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過夠了嘴癮, 少商強自裝著鎮定洗漱更衣, 然後鎮壓著猛烈跳動的眼皮決意睡覺。
可她終究不是一個心有城府的心術老手, 適才憑著一股子悍勇無畏將心中多日的鬱氣吐了個乾淨,然後惴惴之情就悄悄的爬了上來。被薄毯下撫摸自己雙臂上的微微疼痛的淤青, 她滿心煩躁, 糾結著幾分驚懼。
淩不疑看著清俊白皙, 但自小膂力過人。有時他看少商處理大塊木料費勁,伸手就能幫她破木裂樁。是以他和少商日常相處時一直十分小心, 不過適才淩不疑抱她時顯然沒控制好, 險些將她胸腔內的氣都擠了出去,更別說在兩臂上留下的淤痕。
於是少商做了一夜的噩夢,猶如老電影片段重播一般, 反反復複的夢見淩不疑高高擎起那件金烏赤鳳般的神兵將那悍匪對半劈開;一忽兒又夢見他美麗的淡紅色嘴角略略彎起,微笑著接過她奉上的清酒——然後順手將她的手腕掰斷了。
第二日, 淩不疑沒來。
作為一名負責任的闖禍坯子, 少商當夜整裝前去父母居處『坦白罪行』, 恭恭敬敬的舉臂磕頭後, 她將昨夜與淩不疑所說的話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
其實程始夫婦昨夜就聽程順老管事稟報女兒和淩不疑之間的異常, 但夫婦二人並未放在心上, 以為不過是小情侶間的耍花槍,反正最後是以相擁結局, 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事。
此時聽到其中緣故才知要緊, 夫婦二人互看一眼, 眼中俱是不安。
「……女兒擅作主張, 自行向淩大人提議退親,還請雙親責罰。」少商伏在地上,聲音沒有起伏。
蕭夫人許久不曾發作的怒火再度湧上,大罵道:「你好大的膽子,你究竟知不知道其中的厲害,這樁婚事難道是鄉間鄰裡之約,你想要就要想退就退!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可知會給家中帶來多大的禍患?!」
少商倔強的挺著背脊:「阿母放心,牽連不到家裡。我與淩大人說好了,此事我們程家不能開口,只能請他自行解決了。」
「自作聰明!」蕭夫人勃然大怒,用力拍在案上,「你也不想想,退了這樁婚事後,你還能找到什麼好郎婿!你又為此惹下了許多對頭,一旦失了淩不疑的庇護,你想想將來會有多少人來尋你的晦氣,就不會給自己留條退路嗎!你這忤逆不孝的孽障,我當初看的一點沒錯,你終究會給家裡惹下大禍。」
「大不了終身不嫁,離開都城到鄉野裡去,我原就沒覺得嫁人有什麼好!」少商梗著脖子大聲道,「阿母若害怕受牽連,我自可以……」
「好了!」程始沉聲道,大掌按在妻子的肩上,以眼神示意,「素日孩兒都是由你管教的,今日這事,就由我來說罷。」
蕭夫人憤憤然的扭過頭去。
程始看著跪在當中的女兒,一臉憤世不羈滿不在乎的樣子,歎道:「嫋嫋,你可願聽為父一言?」
少商放下嘟著的嘴,恭敬的坐好。
「這件事淩不疑沒有錯。」程始打斷道,「為父也曾見過你與他幾次相見。你二人言笑晏晏,相談甚歡,你也不止一次表示過對他的仰慕之情——不要插嘴,誰也不是瞎子,就算不是男女之情,仰慕總是有的。你說的人家心頭火熱,然後人家就向為父提了親,我也答應了。婚約即成,淩不疑究竟何錯之有!」
少商坐不住了,著急道:「我,我也沒說他有錯呀,只是,只是我和他真不般配!我想要過的日子不是這樣的!我想要…想要…
程始擺擺手,制止女兒說下去。
「為父年幼時,曾聽過一個故事。有三名獵戶入山遇靈,山靈說相遇即有緣,讓他們三人各許一個願望。頭一個獵戶說,他要許多許多金銀珠寶,做天底下最富有的人。山靈說『好辦好辦』。第二個獵戶說,他要至高無上的權力,成為人間帝王。山靈說『不難不難』。第三個獵戶想了許久,才說他希望有生之年能做自己想做之事,不受羈絆困擾,不被逼迫約束。山靈默然,良久才說『此事萬難辦到』。」程始一口氣說完。
少商慢慢鬆下雙肩,若有所思。
程始看著女兒的神情變化,繼續道:「這世上,人人都希望能照自己心意行事,可又有幾個人能辦到。為父托大一句,怕是貴為九五之尊的陛下也有無能為力之時。嫋嫋,你覺得你就能與眾不同麼?就算不嫁給淩不疑,你就一定能過上你自己想要的日子嗎?」
這番話簡直振聾發聵,少商仿佛被重重擊打在胸口。她張開嘴又閉上,實在辯駁不了,只能費力道:「我知道阿父的意思。可事情未必如此嚴重!淩大人才貌蓋世,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婚配……」
