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淨空
「算了吧,這是個啞巴。」
宋玄聽了姬雲羲的話,又見那覺遠小師父閃爍回避的神色,頗有些猶豫,只是還沒站起身來。
卻不想覺遠聽了這一句,忽得大步衝了上來。
他一手抓住了宋玄的衣角,一手快速地筆畫著,嘴裡不斷發出「啊啊啊啊」的聲音,眼淚好像決了堤的河水,再一次傾瀉出來。
宋玄被覺遠的舉動嚇了一跳,卻意識到了什麼:「小師父……是有話想對我說嗎?」
覺遠大聲嚎哭著,用力地點著頭,比劃的動作更快了,卻在宋玄的目光中意識到,沒有人能夠聽懂自己在說什麼。
眼前的人也不會聽懂。
覺遠的眼中浮現出絕望的神色,初見時那個古怪戒備的小和尚早已經崩潰,他撕心裂肺地嚎啕著,開始用自己的頭去撞地面,一下一下,直到冒出血來,也直到宋玄拉住了他的手。
「等等——小師父,你等等,」宋玄阻止了他繼續自虐的舉動,握緊了他冰冷的、不足自己半掌大的小手,輕聲安撫著。「別著急,安靜下來,你還有事情想告訴我……對嗎?所以,不要著急……會有辦法的……」他一下一下地拍著覺遠的後背。
宋玄的聲音里帶著奇異的安撫,讓他忍不住握緊了宋玄的手。
而宋玄也在這不斷重復的話語中,微微闔上了雙眼。
在他準備好接受覺遠記憶的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冷意。
宋玄對自己的能力非常清楚,他通常只能接受一個人記憶中的景象和信息,而不能感受到當事人的心情。
在旁人的記憶中,他只是一個閱讀者,一個信息接受者。
也正是因為這種不完全的接受,才能讓他分辨出那些是自己的真實經歷,那些是自己所正在閱讀的記憶。
才能讓他不至於在真實的信息輸入中,迷失了自己本身的存在。
可只有在一些極為特別的情況下,他會感受到零星的,屬於記憶主人的情緒。
上一次他感知到這樣的情緒,是在閱讀姬雲羲記憶的時候。
在宮中的孤獨和痛苦,和童年時的溫情,那是主人滿到幾乎要溢出來,才能分享給他一星半點的情緒。
而在覺遠這裡,他再一次感受到了。
是一種扭曲了的、徹骨的絕望。
彷彿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悲鳴——
從有記憶開始,覺遠就知道自己是個啞巴了。
他沒有舌頭。
或許曾經是有過的,但是被丐頭兒給絞了。
丐頭兒就是他們這一片所有叫花子的頭頭,他帶著一群叫花子四處流竄,誘拐好人家的孩子婦女。
模樣好的孩子便賣出去,次一些的便留著做徒弟,教他們去偷去騙,賺來錢供祖宗揮霍。
當然還有再次一些的,有的孩子體弱多病,或是不夠機靈,偷不能偷,騙不能騙,丐頭兒就會打斷他們的腿、或是刺瞎他們的眼,絞了他們的舌頭,將他們丟到街上去行乞,賺取百姓的同情心。
覺遠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
他生來瘦小,八歲時看著跟六歲的孩子也差不多大小,又被絞了舌頭,他跟著丐頭兒一起流浪。
那時的他只要見到人,就衝上去,張大嘴給別人看自己口中的空蕩,掛著一個不知寫著什麼的牌子,比劃著請求對方施捨給自己一點剩飯或是銀錢。
若是當天得不到足夠的銀錢,他就會被丐頭兒的手下吊起來毒打。
他最害怕的,還是丐頭兒會覺得他的模樣不夠淒慘,考慮再砍掉他的手臂什麼的——有很多這樣的例子。
他不知道自己過得究竟有多痛苦,總之,他是在活著的。
也僅僅是在活著。
直到他隨著丐頭兒到瞭望川城,遇到了淨空。
宋玄以為淨空會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但是當他在覺遠的記憶中看到他的時候,忍不住吃了一驚。
淨空是一個很年輕的和尚。
長著秀氣乾淨的五官,眉宇間帶著隱約的笑意。
第一次見到覺遠的時候,淨空伸出手指去戳覺遠的額頭,笑嘻嘻地說:「小叫花子,別想跟我裝可憐,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可說晚了這句話,淨空又從寺里端出乾淨的飯菜來,看著他吃下肚:「吃飽了,你就去城裡找個營生,學徒也好,小廝也罷,終歸不會餓死的。」
是了,他不會餓死,但是會被丐頭兒活活打死。
覺遠覺得淨空像是個傻子。
他忍不住偷偷翻了個白眼。
淨空看見了,誇張地張大了嘴:「好你個小叫花子,脾氣還不小,給你吃的,你還敢衝我翻白眼。」
