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帽衫很寬鬆,時繹舟一隻袖子空蕩蕩的,另一邊袖子滑出一把軍刺,那只也手被舊傷弄變了形,握得還是挺緊。邱十里卻連匕首都沒有拔,兩下把人撂在地上,騎上去反剪手腕,軍刺被他奪走了,光啷啷滾到一邊,電梯裡的燈光都像是在隱隱地晃,邱十里用手肘死死頂住時繹舟的後頸,讓他連轉頭看自己的機會都沒有。
「你他媽的……你瘋了!瘋子!」時繹舟掙扎著徒勞大喊。
「這樣對一個逃犯,我不過分吧!」像是嫌他話多,邱十里說著揪住他的頭髮,把他的臉往地面上猛磕。
時繹舟喉嚨裡發出痛苦含混的咕噥,吭吭幾聲,他就被惡狠狠磕上一下,那些破碎的嗚咽最後好像拼成了一句,我只是想見見大哥。
「哈,你想見,」邱十里冷笑,那張臉,從眉眶到顴骨到下巴,在他手下已經發青發腫,鼻血湧得到處都是,髒兮兮的,「你也配!」他滿不在意地吼,吼完了,理智也從憤怒裡析出些許,他忽然感覺到,這帽衫底下,就是自己騎著的那副腰背上——有異物。
撩起來看的那一秒時間都凝固了,一排桶狀炸彈,倒計時還剩三十多秒,而電梯馬上就要到底,門會開,也許有人會進來。邱十里根本顧不上那麼多,他已經因為過熱的頭腦浪費了時間,所幸這種紅藍線炸彈設計簡易,做工粗糙,看起來是臨時自製的,他雖然多年未見這種過時產品,但對其基本構造原理還是比較熟悉的,沉下心端詳幾秒,匕首挑斷了一根,倒計時沒有停止,炸藥卻也沒有立即引爆。
這時一樓到了,梯門即將打開,邱十里一下子彈起來,拇指撞上地下三層的按鈕。時湛陽在頂層,他下意識就想讓這沒準的東西離頂層遠點,連一個縫都不要開,卻沒顧上讓自己從這鐵盒子裡出去。他還在下墜,向這棟大樓的最深處。眼見著十秒,五秒,一秒——
倒計時的數字屏幕暗下去了,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邱十里脫力般坐到角落,汗水淌下額頭順著睫毛倒流,蟄得眼睛生疼,才發覺舌頭也被自己咬出了血,呼吸都是腥膩的,「這就是你說的,想見大哥。」他踹了踹時繹舟的肩膀。
時繹舟一抽一抽地笑,「我不是……走了嗎,是你要追,」電梯門開,他也動不了,把那張血肉模糊的臉轉向邱十里,「如果我死了,你也死了,那樣很好。」
邱十里啐了一口,沒再廢話,坐在原地休息夠了,他就撿起時繹舟的軍刺插到自己腰後,一手拽上他的兜帽,把他像塊爛肉似的往外拖,一手給手下撥電話,一連串好幾個大哥的未接來電他也沒來得及管,快步走入地下車庫的昏暗。
對面立刻接通了,沒走幾步,他剛要說明在哪接應,曝白的車燈就打在眼前,迎面開來的是一輛黑色奔馳,正是這兩天他自己開的那輛,兩個戴著耳麥的夥計從駕駛座兩邊鑽出來,邱十里掛掉了電話。
只見一個夥計拎著銬子奔過來,要從他手中接人,另一個則繞回後座旁邊,門打開了,時湛陽拄拐出來,立在後備箱一邊,一個沉默的、被襯得濃黑的影。
邱十里定住狂飛的思緒,跟遞雞崽兒似的把倒成一攤的時繹舟交給夥計,只見他被半推半搡地弄到車邊,塞到後座上,有幾秒近得就在面前,時湛陽卻表現得十分漠然,連一點反應都不給,讓人懷疑是有的聲控燈沒亮導致光線太暗,還是時繹舟那張臉變形得太過頭,他沒認出來。
緊接著,轎車四門一關,倒退轉向,揚長而去。邱十里在褲縫上抹乾手心的汗,走到時湛陽跟前,「兄上,那是老二。」
時湛陽攬了一把他的肩膀,和他一塊慢慢向出口走去,「我知道。」
「他……越獄了?」
「嗯。就在大約五十個小時之前。」
「兄上也知道?」
時湛陽點了點頭,「吃飯的時候他在外面躲著,走廊裡他就跟在我們後面,我都知道。每層也都有攔他的人,,不用這樣緊張。」
短短一小段話,邱十里消化了好一會兒,胃裡的酒液也是翻江倒海,他忽然意識到,在那個時間段離席也許也是大哥計劃之內的事,包括那段走廊裡的跟蹤,也是控制之內,自己二話不說衝上去追,才是真正出乎意料的那一個,但他心裡尚且抱有一點點僥倖,「他身上還綁了自製的炸彈,兄上也知道嗎!」
