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林歇被安排進了梅班。
林歇有些好奇致遠書院的分班標準,以及梅班這個稱呼有什麽說法,然而還沒等她問出口,領她到梅班課室的先生便走了。
林歇只好咽下疑問,聽課室內正準備上課的先生指明她的座位,後又在連翹的帶領下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她的座位邊還有一個綉墩,那是連翹坐的位置,方便連翹照顧林歇,也因身邊坐著連翹,林歇的位置只能在最後面,不然容易擋著別人。
課上的先生們幾乎都當林歇不存在。
因爲林歇眼睛看不見,任何需要動手的課幾乎都是在丫鬟的幫助下做的,包括寫字,且書院的先生都聽說過,林歇來書院之前不曾學過什麽,若是貿貿然叫她起來回答什麽問題,她回答不出來被笑話了反而不好。
上午的課幾乎都是室內課程,中午的時候,書院的學生有去書院內的食堂吃飯的,也有吃不慣食堂的,自有家中下人送飯過來。
北寧侯府倒是沒在這上頭忘了林歇,且來送飯的也不是別人,正是半夏。
「婆婆讓我來給姑娘送飯的時候真是嚇了我一跳,害得我連頭髮都沒重新梳過就來了。」連翹去給林歇煮茶的時候,半夏爲了多看幾眼書院,就跟著連翹從食堂跑了出來。
連翹等著水煮開,聽半夏這麽說,楞了楞:「不是你主動說要來的?」
半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主動?我上哪主動去?我又不像你,在榕栖閣外還有幾個說的上話的小姐妹。」
「這樣啊……」連翹低下頭去,心裡略有些傷感
半夏一臉煩躁:「你最近是怎麽了?動不動就一臉誰欠你似的。」
連翹抬頭瞪了半夏一眼,然後才說道:「我聽說,二姑娘那裡送飯的都是咱們侯府厨房裡的婆子,只因那些飯菜都只做了半熟,待到了書院再去食堂後厨,做好後才端上來給二姑娘的,這樣就不怕冷了之後再熱不新鮮。」
半夏嘴巴半張:「那、那我們大姑娘這裡怎麽就只有一個食盒?」
連翹看著小爐子上燒著的水壺,委屈道:「何止,我還知道食堂後厨有個空灶台是專門給二姑娘的,我想去借用一下熱一熱飯菜,却被趕了,說那是隻供二姑娘用的。」
半夏張著小嘴待了半響:「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我們家姑娘也太慘了吧。」
說完,就聽到頭頂傳來噗嗤一聲輕笑。
半夏和連翹連忙抬頭看去,這才發現她們頭頂的樹上居然坐著一個身著院服,身材嬌小的姑娘。
那小姑娘不僅長得嬌小,眉眼也十分精緻,漂亮得不像話。
小姑娘坐在樹上,一條腿曲起踩著樹幹,一條腿垂下輕輕晃著,張口的聲音很輕,語速也有些慢,聽起來懶洋洋的:「慘?」
簡簡單單一個字的反問,透著撲面而來的嘲諷。
小姑娘一開始就在樹上睡覺,被吵醒聽了半天,也聽出了半夏與連翹是哪家的丫鬟,以及半夏連翹口中的二姑娘大姑娘分別是指誰,因而覺得她們的說法有些可笑。
這書院裡的消息是傳得最快的,若這侯府大姑娘真的被苛待,只從她帶著的用品就能看出一二來,可直到如今,也幷沒有這樣的風聲,可見北寧侯府待那位大姑娘也算不上多苛刻。
只是相比二姑娘要差點,可那二姑娘的待遇,就算是在世家大族裡,也算是寵得有些過分了,但誰讓人北寧侯府樂意呢。
