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酒酣
到了酒樓上,方秋棠與季硝早早就包了酒樓的二樓,先點好了一部分酒菜,只等著宋玄與姬雲羲入座。
方秋棠見到全須全尾的宋玄,狐狸眼都笑成了一條縫,嘴裡還抱怨著:「我本來還想去衙門看你挨板子,倒是季硝那兔崽子不讓我過去,說是我這個涉案人員過去只會給你添亂……」
宋玄笑著推了方秋棠一把:「你只管出銀子,讓我們敲竹槓就是了,誰管你來不來的?」
方秋棠罵罵咧咧兩句,仍是讓幾人入席,見了祝陽也沒多問,反倒笑問宋玄班房坐的舒不舒服。
宋玄心裡頭倒也清楚,這是方秋棠惦記他在班房裡頭吃了苦,卻又抹不開面直說,拐彎抹角地關懷。
便笑著答:「本來沒覺得坐班房有多好,可出來見了你,還是覺得裡頭舒坦。」
方秋棠斜眼瞪他:「早知道就該讓你把牢底坐穿,也省得出來詐我的銀子。」
「本來就一窮二白,掏不出幾兩銀子來,還都讓你給算計進肚子里去了。」方秋棠恨聲道。「賠大了!」
宋玄壓低聲音打趣:「怎麼?你不會從季老闆那裡訛幾分來?」
他曉得方秋棠與季硝和好了,說話便無所顧忌起來。
「那我多沒面子?」方秋棠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來。「他老子永遠是他老子,只有老子給兒子零花的,哪有老子向兒子低頭的?」
宋玄聽了好笑:「你什麼時候還成了人家的爹了?也不怕折壽?」
「我出了沒把屎把尿,跟他親爹能差多少?」方秋棠前幾日才教訓了季硝,如今便又趾高氣揚起來。
正趕在這時候,季硝剛讓人送了酒水上來,湊過來笑著問:「宋大哥,你們說什麼呢?」
方秋棠咳嗽了一聲,沒說話。
「你家公子說……」宋玄說到一半,就被方秋棠狠狠地踹了一腳,額外附贈了刀子似的一眼。
「不該你關心的別瞎關心,一邊玩去。」方秋棠說。
季硝露出了一個莫名的眼神,卻還是聽話跑到一邊,去問姬雲羲想吃些什麼了。
宋玄反倒琢磨出味兒來了。
感情季硝對方秋棠的那點小心思,到現在都還沒曝光呢。
方秋棠對季硝,倒仍是那半個弟弟、半個兒子的狀態,親暱有餘,曖昧卻是半點兒沒有的。頤指氣使起來也是如舊日一般,毫不手軟。
季硝怕是有的熬了。
宋玄忍不住想點他一點:「你也只有欺負季硝的能耐了,他如今也這麼大的人了,你半點面子不留給他?」
「你別被他裝那樣子給唬了,他也就在外頭是季老闆,在我這兒——」
宋玄以為他會說,在我這兒就是個弟弟。
卻不想方秋棠說的卻是:「在我這兒,他就是季硝。」
宋玄笑了起來:「這樣也好。」
左右這兩個人的相處之道與常人不同,外人輕易摻合不進去,貿然指指點點,反倒會壞了這兩個人的情誼。
宋玄倒也不想再多嘴。
那頭他聽見季硝正給姬雲羲推薦一道名菜,忙過去阻攔:「你別聽他的,這不是什麼好玩意,是活耗子做的,慣用來坑外地人的。」
季硝一聽便嚷嚷起來:「宋大哥,這還是當初你拿來坑我的呢。」
宋玄瞪他一眼:「你也知道是我玩剩下的,還敢拿過來坑我的人?」
季硝委委屈屈地去找方秋棠安慰,反倒被方秋棠送了一個白眼,罵他行事不夠隱秘,讓宋玄抓了個現行。
可見方秋棠也是想看姬雲羲吃耗子的。
宋玄翻了翻那菜譜,塞到姬雲羲手裡:「你別理他倆,蛇鼠一窩,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這單子上別的你隨便點,別給方秋棠省錢。」
方秋棠在那邊學著戲曲里的腔調,咿咿呀呀地假哭起來。
季硝也跟著捧哏,那兩個傻子一唱一搭的,倒還真是天作之合。
姬雲羲竟有些出了神。
宋玄以為他喜靜:「怎麼?嫌他們兩個吵?」
「沒有,」姬雲羲微微抬眼,靜靜地瞧著宋玄。「我只是在想,你這些年都過得這樣熱鬧嗎?」
宋玄苦笑著搖了搖頭:「哪兒啊,比這熱鬧多了,你是沒見過,最開始我們比現在苦多了,又忙又窮,一天到晚鬧得雞飛狗跳。」
