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林安寧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的最初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裡面有她看不清面容的父母、尚還年幼的大哥, 以及, 自己的姐姐。
那些片段不僅零碎還混亂, 可却讓林安寧無比確信,這些都是真實發生的過去。
溫暖又平淡, 毫無記憶點,但又讓人眷戀珍惜的過去。
慢慢的,零碎的片段變得逐漸完整起來, 因爲從某個時間段開始,她的生活與溫暖平淡再無關係, 而比起安然順遂,悲痛和傷口往往更能讓人記憶深刻。
那些逐漸完整的記憶裡,有她被强行帶走的姐姐, 有一直護著她替她撑起一切的大哥, 有刻薄惡毒的大伯,還有大伯家裡可著勁作踐她和大哥的下人。
但即便是在惡臭的泥潭裡,她依然有幸, 能握有兩點星光,讓她不至於徹底沉淪窒息。
其中一點星光是她的叔叔, 叔叔偶爾會來看她和大哥,給予他們希望,告訴他們終有一天,他會帶他們離開大伯家。
另外一點星光, 就是她被帶走的姐姐。
一開始,姐姐不僅和她長得一模一樣,性格相似,名字也很像。
她叫林安寧,姐姐叫林安康。
她們都在被分開那日死拽著對方的手不肯放開,哪怕知道以後還會有見面的機會,兩人依舊會因不願離開對方而嚎啕大哭。
之後每隔許久見上一面,兩人都不會對對方感到陌生,反而會爲相聚的短暫而分外不捨。
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變了,姐姐變了,姐姐不會再哭,還會安慰她,給她帶銀子,偷偷教她怎麽翻墻出府,教她怎麽打人不會留下淤痕,教她怎麽惡作劇,整蠱總打她手心的嬤嬤
再後來,姐姐和她徹底不一樣了。
姐姐變得很安靜,很溫和,但是又很厲害,似乎就沒有她不會的,沒有她不能教的。
聽說收養姐姐那戶人家雖是小門小戶,但格外疼愛姐姐,想來姐姐也過得很好。
姐姐就像另一個她,另一個活得更好,更加耀眼、奪目的她。
只要這樣想著,她心裡便能自欺欺人地獲得一絲滿足。
所以當那兩點星光同時被人抹滅的時候,她瘋了,她不敢去面對把大伯帶來抓叔叔的姐姐,她只想著,哪怕只剩下一個也好,別帶走她的叔叔。
她在推搡中落水,後腦勺撞上湖中堅硬的石頭,眼前晃動的湖水又彌漫開了淡紅色。視野漸漸化作黑暗的最後一刻,有人把她從湖裡抱了起來,映入視綫的,是一張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蒼白的臉……
本該如同走馬燈一般,按照順序放映完畢的記憶突然開始倒帶,停下後,她聽到了聲音——
「他們說我叫林歇,不叫安康了。」
炎熱夏日,柴房後頭的樹蔭下,兩個看著不過七歲,粉雕玉琢的小丫頭蹲在一塊,頭抵著頭,小小聲在哪嘀咕。
「我就要叫你安康,你是我的安康。」其中一個說著,幷用短短的手臂把自己對面的人環住,
「嗯……」另一個點頭,然後又把人推開:「不對不對,你該叫我姐姐。」
「我們是同一天出生,不分姐姐妹妹。」
「那我也比你早,我是姐姐。」
「你怎麽這樣。」明明只是掙個姐姐妹妹的排序,在小丫頭眼裡就如同天塌了一般,不過片刻就濕了眼眶。
「哎呀你別哭,你別哭。」另一個趕緊去哄,笨拙地用袖子去擦自己妹妹流下來的眼泪。
可小孩子就是這樣,只要哭起來,就怎麽都停不住了,根本沒辦法講道理。
「你別哭,你不哭姐姐就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這件事大哥都不知道。」
「什、什麽。」小丫頭哽咽著。
「你先不哭了,我再說。」
「我沒、沒哭了,是眼泪自己在流,你快說。」
「那你也不可以告訴大哥哦。」
「嗯嗯。」
「他們還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未央,長夜未央什麽的,說是留不久隨便取一個叫著,我也聽不懂,反正就是有第二個名字。」
泪眼朦朧的小丫頭皺著臉,學著說道——
「未……央……」
幹啞的嗓子,在囈語一般喚出了這個名字。
「安寧?安寧你醒醒?安寧?」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環繞,林安寧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睜開了眼,她微微側頭看向一旁守著她的叔叔嬸嬸和大哥。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幷想起自己夢中那些記憶,頓時又感到頭部一陣刺痛。
林安寧痛呼出聲,一旁的御醫連忙上前來,給林安寧扎針止疼。
一番手忙脚亂之後,林安寧終於靜了下來,却不知爲何,眼泪留個不停,便是御醫,也說不出個什麽所以然來。
蕭蒹葭只能輕聲哄問,終於得來林安寧氣若游絲的一句:「我……我記起來了……我什麽都記起來了……」
還在同御醫說話的林淵頓時轉過身來,就連林修床邊的也站起了身。
蕭蒹葭雖不曾同他們一塊經歷過當初,却也知道林安寧那時的境遇幷不美好,安慰著告訴林安寧,一切都過去了,已經沒事了。
他們都以爲林安寧是在爲蘇醒的記憶而哭,爲過去的悲慘而哭。
只有林安寧自己知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沒有過去,什麽都沒有過去。
因爲還有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她被他們留在了許多年前,留在了那個混亂而又糟糕的夜晚。
……
皇帳前。
聚集在此,被馬後墜著的人頭給嚇瘋的衆人一個個都噤了聲,空氣中頓時就只剩下篝火劈啪燃燒的聲音和馬蹄原地輕踏的聲響。
宣誰?
