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是誰?怎麽和你堂妹在一塊?」
食堂另一處,某個神采飛揚的少年回頭發現夏夙正與一個他不認識的陌生女子坐在一塊,便拉了拉對面那人的衣袖,問了句。
少年對面的人正是夏夙的堂哥,鎮遠大將軍家的三子夏衍。
夏衍一臉淡漠,頭也不抬:「不認識。」
「也是,你這一年到頭也不怎麽來書院,能認識就怪了。」少年說完就去問了別人,得到答案後又回來,說道:「竟是北寧侯府家的大姑娘。」
夏衍依舊不肯多施捨一個眼神給少年,自顧自吃著桌上的飯菜。
夏衍雖還是書院的學生,但因爲出身鎮遠將軍府,十二歲就開始隨其父兄上戰場,如今年紀也不算大,却已經是戰功赫赫。
他們這些人來書院是爲了什麽?
不就是爲了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
按說夏衍年紀輕輕便有這般成就,應該不用再來書院才是,且鎮遠將軍府深受先帝信任,執掌軍權,旗下二十萬鎮遠軍也不負皇恩,虎狼之師的威名叫別國聞風喪膽。
只是當年的鎮遠將軍夏啓燕不涉黨爭,屬誰當皇帝就聽誰話的純臣,自先帝時起家,後來也曾聽命於廢帝,但在廢帝倒臺之前,鎮遠將軍府惹了廢帝猜忌,導致軍隊被裁减重組,最後只餘十萬兵馬,後又被廢帝派去了邊境戍守。
這也就算了,廢帝還百般算計,讓鎮遠將軍家的五個兒子死了最大的兩個,只剩下三子夏衍,以及當時不過十二歲和十歲的四子五子。
後來今上拿出先帝遺詔,鎮遠軍自然是順應先帝遺命,助今上奪得了這天下。
只是廢帝給夏啓燕留下的心理陰影面積實在太大,看如今四方都還算安寧,夏啓燕便交出金印,帶著手下的兵四處督查練兵去了。
少將軍夏衍更是直接被夏啓燕從軍營裡揪出來,按著頭送到了書院裡。
別人家都希望自己的兒子青雲直上一步登天,唯獨夏啓燕怕自家兒子太過招眼保不住,直把自己兒子往泥裡按。
父子兩個也曾爲此大打出手,只是打完夏衍還是來了書院。
夏衍知道自己父親這麽做幷非是杞人憂天,畢竟他們都摸不透新帝的想法,且還有個鬼一般到處殺人的長夜軍在,自然是小心爲上。
但夏衍還是心有不甘,所以他雖然會來書院,却經常不去上課,不見踪影。
先生們也都拿他無可奈何,因爲這位總是缺席的學生每次交出的功課,都是全院最好的。
所以夏衍與他堂妹一樣,是書院名人,也是書院先生們最爲愛恨交織的學生。
下午有騎射課,林歇是注定上不了馬的,但她還是換了騎射服,去了教場。
教場是東西苑共用,就在兩苑之間,面積極大。
林歇隨著衆人來到教場之後就聽到了許多陌生的聲音,有男有女,且數量不少。
林歇剛站定,就被這節騎射課的師傅叫到了一邊的樹下,說她不用與旁人一起上這節課。
書院的先生都是有來頭的,比如負責梅班騎射課的這位師傅,林歇作爲未央見過他,他曾是前禁軍副統領,後來受了重傷落下了病根,便來了這裡做騎射課的師傅。
因此未央儘量减少了出聲的次數,就算出聲,也是柔柔弱弱輕聲細語,絕不叫對方把自己和未央聯繫在一塊。
那前副統領果然沒認出她來,叮囑幾句之後便走了。
林歇後退幾步,靠著樹幹坐了下來。
教場上熱火朝天,林歇忍了忍沒忍住,就叫連翹去給自己端碗水來,等連翹走遠,她終於笑出了聲。
前禁軍副統領給前長夜軍統領做騎射師傅,這是哪門子的笑話?
林歇被這事戳死了笑點,抱著膝蓋埋著頭,笑得肩膀直抖。
却不知自己這番舉動,遠遠看著就像是因爲自卑什麽都做不了,而在哭一般。
梅班一些姑娘們也看到了,畢竟不是什麽鐵石心腸的人,因此心裡也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想著待會兒練完了,就去找林歇說說話好了。
都是一個課室裡上課的,總不能一直這麽故意無視下去。
林歇笑够了便抬起了頭,等著連翹拿水回來,却不想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林歇有些擔心,便起身朝連翹走時脚步聲離去的方向走去。
路上林歇還撿了根長長的樹枝在前面探路,免得踩空。
只是林歇終究還是走錯了方向,她迷茫地停下了脚步,耳邊十分安靜,只有樹葉被風吹動的颯颯聲響。
這下怎麽辦?
