停，而眼中積蓄的淚珠也始終沒有掉下來。

　　就這樣足足過了五分鐘，她突然抬起了頭。

　　大家的神色不加掩飾地一緊。

　　俞苑苑微微向上仰了仰頭，逼回了差點留下來的眼淚，聲音輕快：「你們怎麼還在這兒？快去休息了，下午還要打訓練賽呢。」

　　小新猶豫道：「苑苑，你……」

　　「我沒事。」俞苑苑的眼眶泛紅，臉上卻露出了一個笑容：「這屆網友不太行，連我韓服的號都沒挖出來。再說了，被黑的越慘，以後我用實力打他們的臉，不是就越疼嗎？」

　　誰都看得出來她是故作堅強和鎮定，只有牛肉醬傻乎乎地順勢問了一句：「苑苑，你韓服的號叫什麼呀？」

　　「哦，你爸爸111，全拼的。」俞苑苑把電腦還給楚嘉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我先回去休息了，大家下午見呀。」

　　言罷，她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再慢一點，她可能就要撐不住了。

　　她一把關上了門，然後貼在了門板上，一寸一寸滑了下去。

　　厚重的門板將她與外界世界隔成了兩片，也隔絕了外界的所有聲音。

　　「嘶——她就是nibaba111？」牛肉醬倒吸了一口涼氣：「她要是願意亮出來這個id，誰還敢亂嗶嗶？」

　　「她就算亮出來，說不定還有人說她是買的號呢。」雪餅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臥槽，誰賣韓服王者號啊，老子去買一遝。」小新掏出手機：「我用小號去幫苑苑聲援一波。」

　　「黑一個人的時候，網友是沒有腦子的。」楚嘉年抬手止住小新的動作：「別添亂，都去休息吧，也別去打擾俞苑苑。這一關，她總是要過的，誰也代替不了她。」

　　大家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楚嘉年這才把視線重新放回到電腦上。觸控屏上還殘留著俞苑苑剛剛的指紋，他鬼使神差地將手指與她的指紋重合，然後再鬆開。

　　她居然就是那個韓服的神秘王者nibaba111？

　　為什麼她的id總是那麼讓人……

　　喜出望外。

　　nibaba111這個id在電競圈算是非常出名了，有心人去查過這個賬號的記錄，是一年多以前才注冊的新賬號，然後一路單排上了王者，一度被稱為韓服路人王。因為id發音問題，很多人都懷疑過這是中國人，國內幾家戰隊也都曾經加過她好友，結果無一通過，所以除了職業隊員們偶爾正好排到她的對局之外，連一個ob記錄視頻都沒有。

　　沒想到，這個人，居然就是俞苑苑。

　　自己可真是撿到寶了。

　　只是電競之路並不好走，打得好的時候，所有人都會把你當成神，誇著你，捧著你，可一旦出現失誤，就會瞬間被罵到一文不值。曾經有多少電競選手都因為網路暴力而選擇了退役，而他們的失誤，有時候可能僅僅是團戰早上了一秒鐘。

　　誰又能保證自己這一輩子，不犯一點錯誤呢？

　　而電競的大環境對於女生來說其實非常不友好，因為性別原因，她會遭受比別人更多的關注，無腦黑更會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她身上，她遊戲和平時言行的所有細節都會被放大化，哪怕是訓練賽上的一點失誤——

　　想到這裡，楚嘉年的眼神慢慢變冷。

　　xg的截圖不是意外，ope的視頻也不是意外。

　　俞苑苑的家世被扒出來，只怕也是有心人所為。

　　俞苑苑作為新選手，無論是lpl第一名女選手的身份，還是其他方面，其實都不至於被針對到這個地步。如果他還看不出來這一切的背後另有推手，他就妄為楚家人了。

　　他撥了一個號碼出去：「我回國之前，把背後的人給我找出來。順便轉告我哥，讓他最近小心身邊的人。」

　　掛了電話，他猶豫了片刻，還是站起身來，輕輕地走到了俞苑苑的門口，頓住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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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苑苑背靠著門板坐在地上，面前是一整面的落地窗，不經意間，她甚至覺得自己回到了基地的房間。窗戶從上面開了一個縫，有風倒灌進來，吹起了兩側的紗簾，布幔上的流蘇微微搖曳，有羅勒和檸檬的香氣隨著風飄蕩在空氣中。

　　她捏著手機，一忍再忍，最終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猛地鎖了屏。

　　不行，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打電話回家。

　　臨走前，俞母來送行的時候，分明是為了讓她安心。

　　媽媽她……想必早就看過了網上的那些言論，所以才放心不下，特意想要來看看她是不是還好。

　　俞苑苑渾身顫抖著咬住下唇，將自己縮成一團。

　　她知道不需要去在意那些無腦黑的言論，她知道要打職業的話，必然會面對這些事情，她知道自己不應該被那些言論影響，就像她給楚嘉年保證的那樣，她更知道，所有人都很擔心她，比賽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她有值得信任的隊友，還有楚嘉年，他說過，他會罩著她的——

　　可是，真的好難啊。

　　面對這樣鋪天蓋地的質疑、謾駡和人身攻擊，還要勾起嘴角，真的好難啊。

　　要把這一切都當做沒有發生過，真的、真的好難啊。

　　她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啜泣。

　　她的痛哭聲細碎地隔著門板傳到了門外，楚嘉年頓住了想要敲門的手，靜靜地站在原地。

　　半晌，他輕輕地靠坐在了門口，一言不發地著聽著門內少女的哭聲。

　　走廊的穹頂上是繁複的浮雕，楚嘉年微微抬起頭，出神地望著那些線條，從神創世的第一天，看到第七天，最後將目光停在了上帝創造亞當的那一天。

　　那是模仿西斯廷小教堂米開朗基羅《創世紀》的雕像，被譽為世界上最美的兩隻手指微微觸碰，楚嘉年出神地看著那兩隻手，似乎想到了什麼，然後向著穹頂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那是一隻指節分明，手指修長、漂亮得近乎完美的手，燈光從吊頂灑落，有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折射過來，照亮了他的手腕——

　　一道極淺極淺的傷痕蜿蜒在他的手腕內側，貫穿了他的整個腕骨。

　　門板兩側，一邊是少女壓抑的啜泣，一邊是少年默不作聲的陪伴。空氣並不凝固，遠處的教堂敲響了鐘聲，有鴿群被鐘聲驚起，拍打著翅膀掠過，法蘭克福迎來了五月極為少見的豔陽天，草地上出現了大批曬太陽的學生和老人，金融街的商人們端著咖啡穿梭於各大銀行，美茵河上有遊船載著第一批客人出發，飛機在空中劃過長長的白色拖尾。

　　這是最美好的時代。

　　是屬他們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