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把自家老四送到霍英養傷的那個小島上,開始是時湛陽的主意,原因是那小子又一次在俱樂部和人打架,還把人家賽車給砸了。賠錢倒不成問題,主要是他拒不道歉,完全不見悔改的意思,這樣事情一時間看來就沒有緩和的餘地,時郁楓的狀態也不怎麼能安心開車,休賽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至於打架的緣由,和之前的許多次一樣,無非是聽人說了霍英的壞話。這霍英當年倒霉,惹上了毒梟的兒子,一連串波折之後身上受傷,心灰意冷,永遠告別了賽道,被邱十里送到中國南海邊上那座偏遠島嶼賣香蕉海鮮養生,只是為了好好活命而已。而在外界看來,好一個風頭正盛的年輕賽車手,獎盃拿了一串,卻二話不說地淡出大眾視線兩年多,就這麼銷聲匿跡了,關於他的神秘傳說不少,花邊流言更多,這是必定發生的事。
也就只有時郁楓還把他當神仙一樣正兒八經地在心裡那座檯子上供著,當成自己的初衷,沒辦法靠近,也不敢靠近,只是不允許半點污漬存在。
這種想法太好揣度,雖然顯得幼稚偏執,並且給人添了不少麻煩,但時湛陽能夠理解,甚至某種程度上表示支持。他並不覺得時郁楓在無理取鬧。也許是因為他心中某個位置也有這種絕對真空的潔淨處,但他守起來太難,並非打幾架就能對自己有所交代,他也很難因為什麼而不管不顧一回,於是樂意動手幫忙維護時郁楓的完美主義。如果和偶像的再次見面能讓時郁楓少點叛逆期的盲目,他就沒理由不抓住這個機會。
而對於邱十里來說,緣分這東西未免顯得微妙——自己居然要把老托付給僅僅相處了一年多的老同學,多少年之前的巧合悄無聲息地發展成現如今的必然。雖說這兩年聯繫不少,老同學也把他當成了為數不多的朋友,痛快地答應了托管的事,但他總懷疑自己這是在把霍英往火坑裡推,尤其是目前情況下,當年結仇的毒梟還在逍遙法外,江口組也在暗處盯著,大哥和自己去到哪裡,似乎都難以帶來太平。
不過,換一個角度去想,這也是個難得的契機,霍英總不能一輩子憋屈在那座島上,他自己也不願意當一輩子網店客服,賣一輩子土特產,但他羞於承認,總是抓不住邁出那一步的勇氣,而人只要弱下去,就會一退再退,最後一無所有。那麼,自家這個直來直去的小孩就能幫得上忙嗎?邱十里瞇眼瞧著機艙另一頭正在蒙頭大睡的時郁楓,心裡還挺懷疑。
時湛陽倒是很給面子,不僅抽空一塊過來托管老,還跟邱十里穿了差不多花色的夏威夷大襯衫,一同在那小島初春的陽光裡待了幾天。眼見著時郁楓跟偶像相處和睦,從前斜眼看人的刺頭一瞬間變成乖乖仔,邱十里都驚了,但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一點。
當然,放長假是清閒人士才有的快活,時湛陽準備離開,邱十里也是,放弟在島上繼續修身養性。然而,就在離開之前,這趟過分平靜的旅行果然被打破了尾巴尖兒上的那點安寧。
那是個太陽雨後的傍晚,天空呈昏暗的香芋色,海潮初漲,時郁楓跟霍英出門溜躂去了,房前大門未關,海風朦朧地吹拂進來,邱十里則挨在時湛陽身上打盹,眼睛虛虛地閉著,能看見時湛陽腿上電腦的螢光,耳畔則是舒心的鍵盤敲擊聲,帶著輕輕的呼吸。總要在小孩和老同學面前裝正經,他和大哥都挺累,得抓緊時間黏糊。
尖嘯響起,是灶上的水燒開了,邱十里就跳下沙發去關火,咖啡只有速溶的,但這兩天他和時湛陽都喝得挺享受。熱水順著壺嘴一股倒下去,衝開四散的香氣,這香氣裡帶有香精造成的誇張濃醇,卻也濕潤溫暖。
這種味道是熨帖的,邱十里低頭深嗅,白瓷杯子上映著的夕色也柔和,他甚至生出種強烈錯覺,他想這種生活是真實的,是自己也能夠過上的,而不是一場匆忙的度假,不是那種轉瞬即逝的東西。
又怎麼能說絕對不可以呢?這種日子對許多人來說沒有難度,至於對他們,倘若棘手事都結束,大哥和自己找個人少的地方普普通通地待著,不需要很多關注也不需要很多鈔票,只用好好活著而已,作為他們自己。
這總不是一種貪求。