時湛陽竟還是點頭,弄得邱十里說不出話來。
「會有別人去按住他拆,」時湛陽又道,解釋得相當簡短,「之前沒有和你講,是這件事太煩人,但不嚴重,不想讓你分心。」
「分心?」
「這幾天做展會的事,不是很累嗎?」
邱十里用力按住太陽穴,的確,時湛陽說的哪一句話都沒有錯,他最近兩天忙得屁股挨不著椅子,精神緊繃到快要斷弦的地步,在酒桌上應酬就已經覺得很吃力了,如果知道房間外面有個一直想殺的人在鬼鬼祟祟虎視眈眈,自己一定會坐立難安,相反,如果自己沒聽到那點異動,時繹舟這個麻煩就會被大哥不動聲色地解決,皆大歡喜。
但邱十里的確還是產生了一種撲了個空的挫敗感,剛才的那場狼狽撕打本就毫無意義,折騰半天,他不怕白費力,但很怕自己是幫了倒忙,怕自己的快速反應是個魯莽笑話,上個冬天在天台上的那一出,他真的不能再來一次了,「我有沒有……影響到什麼?」他轉過臉,看向大哥,眼瞼被映上了一塊光斑,眼睫不安地撲閃著。
時湛陽愣了一下,邱十里在琢磨什麼,他心裡就全明白了,「沒有,」手心握著枴杖,他只能用手背去碰邱十里的手,「你做得很好,。也是我沒有考慮妥當,沒有和你說清楚。」
「不是的。」邱十里晃晃腦袋,路燈暖橙色的光線已經打進通道,再往前走一段路,他們就能到達地面了。
「不要難過,好不好?」時湛陽竟有點著慌。
邱十里笑了,抓住他的手背,和他一起握著那節把手,「兄上猜到我一定會到最底層?」
時湛陽沒有否認,語氣挾著少有的急促,「我沒想到你會追上他,一起追到電梯裡,我也沒辦法追上你,」時湛陽閉了閉眼,長長呼了口氣,「你在裡面,我一直在想,如果炸彈沒拆下來會怎麼樣?我能怎麼辦?」
邱十里臉熱了,那些未接來電,他現在才搞明白是怎麼回事,「那麼明顯還發現不了,我不會那麼笨的。」
時湛陽很深很深地注視著他,自顧自道:「然後我發現,我想不下去。」
邱十里只覺得自己心跳得又太快了,明明大哥是在陳述正事,自己這種隨時隨地都能情感氾濫的毛病真得改改,「接下來怎麼辦?」他正色問道,「把他交給那群蠢警察,還是殺了?」
「先見一面。我們一起。」時湛陽停在出口。
「我沒什麼可說的。」邱十里環視一周,又一輛帕拉梅拉轎跑靠過來,這是大哥這兩天用的那輛。他默默把門拉開,接過大哥手裡的枴杖。
「我也沒有,但是見面對我們有用。」時湛陽看了他一眼,彎腰坐了進去。
「他越獄,逃過來找我們,也都有用,對嗎?」邱十里挨著時湛陽坐,儘管似乎沒有什麼必要,他還是堅持給他扣上了安全帶,「見過面後,他又去找誰,去幹什麼,也對我們有些用處,所以兄上才不著急管,也不著急讓他死掉。」
「對。」
「相信我,。」時湛陽又道。
「好。」邱十里將額頭抵上他的頸窩,用五指扣住他的五指,流麗的夜在窗外劃開波瀾,路燈一個接一個過去,在兩人身上投出明暗光影。
關時繹舟的是一間臨時找的倉庫,小平房掩在高樓大廈之間,隱蔽性還不錯,臉上的傷被簡單清理過,脫臼的踝關節也正了位,人就被拷在一張木椅上端坐著,還不至於顯得太悲慘。
領頭看管的部下聽邱十里低聲說了兩句,就帶著那圈夥計退了下去,在屋外安靜守著,門也嚴嚴實實地合上,一盞蒼白吊燈下,分別兩邊,就剩下這三個人。
時湛陽還是沒坐輪椅,到現在,坐久了容易腿麻,反而長時間站立不會很累,他還是更習慣用這種角度看這個世界,就像此刻,他垂著眼,默默看著時繹舟恨意滔天的表情。
「我以為你變得很老。」時繹舟開了口,卻是意外的平和。
時湛陽並不應聲,邱十里也就把話壓了下去。
「這幾年你做了很多大事,搶人,刨祖墳,我也都聽理紗子說過了。」
時湛陽還是不發一語地看著他,眉頭松著,卻讓人看不出情緒。
「哦,對了,小弟,」時繹舟又看向邱十里,「手術你應該早就做了吧,大哥為了你費這麼多心思,你打人也那麼有力氣,裡面的東西都取出來了?」
「你知道問這些毫無意義,」邱十里撐著桌沿坐上去,「我們說什麼,你也不會相信。」
「是啊,可是怎麼辦呢?總要說些什麼,」時繹舟笑,「死之前最後幾句,我在牢裡憋著,出來還憋,太虧了不是嗎?」
「你應該先去見江口小姐一面。」時湛陽終於中止了沉默。
