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等喬希出去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副拔刃張弩的局面,赫斯特十分心痛地抱著自己幾乎碎成片的模型,鮑勃立在他的對面,手裡面提著一個玻璃瓶,不用想也知道那裡面裝得是某個品牌的酒。
鮑勃的臉上正散髮著一種不正常的粉紅,這讓喬希懷疑他臉部底下的毛細血管是不是在下一秒就要破裂開來。這種粉紅可能是來自酒精的作用,也有可能是怒火,喬希不知道。
「讓開老子的路,我現在要,回去!」鮑勃的聲音又沙又啞,就像是用砂紙在黑板上打磨發出來的動靜。
「你賠我模型!」
赫斯特平時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這會卻在聲音中爆發出一種驚人的力量——你從不會想知道毀掉一個「書呆子」的學術模型的後果。
喬希看得心驚膽戰,他向後拉了拉赫斯特,現在實在沒有必要和一個醉鬼計較,就算是賠償也等他酒醒之後再說:「嘿,我說赫斯特……」
赫斯特瘦弱的身軀像是突然被打了興奮劑,喬希可以清楚看見他脖子之間的血管在一突一突地跳個不停。他掙脫了喬希的手,像一頭初生的牛犢撲向眼前壯碩的狗熊。
喬希發出一聲驚呼,但是已經晚了,赫斯特與鮑勃扭打了幾下,就被鮑勃按在了一邊的牆上。醉酒後的鮑勃完全不知道收斂自己的力氣,眼看著一拳就要重重砸在赫斯特臉上,喬希以最快的速度扭上了鮑勃的小臂。
鮑勃已經紅了眼,他連看都沒看,直接用手肘撞向喬希,喬希腳下沒站穩,向後倒去。
後腦勺好像撞在了什麼堅硬的東西上,喬希還沒來得及想,意識就陷入了一片昏暗。
……
腦袋感覺暈暈乎乎的,整個人彷彿泡在水里,喬希隱約之間好像聽到了鳥叫聲,那是來自山林里的鳴叫。他向清晨的迷霧裡奔去,身後傳來里格說話的聲音,好像在喊他,喬希回過頭去,對上里格萊托一雙藍色的眼睛。
他好像還聽到了其他人說話的聲音,聲音很耳熟,喬希努力在腦海中思索,回憶起一些小時候的片段……
「喬希,回家了。」
是德溫特夫人的聲音,喬希下意識張口:「媽媽?」
不對,德溫特夫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病床上的喬希解鎖住眉頭,咳嗽了兩聲,悠悠轉醒,昏迷之前的記憶像潮水一般湧入他的大腦。鮑勃弄壞了赫斯特的模型,赫斯特跟他打了起來,然後自己上前幫忙卻被鮑勃撞在了身後的櫃子上。
「喬希?」幾道聲音同時響起,喬希有些困惑地想要掙扎起身。
里格萊托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醫生說你需要靜養。」
德溫特夫人忽然也出現在了喬希的視野里,她還是同喬希印象中的母親沒有絲毫變化,她走上前去,用手帕擦掉眼角的眼淚。她俯下、身去在喬希的面頰上親吻兩下,聲音一如既往帶著擔心:「喬希寶貝,你真是嚇死我們了。」
喬希已經驚愕地愣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在和里格萊托聊開的時候他就知道早晚會見到德溫特家長,但是從未想到過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一句「媽媽」在喉頭哽住,他張了張口,卻並沒有像夢里那樣輕易地喊出來。
這個詞彙已經在時間的流逝中變得生澀,念出它變成了一件艱難的事情。
「都怪里格萊托這個壞小子,他還想一直瞞著我們,要不是阿爾曼告訴我們,我們都不知道你在這裡。」德溫特夫人的目光很柔和,讓喬希想到了無風的湖泊,他直愣愣地看著德溫特夫人,在德溫特家裡那些快樂的日子也從記憶深處被翻找出來。
里格萊托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在旁邊站著的阿爾曼,阿爾曼聳了聳肩,小聲對里格萊托說:「這都是報應,里格。你說你會保護好他,結果你也沒有。」
「……」里格萊托難得沒有反駁阿爾曼的話,他看著喬希,心中還有些後怕。天知道當他看到喬希腦袋上滲出血的時候,幾乎已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早知道他就不應該放喬希離開,什麼見鬼的「我已經長大了」,再大喬希也永遠是自己的弟弟。
將喬希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有什麼錯嗎?