隨即邱十里聽到一陣細微異動,衝出廚房又繞過走廊,這樣一幕生生撞上眼眶——時湛陽就在門口,重心倚在門框上,胳膊肘則夾著一個人。大概是力氣用得太大,對方已經快要癱軟下去,槍管滑落地板,手指已經無法碰上扳機。邱十里還未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只聽一聲悶響,緊接著那人徹底軟了,脖子無力地耷拉下去,頭顱軟綿綿地晃,隨後時湛陽拎著他的領子,把他丟在門口的台階上,自己在一邊坐下。
「江口組的人?」邱十里跑過去搜那人的口袋,直覺已經充滿他的頭腦。
「嗯,四十分鐘前開始盯我們,」時湛陽冷著臉,說道,「走之前不能給老四留這種麻煩。」
邱十里果然翻到了通訊設備,還有印著江口家紋的便簽紙等等雜物,他把有用的挑出來,又給手下發去消息,叫人來收屍。
好吧。他蹲在台階另一邊,和時湛陽隔了一個死人,心想,這才是真實。自己真實的、操『蛋的、刺激層出的生活。自己又一次大意了,失誤了,讓大哥自己動手做這些破事。邱十里感到頭痛,時湛陽也好不到哪去,遇上這種情況,常人都會受到衝擊,會害怕,會驚慌失措,而邱十里卻看得出來,大哥的陰沉只是因為厭煩,這種厭煩他也是懂的,他感同身受。
「天黑得好晚,」邱十里看了看表,「哥,等八仔過來,咱們出去走走吧。」
時湛陽撐起下巴,把遠處指給他看,「那裡我們還沒有去過。」
循著指尖的方向,邱十里抬眼,那有座燈塔,距霍英說還能看見水鬼,他說得很真,但邱十里仍舊不信,第一眼首先看見的是夕陽。夕陽也是真實的。當他和大哥一同望著遠方山下的海面,還有那即將墜落人間的圓圓一枚紅日,他又覺得無論哪種真實,都是令人踏實甚至舒適的,連那頭痛的余感都多了分可愛。
之後的幾個月也並非風平浪靜。
時郁楓大概是打開了心結,又乖乖回俱樂部開車去了,邱十里對霍英的規勸感化能力深表敬佩,也陪著去折騰了幾場比賽,結果,在賽季最後一場賽事之後,在初夏,在摩洛哥,作為技術人員重回車隊的霍英居然被綁架了。
邱十里感到魔幻。當時他也在場,忙前忙後的,只是有幾分鐘沒盯著,霍英就沒了蹤影。就是那毒梟下的手,當然,毒梟當初就是投奔了江口理紗子才得以活命,此次也少不了江口組的摻和。儘管很快人就被救了回來,但這事出得也讓人非常不爽,就好比停戰區突然被投下炸彈,這不僅是逾距,更像是一種試探,一種挑釁。
江口組晃悠來晃悠去,打再多的煙霧彈,幹些狀似徒勞的蠢事,最終的目標都只有一個。任何人都可以歸為無關的那一類,都可以躲在無辜的影子裡繼續無辜,唯獨他邱十里和時湛陽不行。
然而距離那張合同上約定的生效,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在這之內,該忍的還是得忍。七月中旬,時湛陽去了趟東京,沒有帶邱十里一起,連夥計也沒帶幾個。江口理紗子也沒有如臨大敵,在她的眼中,雖然兩家小矛盾不斷,但終究是站在一條線上的——他們都想找到江口瞬,從而找到銣礦的下落,因此,就算做過什麼出格事,只要不站出來承認,也能暫時你好我好地放下。
時湛陽確實也沒讓她產生合作即將破裂的懷疑,並非前去大動干戈地算賬,回來的時候,還帶了幾條消息:
第一,江口理紗子尚且不知道「鳳凰」就是江口瞬。
第二,江口理紗子已經調取到了江口瞬化名「香取恆」從高中到研究生的就讀記錄。
第三,江口理紗子查到了雙胞胎的事實。
這些都沒什麼好驚訝,甚至還能解釋一些之前發生的事。比如江口組之前派人盯梢的另一重目的,兩張一樣的臉,既然另一張找不到,找得到的這張當然得盯好,距離交付礦址的日期越近,理紗子也就越不安,越神經敏感,一個人間蒸發的人身上拴著她身家全部。
邱十里也是不安的,倒不是因為被監視生活,他已經回到舊金山,至少在自己家的地盤,時湛陽能幫他做到絕對的安全和隱私;也不是因為報仇的日子步步逼近,他知道這件事最終會有一個定局,那攤爛泥終究會被蓋上一張名為結束的幕布。而他不安是因為,江口瞬的情況令人擔憂。
之前他們就會定期聯繫,電話不方便,習慣發郵件,草原上的衛星信號並不穩定,江口瞬的回復總是忽快忽慢,字數卻很多,比面對面還要話癆。
