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01
(三年後)
淮安的雪來得晚,化得卻早,蘆花灘頭的素白剛剛褪盡,窗外桃杏便打了花苞。
我坐在書房內,一封信剛寫了一半,只聽房門一聲輕響,須臾,一顆小小的腦袋探進來,奶聲奶氣地喚了聲:“娘親。”
我一笑: “阿南,過來。”
阿南點點頭,將門推開了些,吃力地翻過門檻,撲來我的膝頭。
他今日穿得利落,一身短襖下蹬著一雙墨絨靴,進屋時,手裡還握著根木枝作劍,這會兒到了我跟前,倒是識趣地將木枝擱下了。
我將他抱上身,問,“你繡姨呢?”
“劉爺爺咳疾犯了,繡姨為他看診。”阿南道,“娘親又在寫信?”
“是。”
“那娘親寫,阿南等娘親。”
他說著,從我膝頭滑下,將擱在書桌下的小杌子挪出來,端正坐好。
他這麼乖覺,定是有事相求,我看他一眼,有意要磨一磨他的性子,便不作聲,將手裡的信續寫下去。
阿南是三年前的五月出生的,早產兩個月。當時恰逢夏至,烈日炎炎,我足足疼了一日一夜,身下的被衾汗濕了三層,直覺人已到了鬼門關前,他才姍姍來遲。
大約因他身上流著於閒止的血,雖然早產,卻十分爭氣懂事,除了初初一兩月有些孱弱,爾後能吃貪睡,夜裡幾乎不哭鬧。八個月便會喊“娘親”,喊“世叔”,學說話學走路亦學得快。
阿南兩歲,我教他念詩,念到一句“將軍白髮征夫淚”,他仰著頭,懵懵懂懂地問:“娘親,世叔是不是將軍?”
又去求慕央:“阿南要當將軍,阿南要打仗。”
當時慕央已快出征了,蹲下身,笑著應他:“好,等世叔回來,教你兵法,教你行軍打仗。”
北境戰事未平。
三年前,二哥受了重傷,燕退後三十里,重整大軍,捲土重來,幸而蕭勇、二嫂馳援及時,擊退了燕,守下了邛樓。但二嫂離開中州,與燕結盟的遼東便有空子可鑽,沈瓊親自整軍,從江陵揮兵,奪下中州五座城池,慕央想自淮安分兵北上,卻被沈羽阻在北道峽口。
好在二哥的傷勢雖重,卻未及要害,歇養三個月後,改變策略,決定先與蕭勇合力擊潰燕敵,由二嫂帶兵與遠南平西聯軍周旋。
這個決策其實有些顧此失彼,沈瓊當時已佔據了中州五座城池,若一意北上,只怕中州將徹底失守,京城一帶岌岌可危。
大皇兄說:“沈瓊雖深謀遠慮,但素來不是一個愛冒尖的脾氣,他若北上,一來無把握能取勝,二來天下亂戰未平,他根基不足,這麼早就攻到京師,只怕會成為眾矢之的,反而為人作嫁。”
之後果如大皇兄所料,沈瓊在中州猶豫再三,最終選擇穩紮穩打,一路往東,奪下甘州,攻取雁山,趁著於閒止與二嫂打得難分難解,奪下這塊寶地。
誰成想於閒止一聽聞沈瓊來攻雁山,立刻劃出三座城池給二嫂慢慢打,調兵南下,就像早就等著沈瓊似的
沈瓊處理起政事雖得心應手,行軍打仗卻遠不及沈羽。
沈羽曾給沈瓊去信,說戰局未明,切不可冒進,沈瓊見甘州得的容易,一時馬虎,重軍進駐雁山後,反被於閒止先一步調回來遠南軍圍困住。
這已是去年初夏的事了。
遼東王被圍,這是擊潰遼東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二哥與蕭勇見狀,一鼓作氣,將疲態盡顯的燕兵攆出北境之外,隨即由蕭勇駐守北方,二哥二嫂帶兵南下,急赴雁山合圍沈瓊。
沈羽得知沈瓊大難當頭,不得不放棄與慕央僵持,帶兵趕赴雁山馳援,慕央為拖住沈羽,緊隨前往。
沈瓊遭各方勢力圍剿,最終力不能敵,三個月前,軍中傳來捷報,說遼東王兵敗雁山,自刎於西林道。
今日是慕央回來的日子,我寫完信,看阿南一眼。
他正在偷偷覷我。
他還不到三歲,等了許久,已實在坐不住了,目光與我對上,急忙問:“娘親寫完了麼?”
我點頭道:“寫完了。”從身後的博古架上取出一方木匣,木匣內藏著百十封信,我將新寫好的放在裡面,對阿南道:“走吧,陪你去迎慕世叔。”
阿南歡呼一聲,從小杌子上一躍而起,牽過我的手,路過書房門口,還不忘將他先前擱在一旁狀似短劍的木枝拾起,說:“娘親,世叔這會回來,要教阿南打仗! ”
又頗稚氣地問:“娘親,世叔,二舅舅,還有爹爹,他們誰最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