林歇不敢再走,就在她想著要不要拔掉根身上的銀針,先用聽聲辨位出去的時候,她聽到了幾個學生嘴上沒把門的胡侃——
「女人就該在家相夫教子!」
「就是!就該關了那些個女子學院!讓那些個不安於室的女人們都回家去,還有那些女官,特別是那長公主,不就是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才能入朝爲官嗎?」
「就是,一個女人能有什麽能耐,她懂什麽叫家國,什麽叫天下嗎?」
「牝鶏司晨!」
……
林歇握著樹枝的手緊了緊,就在她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踏出一步的時候,一個少年疾步朝那幾個學生衝了過去,隨後林歇便聽到了拳拳到肉的悶響。
那幾個學子有慘叫的,有求饒的,更有厲聲威脅動手的少年的。
「君蕤!你別以爲你娘是長公主就可以在書院裡爲所欲爲!你若敢打我,我、我就讓我父親參長公主!」
「找死!」打人的少年開口,凶狠地如同惡狼一般。
林歇整個人都僵住了。
君蕤,長公主家那對龍鳳胎之一。
君蕤今年才十二歲,但下手極狠,把人從威脅打到求饒了還不停手,打到人沒了聲才停下。
君蕤冷哼一聲,又踹了不知道誰一脚,然後回頭,看到了杵在樹後的林歇。
君蕤死死盯著林歇那張和林安寧一模一樣的臉,以及林歇臉上綁著眼睛的緞帶,眉頭緊得能夾死蚊子。
「林歇?」君蕤問。
林歇張了張嘴,因爲太緊張沒能發出聲音來,於是便直接點了點頭。
君蕤:「你來東苑做什麽?」
東苑?
她跑東苑來了?
難怪能遇到男的,原來這裡是東苑。
君蕤是個急性子,見林歇沒有馬上回答,就又說:「安寧姐姐討厭你。」
林歇心裡:嗯,我知道。
君蕤:「我也討厭你。」
林歇心裡:……好吧。
「所以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說完,君蕤就轉身走了,留下一地奄奄一息的學生,以及一個迷路的林歇。
不是,就算討厭我,你也行行好幫忙把我帶回西苑啊!!
林歇朝著君蕤離開的方向抬起手,一聲「阿蕤」差點脫口而出,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待脚步聲消失,林歇放下了手,開始考慮待在這裡,能否等到來找這些學生的先生,從而被先生帶回西苑。
只是到時候,她要如何說明自己爲何會在這裡呢?
迷路?
聽起來可真傻。
就在林歇糾結的時候,一隻手拉起了林歇用來探路的樹枝。
林歇楞了楞,因爲她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拉起樹枝另一端的那個人,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般。
高手。
那人不僅拉起了林歇的樹枝,還扯著樹枝,帶著林歇往前走。
林歇被帶著走了幾步,然後才反應過來,對方似乎是在帶她離開這裡。
林歇清了清嗓子:「請問……」
「安靜。」
聲音冷淡。
林歇:好嘞,您帶路您說了算。
那人帶著林歇往西苑走,因是繞過了教場的路,所以這一路都是在林子裡穿行。
林子地面不平,那人走得又快,林歇好幾次被石頭樹枝絆倒,都是被那人用樹枝擋著才沒摔地上。
一路就這麽有驚無險地走著,林歇突然感覺樹枝另一頭被人放下了。
與此同時,遠處傳來了連翹的聲音:「姑娘,你跑哪去了!」
林歇等到連翹跑到自己面前,問她:「你剛剛看到我的時候,有看到我身邊那個人嗎?」
連翹一路跑來氣喘吁吁:「什麽、什麽人?」
那人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走了。
林歇怕解釋不清,就搖了搖頭:「沒什麽人。」
連翹也不管什麽有人沒人了,她對自己家姑娘哀求道:「姑娘,拜托你不要亂走好嗎,你知道這書院有多大嗎?我剛剛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你,我、我都……」
連翹的聲音染上了哭腔。
林歇幷不是會對眼泪心軟的人,却怎麽也受不了別人因自己而哭,於是便手忙脚亂地哄起了人。
「小外甥,你怎麽來西苑了?」就在距離林歇他們不遠的地方,夏夙坐在樹上晃著腿,問樹下路過的夏衍。
夏衍看都不看她,直接走了過去,幷糾正了她的稱呼:「你該叫我堂哥。」
夏夙從樹上跳下,背著手跟在夏衍身後:「行吧行吧,白白小了一輩,真叫人難過。」
夏衍沒出聲理她。
夏夙繼續跟著夏衍,聲音懶洋洋的:「唉,我說你就和你娘道個歉吧,讓她別生氣了,或者讓她氣歸氣,別不讓府裡人送飯,這食堂的飯菜再吃下去,我真的要死了。」
夏夙絮絮叨叨,夏衍充耳不聞。
「夏衍?堂哥?小外甥?夏常思?」
夏衍皆是不應,眼看著就到東西苑的交界處了,夏夙停下脚步,看著遠去的夏衍,嘖了一聲——
「死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