時繹舟蹙起眉,怔忪了一下。
「我之前不知道,你對和我同歸於盡會有這麼大的執著,」時湛陽拿掉雪茄帽,火苗耐心地燒燎著,他不疾不徐地吸了一口,「我們再見面,又是這種情況。」
「所以你和我都變成了這副鬼樣子。不好受吧,天之驕子,時家最年輕的一代接班人,一下子就變成輪椅上的廢物。」時繹舟笑嘻嘻地看著時湛陽的病腿。
邱十里氣得頭疼,只能攥緊拳頭,卻聽時湛陽還是那樣淡淡地說:「廢物?你是廢物吧。」
見時繹舟猝不及防地啞口,他又接著說道:「我想殺一個人,兩次還沒有成功,第三次就只能是殺我自己。」
「我是後悔了!看到你,我後悔,我已經走了,是他又去追!」時繹舟瞪住邱十里,好像瞪得足夠狠,就能證明自己只要不後悔就絕不會失手,邱十里也瞪了回去。
時湛陽則不屑地挑起眉,「第一次聽說殺人也可以臨時後悔,難怪你很少成功,」他就這樣開玩笑一般,冷靜自如地嘲諷,按部就班地剝開時繹舟立起的自負的殼,「而且你還不明白,你之所以能坐在這裡,聽我講話,是因為我沒打算殺你。」
時繹舟嗤笑,「那你真是個悲天憫人的好大哥。」
「從裡面出來,江口小姐應該幫了不少忙,她還在等你對嗎?」時湛陽薄薄地笑了一下,笑得很涼,好像說話都是在給他添麻煩,「如果你蠢到連警察都躲不過,我也沒辦法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每一步都邁得穩當,邱十里又盯了時繹舟幾眼,跳下桌沿跟上,而時繹舟彷彿不相信自己就被這樣放了,「等等!」
時湛陽就等他這一句,回頭看他。
「你總是這樣,把自己當成救世主,比任何人都高上一等,別人都是地上的螞蟻,都等著你去可憐,去寬容,沒被踩死都是幸運,」時繹舟雙目通紅,緊緊咬著臼齒,沉緩地說,「可你做什麼都像是假的,虛偽的,都有股陰謀的味道。」
「是嗎?」時湛陽毫不在意,照舊按自己的節奏說道:「對了,見到江口小姐,你可以和她說,我們都被騙了,芯片在一個叫江口瞬的人那裡,而且,江口瞬就在她身邊。」
「你在說什麼?」時繹舟費解道。
「她現在應該正在因為這件事著急,你把我的原話告訴她,她會很開心的。」
話畢,時湛陽沒有再耽擱任何,即刻帶邱十里離開這間充斥著腐臭的小屋子,有夥計進屋解開了鐐銬。就在當夜,剛到酒店還沒來得及脫衣裳,兩人就收到眼線的通報,說是時繹舟已經離開這座城市,又過了兩天,他們回到舊金山,三月已經來臨,生活似乎再次被拉回按時上下班的正軌,某個早上,邵三的電話又匆匆撥到了邱十里這裡。
這邊邱十里正和時湛陽一塊吃著早餐,看著早間新聞有關生態養牛場的報道,而遙遠的草原正是天色剛暗的時候,邵三說,白髮老哥有急事。
江口瞬確實挺急,奪了電話又發不出聲,只能把電話還回去,寫英文讓邵三讀,「我的人來給我送藥,」邵三字正腔圓,在免提裡聽,格外嚴肅,「說江口理紗子正在到處找我。」
「找你,還是找江口瞬?」
「江口瞬。」
邱十里並不覺得意外,時湛陽也是平和如斯,一口一口地喝著邱十里給他盛的鹹蛋白粥。
「她找不到你,只要小薩滿不給她帶路。」邱十里說。
「那小薩滿豈不是很危險?」邵三又念。
「所以最近不要帶他進城了,我知道你們買了電影月票,這個月的還沒用,」邱十里又道,「也不用太擔心,只要不離開營地,沒人能把你們怎麼樣。」
「我還是要回江口組。機會就要來了,我不能放棄。」
「離八月還遠,你還要再等。」時湛陽道。
「對,我明白,早了就沒有用,早了她的東西就不會被沒收,」邵三顯然被催了,語速念得著急了許多,「但我們是不是應該見一面?在十六個月過完之前,我們至少要見上一面。」
還沒等這邊說什麼,邵三的聲音又急吼吼響了起來,「不對!江口理紗子現在一定在監視你們,見過面,她就能找到我們了!」
「放鬆,放鬆,」時湛陽放下粥勺,握住邱十里的手,貼近聽筒道,「你和那個小朋友都不會被找到,以後用藥,我的直升機幫你送進去,可以見面的時候,會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