人的心本來就是偏的,又不是被踩到了泥裡,不知足安樂,反倒因此覺得不公,委實有些可笑。
因而小姑娘說起話來也不客氣:「你們怎麽不去看看食堂的飯菜,有些人可是沒人送飯,只能吃那些個亂七八糟的東西,怎麽在你們看來,有人專門送了飯來書院還叫慘?」
連翹不語,她心裡自然是不同意這小姑娘的說法的,可她也記得這裡穿著院服的都是大家姑娘,如何是她一個小小的丫鬟能反駁的起的。
性子急躁的半夏就沒這麽多顧忌了,直接道:「我家姑娘是侯府的,自是隻和自家姐妹比,憑什麽要與旁的人比!」
小姑娘又笑:「可也沒人讓你們比呀,若是連食堂的飯都吃不上,聽著才是可憐至極呢,說出來也有人替你們抱怨一句不公,可如今飯都送到你們嘴邊了,你們還嫌弃菜不够熱,誰欠你們的?貪得無厭。」
「你、你懂什麽!」半夏被嗆得面紅耳赤。
但在外人看來也確實是這樣的,手指還有長有短呢,誰家沒個特別偏心的孩子,侯府雖然在府裡不曾給予林歇像樣的待遇,可在外頭,馬車書箱都是置備齊全,真沒什麽好指摘的,只是這倆丫鬟都經歷過林歇被林修送緞帶打標記的糟心事,自那日起就把自家大姑娘放到了小可憐的位置上,打心裡覺得侯爺與大少爺偏心,這才回事事覺得不公。
半夏氣急了反而不知道如何反駁,她抬脚就踹大樹,被連翹死命地拽走了。
樹上的小姑娘此時也沒了睡意,她跳下樹,却沒有如往常一樣回課堂,而是去了食堂。
她站在食堂內環視一圈,終於在人群中找到了眼睛上蒙著緞帶的林歇。
她勾起唇角走過去,直接就在林歇對面坐下了,幷支著下巴光明正大地盯著林歇看。
這小姑娘名喚夏夙,在旁人眼中,她是鎮遠將軍府家借住的堂姑娘,且她在書院裡也是一個「名人」,出了名的刻薄嘴毒愛惹事,但偏偏各門成績都很好,還極其擅長奇門遁甲,是書院機關社的創建人。
一時間,食堂裡不少人都偷偷看了過來,幷竊竊私語,好奇那眼盲的侯府大姑娘是怎麽招惹這位了。
林歇聽到有人在自己對面坐下的動靜,也聽到了那些私語聲,便抬頭問了句:「請問,有事嗎?」
夏夙反問:「好吃嗎?」
林歇在侯府裡的時候,送來的飯菜都是放在一個碗裡的,因爲若是分開,她看不見,不好夾菜。
但在外面還這樣就有些小家子氣了,侯府的厨子自覺丟不起這個人,也不管林歇是否方便,就把飯菜都分了開來放。
林歇此刻的飯碗裡放的菜都是連翹去煮茶前先給她夾好的,連翹煮茶去至今未歸,林歇早就把菜吃完了,此刻正幹啃白飯。
林歇聽了夏夙的問話,想了想剛剛吃的菜,點了點頭:「嗯,不鹹不膩,很好吃。」
夏夙笑著:「是嗎,我看菜不少,你也請我吃點唄?」
林歇:「好呀,但是我這裡沒有多餘的碗筷。」
「我有,你等一下哈。」夏夙一點也不客氣,起身去拿了乾淨的碗筷,又走了回來,嘴上還胡咧咧道:「哎呀真是太好了,我家裡人這幾日顧不上我,我都吃了好幾天的食堂飯菜了,差點沒找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食堂,好讓那些個厨子知道他們的手藝有多差。」
林歇聽到聲音把食盒打開,裡面還有半盆的白米飯。
夏夙盛了飯,開始吃了起來。
林歇還說:「食堂的飯菜……很難吃嗎?」
夏夙:「你想試試?」
林歇:「我沒吃過,有點好奇。」
夏夙微微眯起眼看了林歇半響,然後放下碗筷起身說道:「等著。」
片刻後,夏夙又回來了,手裡端著幾份食堂菜。
她把菜往桌上一放,說:「試試吧。」
林歇頓住動作。
夏夙心想,果然是裝得平易近人,實則心比天高嗎?
