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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殺始於夏日》第77章
第七十六章

  出發之前,邱十里猶豫了兩秒,在玄關處蹲下,往帆布鞋裡墊了兩片內增高。

  雖說江口瞬未曾和江口理紗子面對面見過,那半頭的身高差按理說不成問題,但邱十里覺得盡可能地縮小各方面差異總沒壞處,讓自己顯得高一點,氣勢足一點,反正也不吃虧。

  緊接著他提上高幫,兩邊鞋帶各自仔細地打了兩個結,作為能夠踩著尖頭硬皮鞋二話不說跑步追車的那種人,邱十里很少穿此類擋住腳踝的平底單鞋,輕便歸輕便,倘若鞋帶松得不合時宜就尷尬了。確認兩隻繩扣已經打得穩定結實,邱十里站直身子看向穿衣鏡,最後一次檢查自己。

  挺長時間沒理髮,劉海鬆軟地垂在額前,面色是蒼白的,嘴唇也缺乏血色,平光鏡後的眼睛看不出精神,眼底還有熬夜的青黑,快速眨動的時候顯得有些神經質。T恤沒有印花,空空蕩蕩,淺藍牛仔褲挽起褲腳,那些自殘痕跡毫不在意地外露,耳垂已經戴上了正十字架狀的黑色耳釘,十字架的四枝長度相等,和脖子上的銀質吊墜樣式一樣。

  這是江口瞬之前在與理紗子的視頻裡戴過幾次的那種,現在也能遮一下邱十里的耳洞,免得它空得太不自然。

  瞬,江口瞬,你是江口瞬。他又對著鏡子默念了幾遍,那確實已經不像他自己。

  隨後邱十里鎖上房門,把鑰匙丟進單肩包,又把單肩包斜挎在肩上,隻身走進電梯,又隻身走入樓下的街市。

  這一帶還算繁華,電車地鐵都方便,邱十里卻擠在下班的人流中悠閒地走,人群的嗡鳴輕飄飄地漂浮在四周。高廈縫隙之間夕陽燒得正旺,濃沉的橙紅塗抹滿天的同時也映紅地面,邱十里在其中一點也不顯眼,兀自暗淡著,沉默著,沿著主幹道緩慢移動,被擦身而過的行人落在後面。

  時間約的是晚上八點,他就是要遲到。地點約的是新宿某地下遊戲廳內,他就是要繞繞遠再過去。走入地下通道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邱十里推推滑到鼻樑下的眼鏡,抬眉一看,入眼的全是遊戲機,花花綠綠擺滿視線,各式各樣好不熱鬧,連方格地磚都被映得色彩繽紛。

  然而也就僅僅是光電炒熱了氛圍,這地方設備老舊項目過時,其實生意並不好,多數機器前都是人跡寥寥,最深處的那排抓娃娃機亦然,只有幾個高中生圍在裝著懶蛋蛋玩偶的那一台前鏖戰,巨大的背包都垂到屁股後面,而在距邱十里最近的那一台前,孤零零地站著一個正在抱臂吸煙的女人。

  邱十里暗暗呼出口氣,口香糖已經嚼得沒什麼味道,他扯下耳機,繼續插著口袋走近。理紗子還是穿著細高跟黑連衣裙,裙擺柔順地沿著大腿的線條垂到膝蓋,臉上微微有些脫妝,被娃娃機的綵燈一照,愈加發烏髮暗。

  之前在談及愛好時,江口瞬說過自己喜歡抓娃娃,尤其喜歡抓各種熊,邱十里當然要把模仿進行到底。看了理紗子一眼,他走到兌換台指了指最靠下的那個套餐,從褲兜裡掏出張皺巴巴的一萬日元,隨手遞給店員。這錢能換二百四十個遊戲幣,密密麻麻擺了一小籃子,邱十里可謂是滿載而歸了。

  他把籃子遞給江口理紗子,走回那台塞滿輕鬆熊的娃娃機前,理紗子果然緊緊跟著他,他卻只是挑出來兩枚硬幣塞入投幣口。

  「你已經遲到了。」理紗子道。

  邱十里點點頭,專注地盯著自己的機器爪,左手握手柄是因為江口瞬是個左撇子,他細緻地擰動,腕子上的銀鏈被帶得滑到掌根,十秒鐘過去了,他對準了往下降,抓住,滑落,「啊呀啊呀——好——可——惜——」遊戲機發出小男孩唱歌般無辜的聲音。