比如有一次,邱十里只是問了一句:
「這兩天身體怎麼樣?」
江口瞬就答上一大串,好像小學生寫周記似的,日文密密麻麻成堆地排,邱十里這個日本人都看得眼暈:
「牛奶燉粳米很好吃,野藍莓也是,吃起來會把手指染色。啊,天空總是很藍,傍晚經常下雨,泥水是臭的。我學會了騎馬,還被那匹紅馬摔在地上了,身上出了點血,但是不疼,其他人看見我流血,比我著急。這是匹好馬,除了它的主人,它好像不願意被任何人騎,可是它的主人願意啊,真是奇怪。」
「小薩滿的爸爸想進來看兒子,你大哥的夥計不讓,每天只有運輸物資的車進出,我都快忘記是什麼季節,什麼月份了。我覺得我還能活幾個月,運氣差的話,活半年?半年是我忍受的極限了。管別人的家事非常無聊,非常討厭,哪怕只是在心裡在意也很耗費精力,別人一對父子,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真是佩服你,能堅持十幾年都在免費為別人家忙來忙去,你真的是個笨蛋。但是那小孩居然因為看不到爸爸所以哭?抱著膝蓋,縮成一小團,好委屈。我看見了,他居然不理我,還是哭。我覺得你小時候恐怕也是愛哭的那一類,幸好我們不在一起,否則我會覺得你很煩。」
「我又開始掉頭髮,不過打藥的時候還是很爽,但你不要試了,你也不想試哈哈哈。」
「替我向小七問好,看看它還能不能開機。哦,就算沒用,也幫它殺殺毒。」
云云。
這些傾倒般的、口語化的、邏輯跳躍的閒聊,似乎是江口瞬寂寞的證明。但這些郵件往來也讓邱十里感到安心,除去自傢伙計觀察得來的結論,他也能從文字中看出,江口瞬精神還不錯,也有交流的欲『望。
然而,就在近兩周,江口瞬的話密程度呈現滑坡式下降,邱十里能夠明顯感覺得到。同時邵三也打電話通報,說那白髮老哥精神不振,食量減少,流鼻血的情況也增加了。
邱十里又弄了幾個信得過的醫生帶著設備藥物進去,在不影響江口瞬心情的情況下,想要多少幫他瞧一瞧。然而江口瞬拒絕了每一個。
又過了兩天,邵三報來江口瞬眼睛也開始出血的消息。
幾乎是同時,時湛陽收到江口瞬的郵件:「我必須盡快出去。來接我。」
這件事只能落在邱十里肩上。他花了兩天工夫,秘密趕到那片霧中藏著的草場,只見基地已經建得相當完備,可謂欣欣向榮。他又花了兩天工夫,秘密把江口瞬帶回了舊金山,一路上連車都是他自己開的。
直到路過金門大橋,邱十里才稍稍憶起些許放鬆的滋味,在後視鏡裡看到自己熬得通紅的雙眼,忽然很想吃一碗餛飩。
這是八月的第一天,天色已然大亮,清晨朗朗,夏季濃霧瀰漫,丁達爾效應使得莊園的滿山的櫸樹之間被一團團亮濛濛的光柱填補。時湛陽穿著寬鬆的絲絨襯衫,就在門口等待,老式鐵藝大門在他背後大開著,紋樣是盛放的睡蓮和鳶尾。
眼前的路在延伸,一輛車先是俯衝,再隱在坡下,隨後越過矮坡來到面前。邱十里剎車剎得很小心,一點噪音也沒產生,管家立刻迎上去,和幾個女傭一塊把沉睡的江口瞬扶下來,擱在擔架上往花園裡抬,時湛陽則站在原地,「辛苦了,,」他說,「回去好好睡一覺。」他向邱十里張開手臂。
邱十里揉了揉眼睛,把臉埋上時湛陽的鎖骨,脫力般掛在他身上,要是放在平時,大哥這樣站著,邱十里不會讓自己這麼放鬆,但他實在是太累了,除了本能他顧不上別的。時湛陽也不說話,手掌順著他的脊樑,安撫地捋,輕輕地吻他的耳朵尖兒,剛親了幾下,只見車子後廂的車門又開了,鑽出來的竟是那個小薩滿。
他穿著普普通通的T恤牛仔,似乎不習慣這種屬於外界的裝束,又似乎是被眼前的親密景象驚到了,對上時湛陽的眼神,他臉也僵了,身子也僵了,茫茫然站在原地,曬成麥色的臉頰迷糊著紅了一片,一雙眼睛倒還是極亮。
「我擔心他一個人留在那裡出事。」邱十里伏在時湛陽耳邊,「他的家人不願意離開草原,也都找人保護了。」
「好。」時湛陽攏了一把邱十里的後頸,非但沒分開,還抱得更緊了,眼見著管家趕來領人進屋,他又道:「給這孩子多做點好吃的,老四喜歡吃的那些,都嘗一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