未央?
開什麽玩笑,未央不是不見了嗎。
怎麽、怎麽又回來了。
衆人心中揣揣,期盼著長夜軍給出「未央幷不在」的答覆。
然而片刻後,前頭的長夜軍紛紛往左右讓開了一條路,讓身處他們最中央的人走了出來。
馬蹄聲嗒嗒作響,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心頭上,叫人無法承受。
衆人忍不住伸直了脖子去看,就見那馬上坐著的熟悉身影,可不就是未央嗎。
當下就有人扶住了身邊的人,以免自己腿軟跌倒。
——回來了,未央居然回來了!
衆人惶惶不安,無人注意到,「未央」身上的衣服,幷不合身。
待「未央」下馬,跟著小太監進入皇帳之後,餘下的長夜軍便四散而開,去療傷的療傷,去牽馬的牽馬,還有的要去通知禁軍,叫他們派人到林子裡尋剩下不見的人。
而正真的林歇也被帶著,逃離了這裡。
就在剛剛,林歇身旁的一位長夜軍當機立斷用縮骨功把自己的體型僞裝成了林歇的模樣,代替林歇入了皇帳。
林歇不能回自己和林安寧的營帳,更不能去夏衍那裡,偌大一個營地,一時間竟是找不到自己可以去的地方。
最後她讓帶著自己出來的長夜軍扶著自己去到了營地外的溪河邊,就是早上她與夏衍吃早飯的那塊大石頭後面。
「我去找陳大夫,你在這等我。」那名長夜軍說完便走了,速度很快,飛似的。
林歇背靠著大石頭,渾身疼痛,咳嗽不止。
這是第一階段,隨後她會疼到失去意識,只剩下不讓人靠近的本能。
長夜軍裡的人都試過壓制毒發到第二階段的林歇,最後花了十來個人,才終於把林歇給按住。
也不知道陳大夫能不能趕得上。
林歇背靠著大石頭,身子隨著疼痛與咳嗽一顫一顫。爲了分散注意力,林歇開始漫無邊際地想東想西。
想到最後,腦子裡就只剩下了夏衍。
夏衍的聲音,夏衍的味道,夏衍的溫度,夏衍的懷抱……
夏衍就像是林歇的止疼藥,每多想一點,身上的疼痛便能减輕一分。
然後便是無盡的擔憂——夏衍和他們錯開了回來的時間,此時差不多也該回到營地了,也不知找不到她,夏衍會不會著急。
其實早在三葉來找她的時候她就想到了,若那些刺客真的各個都那麽厲害,等她將人都殺了,體內的毒素也必然壓制不住。
因爲她體內的毒就是如此,越是催動內力,發作得越快,能活的時間也越短。
吃再多藥也沒用,該死還是得死。
可叫她什麽都不做,只是在營地待著等,她又不肯,誰讓她就是這樣的性子,總喜歡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擔著,改不了。
三年,她也注定等不到了。
……
夏衍回來後便聽說了陛下召見未央之事。
有長夜軍特地等著夏衍,告訴他如今在皇帳內的未央是假的,這才讓夏衍放下心來。
可隨後他又發現,自己怎麽都找不到林歇。
林歇帳子裡的木樨早就撤了,蕭蒹葭等人只顧著林安寧,自然也不會發現林歇不見了踪影。
他想起林歇身上還有傷,先前在林子裡也不過是暫時處理了一下,定是需要再好好包扎一遍的,那些傷不好讓別人知道,夏衍便猜測林歇是去找長夜軍的醫師去了。
夏衍當下就留意起了營地裡神出鬼沒的長夜軍,打算找個來給自己帶路,畢竟誰都不知道長夜軍的帳子在哪。
花了好半天,才終於叫他見著一個。
那名長夜軍正拉著位大夫急匆匆往外跑。
夏衍才靠近,便聽到了這樣的一句話——
「她這是生怕自己死不了嗎!」
夏衍頓住了脚步。
「行了陳大夫,你到了再駡吧,別等待會她失去意識了,我們又得花大氣力按住她。」
長夜軍拉著陳大夫匆匆朝著溪河邊趕去,誰都沒有察覺到躲在一旁的夏衍。
夏衍不知道他們說的是誰,有可能是哪個長夜軍,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麽人。
但夏衍就是感到了不安,甚至隱隱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他跟了上去,隨著他們走到了早上他與林歇一塊吃早飯的地方,還沒見到人,他便聽到了極其熟悉的咳嗽聲。
「誰!」
一個失神,夏衍暴露了踪迹,長夜軍轉身抽刀,厲聲呵問,却在看清是夏衍的瞬間,悚然一驚。
林歇痛到意識漸漸開始模糊,耳朵裡面也是一抽一抽的疼,稍遠些的聲音根本聽不見,更別說是長夜軍遠遠那一聲呵問。
直到一抹柔軟觸碰到她的臉頰,向下抹去她唇角被咬出的血。
微凉的夜風將熟悉的氣息帶到她面前,同來的,還有近在她耳畔的熟悉的聲音,帶著叫她陌生的慌亂:「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