里格萊托堅定地認為,這一點錯誤都沒有,他心甘情願的。
喬希在里格萊托地幫助下,從床上緩緩坐起來,他背靠在床頭,看著屋子裡面這些熟悉的面孔,一時間感覺像在做夢。
喬希在被子底下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有點痛,這些都是真的。
德溫特夫人好像一直在說些什麼,她好像在道歉,又好像在說著關於這些年他們其實一直有在通過布萊克先生(安妮的父親)瞭解喬希的近況,但是為了狠下心在危險沒有被完全摒除之前不去見喬希,他們從來沒有直接聯繫過喬希本人。
十年,對於人類來說是一段相當長的歲月,而或許對於像德溫特夫人這樣的吸血鬼來說,十年猶如一瞬,在他們漫長的歲月里只是一粒塵埃。
喬希不知道德溫特夫人是否能理解他的感受,他看著德溫特夫人落淚感覺有些手足無措。
「給喬希一點反應時間吧。」還好里格萊托適時開了口,他將還賴在喬希身邊的德溫特夫人扶到一邊。說是扶,看樣子更像是拽,表情里帶著點無奈。
里格萊托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母親能有這麼豐富的情感表達,說起來,當年送走喬希是自己提起來的,德溫特家長也是考慮了很久才做出決定。他明白德溫特夫人是真的很愛自己這個小兒子,即使他不是親生的,但德溫特家族里任何一個人都從來沒有將他當過外人。
里格萊托之所以敢這麼打包票,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想。他願意給喬希一切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他為當年自己幼稚的決定感到後悔。
病房裡面其他人終於都走了,喬希松了口氣。
他還沒太想好怎麼面對德溫特夫人,說實話,德溫特是他在心裡唯一的家,又有哪個孩子不想回家呢?可是他總歸還需要點時間……
門外隱約傳來德溫特夫人的聲音,看樣子她好像又在和里格萊托說些什麼,過了一會里格萊托推門進來。
他走到喬希面前,和喬希對視了一會,最後挪開了目光。
「我還沒做好……」
「我知道你沒做好準備……」
兩個人同時開口,喬希閉了嘴,他有些尷尬地伸手,習慣性想要撓一下頭,卻被里格萊托輕拍掉亂動的手。
「別動你的腦袋,它現在纏著紗布。」里格萊托不贊同地皺起眉頭,他覺得自己剛剛的想法是對的,讓喬希一個人在外面總是不讓人省心,他得一直陪在他身邊看著才好。
「哦……」喬希乖乖將手規矩放在了自己膝蓋上。
里格萊托的眉頭還是沒松開,他嚴肅地開口:「你從出院就搬過來和我住。」
「我——」喬希還想說些什麼,卻被里格萊托的眼神給憋了回去。
「行吧。」喬希投降了,說實話他現在也有點害怕鮑勃這個酒鬼,他就像是一個發了瘋的熊,見到誰都想撓幾下。
里格萊托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在喬希的身邊坐下,說著不讓喬希碰自己的腦袋,結果里格自己卻上了手。他在喬希沒有受傷的頭頂摸了摸,柔軟的發質穿過他的指尖,這手感莫名其妙和路西法的皮毛有幾分相像。
就在喬希被摸了頭頂的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里格,我的腦袋是不是破了?」
「嗯?」
「那麼,紗布底下,現在是……禿子?!」
「嗯。」
喬希盯著里格萊托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感覺非常崩潰!他一向為自己一頭金色的捲髮感到驕傲,現在後腦勺上這塊漂亮的頭髮竟然要為一個該死的酒鬼被剃掉!
喬希咬牙:「鮑勃怎麼樣了?」
「母親跟輔導員大鬧一場,他已經被退學了。」里格萊托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有點古怪。
實際上鮑勃在酒醒的時候忽然覺得渾身上下哪裡都疼,而他對著鏡子只看到了鼻青臉腫的自己,然而醉酒後的沈睡讓他幾乎什麼也想不起來。在他還沒能弄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跟人打了一架之前,退學通知書就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已經留過級,現在這份高中學歷恐怕是再也拿不到了。
不管喬希再怎麼不願意,他還是要面對紗布被拆下來的這一天,喬希用前後兩面鏡子努力觀察自己的後腦勺,然後對著鏡子沈思了很久。
「沒關係,你知道草原上的獅子也經常在打鬥的時候弄掉自己的鬃毛。」里格萊托安慰道,這些天他一直抽時間盡量在病房裡陪著喬希。
喬希知道里格盡力了,但是這安慰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算了。」喬希看著在頭髮之間非常突兀的一塊幼嫩的白色,有些無奈,他伸手碰了碰上面剛長出來的小絨毛,做出決定,「我打算把頭髮全部剪短,里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