然後就看林歇把自己的碗朝她遞了遞,說:「我看不見,你替我把菜夾碗裡好嗎?順便多夾些我家的菜。」
夏夙:「……」
夏夙接過林歇的碗,拿起另一雙乾淨的筷子,一邊替林歇夾菜,一邊嘆道:「我居然也給人布上菜了。」
林歇被她話語裡滿是不敢置信的震驚給逗笑,得了便宜還賣乖道:「我倒是也想試試這滋味,可惜做不到呀。」
話語中沒有自怨自艾,反而透著一股子欠打。
夏夙突然有些懷疑,那兩個丫鬟究竟是不是這位侯府大姑娘身邊伺候的人。
還是她們伺候這位大姑娘的時間幷不長?
若她們真的在一塊很久了,相互影響下,不是這位侯府姑娘變得和那些丫鬟一樣習慣與人攀比,處處覺得自己的待遇不如受寵的家中姐妹,就是那些丫鬟和這位侯府姑娘一樣,隨性有趣不拘小節。
而不是此刻這般,心態天差地別,宛如兩個世界的人。
夏夙替林歇把每樣食堂菜都夾了一筷子進碗裡,又多夾了幾筷子侯府送來的菜,然後才把碗還給林歇:「左邊的是食堂的菜,右邊的是你家的菜」
林歇端著碗拿起筷子,試毒一般在碗左邊夾了一塊像是菜葉子一般的東西。
林歇看不見,因此幷不知道這片菜葉子的賣相有多嚇人,只在把菜吃進口中之後,沉默地嚼了兩下,然後直接吞咽。
夏夙愛笑,此刻見林歇這副模樣,她也不急著吃飯了,而是笑著問林歇:「如何?」
林歇吃了兩口白飯衝淡了口中的味道,然後才說:「可怕。」
那菜葉子煮得過了頭,咬下去就跟泥一樣軟爛,偏還放了許多糖,膩得慌。
夏夙拍著桌子大笑:「你剛剛吃的那個,叫糖煲白菜。」
糖煲白菜……林歇被食堂後厨的創意給驚著了。
隨後林歇又夾了一塊東西,放到嘴裡。
這回口感很清楚,是青瓜,然而入口咸澀,蓋過了青瓜本身的清爽。
夏夙端著碗吃著侯府的飯菜,開心地解說著:「這是鹽漬拍青瓜。」
林歇咽下這塊青瓜後,半天沒動,像是在沉思。
夏夙好奇:「怎麽了?」
林歇動作緩慢地扶住額頭:「好難過。」
夏夙尋得了共鳴:「是吧,這種東西吃多了真的容易尋死的。」
話是這麽說,可林歇還是把碗裡已有的食堂菜給吃完了,東西雖然難吃,但怎麽說也是食物,對經受過訓練,餓起來連生肉都吃過的林歇而言,還不到完全入不了口的地步。
夏夙看林歇雖然嘴上說著不好吃,可還是把碗裡的東西都吃光了,心裡越發覺得眼前的林歇比想像中的有趣。
要知道,她本是來刁難林歇的,誰知會變成如今這般,兩人對坐吃飯閒聊呢。
夏夙和林歇一樣吃好了飯,擦著嘴問了一句:「誒,我問你。」
林歇頭也不抬:「說。」
夏夙又是想笑,覺得林歇那一個「說」字還真是詭异地有氣勢。
她忍下自與林歇說話後就開始泛濫的笑意,問林歇:「眼盲是什麽感覺?和平時閉上眼,一樣嗎?」
若是一般人,絕沒有這樣當著人面戳人痛處的,偏偏夏夙就這麽做了,還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什麽敏感的。
林歇也沒見多不開心,隻歪頭想了想,然後對夏夙說:「你把兩隻眼睛都捂上。」
夏夙照做了。
林歇問:「你看到了什麽?」
夏夙:「一片漆黑。」
林歇:「那現在,你把左手放下。」
夏夙繼續照做,問:「然後呢?」
林歇:「你的右眼看到的,就是我能看到的。」
右眼?捂著的那隻眼睛?
夏夙聽了,就去感受自己被捂住的右眼看到了什麽。
下一秒,她臉上一直挂著的笑容僵住了。
她微微轉動眼珠,用沒被捂住的左眼直直地看著林歇臉上淺淺的笑。
林歇問她:「看到了什麽?」
夏夙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什麽都沒有。」
包括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