  「我們要談什麼?」理紗子又問。

  邱十里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從籃子裡抓出來兩枚,遊戲機中傳出硬幣崩落的脆響。他的眼神在理紗子臉上短暫地劃過,再一次聚焦在一隻抱著紅豆麻糬的輕鬆熊上。

  是剛才逃跑的那隻。

  「瞬,我現在沒有時間和你耗下去,」理紗子道,「你要抓到這只熊才肯和我談?」

  邱十里用行動肯定了她的猜想。那隻小熊又一次被拎了起來,又一次從光滑的金屬手指間掉落,這次落在通道洞口旁邊,腦袋枕在樹脂板搭起的圍欄上。

  江口理紗子目光費解,死死地盯過來,邱十里卻完全不受其影響,硬幣兩枚接著兩枚地投進去,麻糬輕鬆熊一次接著一次地滑落,還有其他小熊,在更合適的位置上以更方便抓取的角度老實待著,邱十里卻根本不看一眼。

  「喂!」理紗子終於耗盡耐心,狠狠一拳捶在遊戲機側壁上,捶得機身直晃,那只倒霉的麻糬熊又掉了,臉朝下撞在其他兄弟姐妹的屁股上。不遠處的高中生也紛紛側目看過來,而邱十里只是彎起眉眼,好像在笑著說,你把我的熊震下去了,我剛才本來是可以抓出來的。

  這邊理紗子也實在沒轍,試著轉變戰術,她用力捏住眉心,「那好,我問,你點頭搖頭就可以了。」

  邱十里立刻乖乖點頭。

  「你說時湛陽要殺你?」

  搖頭。

  「虹生要殺你?」

  點頭。

  理紗子把手袋掛在腕子上,五指扶上遊戲機的稜角,「你的確有銣礦的線索?」

  邱十里繼續點頭。「啊呀啊呀——好——可——惜——」小男孩的歌聲又響了起來。

  「你願意和我合作,是嗎?」

  邱十里用眼角覷了理紗子一眼,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好像在說你是笨蛋嗎,這麼一點小事也要反覆確認。一籃硬幣還沒用完一半,這次一定要成功了,他投幣時這樣想著,爪子張開又兜下去,麻糬小熊的一條後腿被拽了起來,它就被這麼搖搖晃晃地扯著,靠近洞口,忽地往下一落。

  卡了一秒,旋即,它終於沿通道滑出,堵在出口。

  邱十里打開擋板,把它從黑漆漆的凹槽裡解救出來,心滿意足地夾在手肘。指了指一塊清淨牆角,邱十里快步走去,終於把手機掏了出來,這手機也能替他說話,不過比電腦要生澀遲緩一些,「實話實說,我不在乎銣礦怎麼樣,」這是另外一種機械男聲,比原先輕快不少,「我也不在乎你們江口組會不會破產,反正你的貨我是不想做了。」

  理紗子冷笑,「那你去做什麼?你能做什麼?」

  邱十里眨眨眼,似乎認真想了那麼一下,「去爪哇島當潛水員?」他煞有介事。

  理紗子無可奈何,掏出支細煙煩躁地抽。

  「時家想要殺我,是因為就算沒有我帶他們找到那個地方,他們也可以活得很好,他們有錢就可以圖痛快;可是,姐姐,你不一樣,既然捨不得殺我就對我好一點呀,不要凶我,不要對我不耐煩,也不要強迫我去做什麼,」邱十里抬起臉笑了,笑得很好看,和遊戲廳裡的廉價霓虹一樣光彩熠熠,他又垂首輸入,「我是想舒服活著才找到你的,不是我恨他們,也不是我喜歡你,只是需求互補的選擇。」

  「說說看吧,你準備怎樣帶我找到那個地方。」理紗子字音越咬越重,總體倒是溫柔了一點。

  「嗯——這樣講比較好,芯片已經取出來了,被我丟掉了,現在只有我知道它上面的全部信息,如果你保證我的安全,我就找一個我喜歡的時間告訴你,」邱十里嚼了兩下口香糖,觀察著對方神色,「你這樣著急,時限是什麼時候呢?」

  「八月十四日。」理紗子抽了抽鼻子,吞雲吐霧。

  「哦,那來得及。」邱十里又瞇眼笑了,將死的人說出自己的死期,他當然要愉快地看。

  「餓了嗎?」理紗子忽然問,「陪我吃些東西。拉麵怎麼樣?」

  邱十里想了想,欣然點頭,「你如果放一些奇怪的東西在食物裡面,我今晚就去自殺。」

  那副機器嗓說得輕輕鬆鬆,而對於他的跳脫,江口理紗子已經不再驚訝,只是挑起眉頭默默看了他幾秒,隨後便一言不發地帶他沿地下通道向上走去。這條路也許是前往拉麵店的,但邱十里心中有八成的把握,事情絕不會這麼簡單,果然,路過一條交叉巷口,他猛地被一股力量拽了進去。