尤其是方秋棠剛買回季硝那時候,一切都是剛剛起步,宋玄白天要去出攤算命,晚上回來還要跟著方秋棠去收拾季硝引來的牛鬼蛇神。
那時候宋玄總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給妻子撐腰的木訥丈夫,眼睜睜看著白秋棠如市井潑婦一般,跟人唇槍舌劍幾百個回合,最後大獲全勝,凱旋而歸。
身後還帶著滿眼崇拜的季硝,和滿身疲憊的宋玄。
姬雲羲目光閃爍了片刻,露出一個微不可查的笑容來:「這樣很好。」
他說不清此刻的感受。
宋玄在離開他的時間里,沒有像他一樣,經歷了最麻木、如行屍走肉般的人生,他是隱約為宋玄欣喜的。
而在宋玄這極鮮活的幾年里,沒有他的絲毫痕跡,姬雲羲又忍不住有些嫉恨。
他自來是這樣自私狹隘的人,直到遇見了宋玄,才生出了一星半點的良善,卻也全都回報在了宋玄的身上。
反倒是因愛而催生的嫉恨,日復一日地在他的心底滋養。
而這兩者之間的矛盾糾結,便是姬雲羲說不出口的情緒。
他猜測自己對宋玄動了情。
不是宋玄那些狗屁話本上發乎於情、止乎於理的愛慕,也不是那些說書人口中純潔無暇、聖人似的成全。
而是一種更複雜、更狂熱的情緒。
讓姬雲羲想要隱藏,卻又期待著對方發現。
他不希望宋玄瞧見他的難堪,卻又忍不住想要將那最醜陋的情感赤裸裸地攤在他的面前。
連姬雲羲自己都忍不住覺得可笑。
明明連他自己都是厭惡著的東西,怎麼能去乞求另一個人接納呢?
尤其是乾乾淨淨的宋玄。
姬雲羲自己胡思亂想的多了,席間話便更少了,反而飲起酒來。
宋玄瞧著姬雲羲自己給自己灌了一整壺下去,不知道他怎麼忽然貪杯起來。
卻還是忍不住伸手去攔:「這裡的酒不比衡陽,容易上頭的。」
「不妨事,我不喝多。」姬雲羲卻笑了笑:「宋玄,你要是跟我一樣就好了。」
宋玄沒有聽懂。
卻又聽見姬雲羲喃喃自語:「不,別跟我一樣。」
「你這樣就很好。」
明明連筷子都沒動幾著,姬雲羲卻已經喝空了兩壺了。
人都說借酒澆愁,宋玄忍不住的擔憂起來,是不是姬雲羲的心事太重?
倒讓宋玄忍不住想起了先頭的事情。
他在這場風波之前,原本是在跟姬雲羲鬧彆扭的。
是他有了什麼自己的煩惱,還是在擔憂回京之路的艱難?
或者兩者皆有?
宋玄皺著眉,奪過了姬雲羲的酒。
姬雲羲也不惱,眯了眯眼,竟軟軟地趴在桌上睡了。
那伏在桌案上的模樣乖巧又聽話,討喜極了。
方秋棠好似是曲子唱盡興了,又瞧見姬雲羲臉頰上浮著薄紅,一副睡夢正酣的模樣:「這是——?」
「多吃了些酒,應當是被酒氣衝著了。」宋玄說。
四方城的酒就這點不好,入口綿軟甘洌,卻最是容易吃醉。
就像是這地界一樣,表面上瞧著醉生夢死、歌舞昇平,卻也最是容易著道的。
「還是年輕,」方秋棠也吃了些酒,只是並沒有醉。「宋玄,之後你打算怎麼辦,接著送他回京?」
也就是見姬雲羲醉了,才會當著面問。
「當然,」宋玄答得不假思索。「你也曉得,他現在境況並不好,我總不能放著他一個人上京去。」
「我看他一個人也好得很。」方秋棠喝了酒就管不住嘴。「能跟季硝混在一起,能是個什麼軟兔子?」
季硝就站在他的旁邊,笑眼盈盈地聽他說真話。
「兔崽子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兩個避著我和宋玄,一准是在搗鼓些見不得光的官司。」方秋棠轉頭揪著季硝道。「是不是?」
季硝點了點頭,還捧著呢:「公子料事如神。」
方秋棠這才滿意地打了個酒嗝,轉而對自己的推理能力自吹自擂起來。
宋玄替姬雲羲蓋了件衣裳。
方秋棠說的沒錯,姬雲羲並不是柔弱無害的。
或者說,姬雲羲真正無害的,只有他那一身孱弱多病的皮囊。
但是那又如何呢?
哪怕姬雲羲是能倒拔垂楊柳的壯漢,宋玄還是不會讓他一個人踏上那一條吉凶未卜的道路的。
畢竟他能替姬雲羲做的,本就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