覺遠不說話,埋頭接著吃飯。
他已經很久沒吃過像樣的飯菜了,他並不想把吃飯的時間浪費在一個傻子身上。
淨空卻來了興致,一個勁地戳著覺遠:「來,再翻一個我看看,翻一個,翻一個——」
活像是那群在街上看猴戲的,瞧見了猴子翻跟頭,便要簇擁著喊:「翻一個,再翻一個」,討厭的很。
覺遠不肯理他,周圍淨空的師兄弟都說這乞丐是個白眼狼,淨空卻笑了起來。
他說,這孩子一看就橫,我就喜歡橫的,軟綿綿的跟面瓜似的,有什麼意思。
淨空強拉著他,給他洗了澡,換了衣裳,塞了乾糧,還親手給他寫了一封什麼信,讓他去城裡的藥材鋪,說去了那裡,就有飽飯吃,做些雜活,還能學些制藥的本事。
覺遠穿著暖和的衣裳走了。
他沒有去鐵匠鋪,因為丐頭兒的人一直盯著他們。
他的乾糧被乞丐們搶走了,衣服也被扯破弄臟了,書信在爭鬥中被撕碎了。
他還是那個叫花子,只是他再也不敢去寺廟門口乞討了。
他怕遇見淨空。
可他還是遇見了。
「小叫花子,我可算找到你了。」淨空搓著自己凍紅了的手,連呼出的氣都是白色的。「我問了藥材鋪的人,你為什麼沒有去?」
「怕苦?怕累?」淨空猜測著。
他張了張嘴,第一次這樣痛恨自己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
這個人大概會走吧。
覺遠這樣想著,忽然萌生了退意:他不想看著這個人轉身,冷漠地離開自己。
卻冷不防被按住了肩膀。
淨空蹲下身子,一雙清澈的眼睛注視著他:「小叫花子,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
覺遠不知道,自己流淚了。
後來,淨空打聽著找到了丐頭兒,給了丐頭兒一筆不少的銀子,將他贖了出來。
這是覺遠聽淨明師叔說的。
「也是你與他有緣,我們中可沒人出得起這筆銀子,也只有淨空師弟……」淨明說到這裡的時候,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忽得住了口。
覺遠瞪著眼睛看他,滿臉都寫著疑問。
淨明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那都是你師父出家前的業障,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可不能跟你胡說。」
覺遠氣哼哼地走了。
覺遠覺得淨空可能是個假和尚。
淨空一點都不避世,在寺里的時候,他大部分都是笑嘻嘻地跳來跳去,也從來不像其他幾個和尚,天天念叨著晦澀難懂的佛經。
他每天帶著那幾本醫術,窩在房間里倒騰那些藥材,只有面對那些病人,他才會收起笑嘻嘻的一面,露出認真的神態來。
偶爾還會跟他胡亂開玩笑。
「覺遠啊,你怎麼長的就這麼矮呢?藥鋪兒子跟你一個年紀,已經比你高出半截子來了,你卻還只有這麼一丁點。」淨空每次都托著下巴,在他的頭頂比比劃划。「咱倆一起出去,說你是我兒子都有人信。」
「覺遠,要不以後出去,我就說我是你爹吧?光頭兒子和尚爹,聽起來就很有戲。」
覺遠瞪他一眼,不肯理他。
「你不想當我兒子?」淨空更來勁了。「那要不我就說我是你哥哥?怎麼樣!光頭弟弟和尚哥,也是一出大戲啊!」
後來淨空便追著他滿寺廟的喊弟弟,這話被寺里的淨明聽見了,把二人好一通訓斥,尤其是淨空,足足關了他半個月還多。
沒錯,這寺廟里的方丈是淨空,管事的卻是淨明,有時候連淨空也要吃他的掛落。
至於淨空到底怎麼成了和尚,怎麼會做了方丈,這是一個難解的謎。
覺遠聽著寺里的只言片語,知道淨空原本是個極高明的大夫,出身顯赫,祖上甚至出過御醫。
後來他因為年少氣盛,替好友背了人命官司,被逐出了家門,最終流落到望川城,才選擇了剃度出家。
如今他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只是因為秉性單純,面上也瞧著年輕罷了。
覺遠想問,那他還有家人嗎?
可是他不會說話。
淨明想教他寫字,淨空卻說,等他年紀再大一點,就讓他把頭髮蓄回來,送他去書院,讓他讀書認字,將來娶妻生子,別跟他們這群老和尚混在一起。
至於現在,就讓他開開心心的在寺里玩上幾年。等到他長大了,再讀書不遲。
然而,淨空已經看不到他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