  那雙手是箍在他大臂上的,說實在的,那種力度其實拽不動他,只要想較勁,邱十里絕對穩穩立在原地,但他就那麼心甘情願地任由人拽,就像幾秒之後,一拳打在他腦門上,又一拳打在上他的小腹,他還是毫不反抗,雞崽兒似的任人踩到在地,拳打腳踢。那是幾個粗壯的男人,鞋跟很硬,混亂中邱十里轉過臉去,看到站在窄巷當口吸煙的理紗子,看到剪影,也看到她背後新宿華麗的夜。

  隔壁便利店的促銷廣播異常清晰。

  他沒還手,江口瞬不會打架。

  他也沒哼上一聲,江口瞬不會求救也不會喊疼。

  在這場毆打中,他只是在幾次徒勞掙扎之後蜷縮在散發著土腥味的地上,試圖護住自己脆弱柔軟的地方,就像任何一個無力還擊的普通人,拋棄一切練成本能的防衛手段。不多久,毆打停止了,幾個男人拍拍沾灰的大掌,興味索然地站回理紗子身後,理紗子則踩滅煙頭來扶邱十里。

  「抱歉,」她柔聲說,遞給邱十里一包消毒濕巾,「保險起見,我必須確認你就是瞬。你的雙胞胎兄弟是個麻煩的人。」

  邱十里沒有接那濕巾,憤怒地瞪著理紗子,掰開她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兀自擦抹著鼻血走入巷外的燈光,「愚蠢!下作!」手機這樣罵道,雖然氣急敗壞,但終歸音量太小,在鬧市裡也聽不真切。這就是邱十里想要的,就像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自然而然地示弱,發些毫無作用的火,顯得自己像個神經兮兮的傻瓜,像個自以為是的被動者,並無還手之力。

  之後的路上,他先是走在前面,把賭氣這件事做得十分真實,後來還是跟在理紗子身後,被她帶去了一家歌舞伎町鄰街的拉麵小鋪。

  這店面就在路邊,新宿的夜生活也剛剛開始,店裡卻一位其他客人也沒有。這也沒有超出邱十里的預想,況且,既然他敢不帶武器,那就敢應對一切突發狀況。

  拉開張圓凳坐下,邱十里把隱痛的後背靠上牆面,方才打人的那幾位就近在四圍就坐,理紗子坐在對面,他也不管,翹起腿翻看菜單。

  背脂醬油拉麵。最後指的是這一碗。

  理紗子叫來紮著頭巾的侍應點單,語調溫柔,給自己點了一樣的,還貼心地給他加了一份蔥花一份天婦羅。邱十里則表現冷淡,還在生著悶氣,不得要領地按揉被揍出淤青的手肘。

  「需要去醫院嗎?」理紗子問。

  邱十里狠狠瞪她一眼,捧著手機一通按,「不!吃完我就回家睡覺!」

  「我們送你?」

  「不用!」

  理紗子捂嘴大笑。

  拉麵很快就被端上了桌,兩人就像尋常姐弟那般相對吃麵,一切平和得出奇,不過邱十里手背上全是破皮,嘴上也是,半邊臉都腫了,舉筷挑面,拿勺喝湯,總會有那麼幾處火辣辣地發疼,於是一碗熱騰騰的拉麵似乎就這樣成為了煎熬。

  邱十里邊吃邊哈氣,鏡片也被蒸得霧濛濛,整個人都是一副天然嬌氣的樣子,委屈得眼眶都紅了,理紗子看著他微笑,等到小半碗下去,她招了招手,店門打開,一個人被迎了進來。

  竟是時繹舟。

  邱十里沒放下筷子,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江口瞬並不認識時繹舟,於是,此刻,在理紗子身邊坐下的這個男人就是陌生人,他只該對他空蕩的袖子表現出一些適度的好奇。

  「他是虹生嗎?」理紗子問。

  時繹舟定定地看著邱十里,邱十里則擦擦嘴,不滿地看回去,似乎被盯得莫名其妙。在這場過於漫長的對視中,他相信自己是坦坦蕩蕩的,時繹舟蹙著眉,嘴巴緊緊抿了一會兒,終於開口,「我想不是。」