蕭夫人冷哼一聲,程始拍拍妻子以示安撫,朝女兒繼續道:「霍氏忠義無雙,悲壯慘烈猶勝何家,更別說霍侯還是陛下自小一同長大的結義兄長,陛下這滿腔的歉疚撫慰最終都會落在淩不疑身上。淩不疑今年已二十有一了,依舊煢煢孑立,膝下空空。在你之前毫無婚配之意,陛下如今對這樁婚事的會如何熱忱,你這樣聰慧的孩兒,難道想不出來?」
少商焦急卻無力道:「淩大人不會將罪責推到我家身上的……」實則她自己也不敢肯定。
程始苦笑一聲,看著女兒天真自信的面龐,道:「其一,就算淩不疑說是他自己要退婚的,昨夜他才為你斥責了滿室的樓家賓客,對你百般遮蔽。現在賓客們酒還沒醒透呢,淩不疑就說要退婚,你以為別人會怎麼想!」
少商心頭急亂,額頭冒出細細的汗意。
「其二,就算淩不疑言之鑿鑿,掩飾得當。嫋嫋啊,為父告訴你,這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就是父母之愛,最無可抗拒的就是聖意。無論淩不疑怎麼解釋,陛下終歸都會責怪到你的頭上。怪你不能攏住淩不疑的心,怪你不能體貼溫順,怪你讓他再度生了孤寡之意。嫋嫋,你現在還覺得牽連不到家裡嗎?」
少商張口結舌,心慌意亂的將袖子揉成一團。
「其三,你必是十分得意昨夜那番言辭,逼著淩不疑自行退婚,自己卻不用擔一點關係。可你膽敢這樣拿捏淩不疑,讓他將退婚的緣故盡數攬去,仗的是什麼,不就是仗著淩不疑喜歡你嗎!你這可不是君子所為呀。若淩不疑心胸寬厚,就此作罷也就算了;可他若是怨極生恨,索性將事情向陛下說個清楚,然後拂袖而去,再不管你了,陛下難道會放過我們家麼……」說到這裡,老程同志的聲音都有些顫。
少商緊緊捏著袍袖的手抖個不停,她終於知道自己昨晚為何會一夜噩夢了。在她心底深處,她隱約知道此事兇險甚大,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為父怎會不明白你的心意呢。」程始看抖成一團的女兒,神色憐惜,「為父像你這麼大時,日思夜想就是能當一名快意江湖的遊俠兒。可若我離家而去,自己是痛快了,可父母年老,弟妹年幼,兵荒馬亂之下怕是有餓死之虞。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所以我不能走,然後就這麼一路下來……」
少商死死咬唇,眼中落下淚來。
程始歎道:「這也不是你的錯。那日為父不該被恩寵富貴迷暈了心竅,萬般欣喜之下,張口就答應了婚事……」
「這如何能怪你!」蕭夫人拍著膝頭重重道,「我們剛與樓家退了親,你用何等藉口推辭陛下?!女兒一無婚約在身,家中二無喪孝要守,淩程兩家更是近日無仇往日無怨!你們父女倆倒是說說看,陛下言辭懇切,我們做臣子的究竟該如何推託這婚事?!難道說這孽障獨大慣了,不喜歡被淩不疑管東管西,所以更喜歡能被她指來喝去的樓垚!」
「那就你我的錯了。」程始撫著妻子的背,柔聲道,「是我們將嫋嫋留下,懈怠了管教之職。這十年她獨自長大,無人好好教導,養成了這樣一幅獨來獨往的性情,想事情自然不會顧及左右前後父母兄弟,這都是我們的過錯呀!」
少商哭的眼淚迷蒙,模糊望向程老爹,不知所措。
程始寬慰道:「嫋嫋也不用過於憂心,陛下是寬厚之人,不會因為養子婚事不成就將我們抄家滅族的……」
「是呀,不會抄家滅族,至多是你仕途止步。」蕭夫人冷冷道。
少商一驚,慌忙去看程老爹,見他低頭歎息,似乎驟然間蒼老了幾歲。她心裡難過,哭哭啼啼道:「可是阿父有才幹呀……」
蕭夫人冷哼一聲:「按出身分,陛下左有世家豪族林立,右有吳大將軍揚侯紀遵這樣的出身貧寒但早早從龍的重臣。按親厚分,陛下前有誓死追隨的同鄉同窗與族人,後後舉重兵來投的大寮。你父親是有才幹,陛下也願意用,可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程始看女兒哭的厲害,笑道:「嫋嫋別哭。我與你阿母並非貪戀功名富貴之人。起事之初不過是想守鄉間平安,保家小溫足。這二十餘載我們血裡火裡的拼殺,沒有身死家滅,還混出了些名堂,也該知足了。大不了這官不做,咱們回鄉做田捨翁去。」
少商此時哭都哭不出來了,滿心歉意。
她自己不怕離開都城,就當去貧困山區體驗生活好了。有程老爹在鄉里的威望在,她總能改造出更好的生活條件來的。可這些日子程家好吃好喝的供著自己,處處關懷,而她的回報,就是斷了父兄的前程?