  這麼多年,日語發音倒是進步了不少。

  「你們不會還要再揍我一頓吧,」邱十里抱著手機冷笑,「當心我不幹了。」

  「不會,放心吧弟弟,」理紗子站了起來,「做完最後一件事,你今天就可以回家睡覺了。」

  邱十里露出疑惑的神情。

  兩個黑西裝沉著臉走上來,不是方才揍他的那幾位,但是同樣粗壯,一人二話不說按住他的肩膀,另一人則把焰槍打開,衝著一副鐵鉤噴烤起來。

  火是灰藍色的,邱十里估計,這溫度至少上了一千二百度,而那被灼燒的也並非鐵鉤,他看清楚了,頂端有塊平平的圓片,還有鏤空,是烙鐵那一類的東西。

  「既然要合作,你也姓江口,鳳凰更是我們一直以來的若頭,」理紗子站起來解釋,看邱十里的目光無比溫柔,「飲酒儀式暫時不做,印家紋這個流程還是不能省略的。我們需要建立起第一步的信任。」

  說罷她撩起左側的長髮,額頭一側的疤痕露了出來。指甲蓋大小,總體呈暗紅色,長年累月下來,燙傷恢復得相當整齊,只是把紋樣永遠地留在了上面。空心圓裡面嵌著一個變形的六角輪寶,這便是象徵江口家的形狀。

  「瞬,你願意嗎?」理紗子又問。時繹舟還是那樣直勾勾地看過來。

  邱十里心臟狂跳,有聲音在耳邊喊,在要他抗拒,可他打量了他們兩圈,並未面露難色,只是點了點頭。

  連續不斷的高溫之下,那塊烙鐵已經燒得通紅了,讓人錯覺它就要融化,邱十里的劉海也被撩了起來。接觸皮膚的那一秒,邱十里的肩膀在按他的手下不自覺地抖動,在疼痛面前他早已經是麻木的了,他也通過狠咬嘴唇成功壓住了大叫的欲『望,但是,當他清清楚楚地聞到蛋白質燒焦的味道,覺得自己像一匹被烙上編號的馬,像一頭正在被宰殺的牲口。

  而他想殺的人,正在滿意又欣慰地看著他的受難。

  江口理紗子倒是說到做到,這件事過去了,邱十里就被放出這間小店,可以回家休息。臨近午夜,正是新宿嫵媚的時候,邱十里總覺得頭昏腦漲,天地都在轉動,把他死死夾在中間磨碾,同時那些亮眼的霓虹燈都化成了鐵獎之類的液體,吵鬧著,沸騰著,一浪接著一浪往他臉上潑。

  在如此混沌的狀態下,邱十里還是成功甩掉了跟蹤的人,反覆確認安全之後,他回到自己的小公寓,迅速聯繫上自傢伙計,說清楚送東西的地點時間,頹然坐倒在沙發前的地板上。

  沒花多久,他又寫好給時湛陽通報進展的郵件,卻對家紋這件事隻字未提。無關緊要,無關緊要,他這樣告訴自己,確實也是這樣,那東西在靠近額角的皮膚上,平時頭髮一遮什麼都看不見,歸根結底,他也只是被印上了一塊丑疤,僅此而已。

  然而洗澡時他就知道這是自欺欺人。怎麼會是無關緊要呢?為了清理臉上的淤血,他不得不看鏡子裡的自己,一看清楚,他就屈辱得想要放聲大哭,他就恨得想把這塊肉給剜下來,但他不能,就像他叫不出聲罵不出口,他還是不能!

  鏡子被他打碎了,玻璃屑嵌入手背上被揍出來的新鮮傷口,可鏡中的邱十里依舊完整,「江口瞬」被印上的「江口紋」亦然。

  完全恢復平靜並處理好傷處之後,邱十里才把自己從浴室放出來。翻了翻郵箱,沒有回復。算來舊金山時間尚在黎明,大哥應該還沒有醒。

  邱十里想和自己說說話,又想了想,還是算了,靜靜去到窗邊眺望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印象中樓下只有一棵樹,上面棲息著許多蟬,這兩天他從下面路過時總能聽見它們,隔著十幾層樓,他靈敏的耳朵也能偶爾捕捉到那種聲嘶力竭。

  而現在蟬鳴聲已經完全聽不見了,邱十里感到冷,冷得手都開始發抖,下意識摸在額角上,有一種鑽進頭蓋骨的疼。於是他在沙發上躺下,曲起雙腿,雙手從那塊還在腫痛的烙痕上挪開,抱到膝蓋上,把自己捲起來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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