「嫋嫋別哭了。你把想說的都說了,以後就看淩不疑怎麼說罷。」程始長歎一聲,「阿青,你把嫋嫋送回去,別叫她哭了。我和夫人還有事相商。」
守在門口的青蓯點點頭,上前扶起呆呆的少商,緩緩出門而去。
等兩人走遠了,一臉惱怒的蕭夫人忽變了臉色,用力打了丈夫一下,恨聲道:「怎麼又是我做壞你做好!我要是不先出來責駡嫋嫋,你就在旁一直裝待充楞了?」
程始也不歎氣憂心了,呵呵笑道:「夫人威嚴嘛,那個不怒自威,氣勢如虹,我怎麼比的了……再說了,我們說的都是實話,並無虛言!」也就是加油添醋了些。
蕭夫人點點頭:「拼著叫女兒又恨上我,也得好好嚇嚇她,免得她一輩子不知輕重厲害,還真當自己料事如神呢!」
「正是!」程始歎道,「如今淩不疑能否做你我的郎婿,我也顧不得了,只盼嫋嫋收斂性情才好,這樣獨斷獨行,將來非吃大苦頭不可。」
過了一會兒,蕭夫人忽道:「你說,淩不疑會不會看嫋嫋不情願就真去尋陛下退親了。」
程始頭痛的很:「不管了,等明日吧。就嫋嫋和淩不疑的性情,若真退了婚,也未嘗不是件壞事,勝過將來鬧絕婚!」
「絕婚?!」蕭夫人倒吸一口涼氣。有點不敢想像未來的日子。
……
少商回到自己居處,掛著淚水發呆,木頭人似的由阿苧梳洗更衣後躺下歇息。
躺在床榻上久久無法入眠,她摸索著從枕下抽出心愛的青竹橫笛,披起薄薄的綾緞寢衣緩緩的走到窗邊坐下,幽幽的吹響了樂聲,笛聲疏淡如微風,彷徨而憂傷。
略略發涼的初夏夜晚已能聽見幾處蟬鳴了,春天終究是過去了。
「女公子今夜吹的真好,不過還是早些睡吧。」阿苧什麼都沒問,只笑的慈愛。
少商搖搖頭,放下橫笛,沒有說話,隻望著草木氣息濃鬱的庭院出神,有一株嬌嫩潔白的玉蘭花在翠綠的枝葉間輕輕搖曳。
——沒有人向她求婚,然而婚約是成立的;沒有正式開始交往,她卻得想辦法分手。恍惚間,她十分艱難的承認,一切終究是不一樣了。
象牙塔住不了一輩子,她不能再固執己見自以為是了,有幾個人能真的按照自己的心意過想要的日子,神仙都未必能夠。
次日清晨,少商破天荒的自動起身,換上淩不疑早早給她預備下的細紗半袖和薄薄的紵絲襦裙,煙水碧的衣料襯的她膚如凝脂,嫋嫋明媚,卻又含而不放,謹慎守拙。
然後,她頂著一雙紅腫的大眼睛坐在屋中靜靜等待——以前沒有鬧鐘她都能按時起床,從不遲到。受寵愛的孩子才敢任性妄為,這些日子程家人對她太過寬容舒適了,讓她失去了原有的戒備。不同的世界,有著不同的遊戲規則,她不但要適應,還要學會運用無礙。
卯時末,一行宮使披著晨霜來到程府,宣口諭『皇后旨意召見程公之女少商』。少商在屋裡聽到傳報,心中輕輕自嘲一聲,然後由婢女扶著登上朱紅錦繡的宮車。
程始和蕭夫人領著奴婢站在門口目送女兒遠行,直到遠的看不見了,程始才輕哂一聲:「也罷。這位金貴的郎婿大人,你我還得繼續受著。」
蕭夫人皺眉不語,始終盯著宮車儀仗消失的巷口,總覺得將女兒送到了十分不妥的地方去。可她卻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