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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殺始於夏日》第81章
第八十章 (終章)

  按照當前時速,返回港口還要至少四十分鐘,邱十里雙手抱著一隻軍用水壺,仰面靠著側凳上的軟墊。水壺裡的熱水已經喝完,可他身上還是沒暖和過來,也知道再喝一壺八成照樣沒用,只能等血液循環把身體的溫度帶上去。一小半艙室被陽光照著,換下的衣裳慢慢蒸發出肉眼可見的水汽,他的頭髮也是,直升機內瀰散起一股潮濕的悶熱,邱十里還是閉著眼。

  他這一動不動的模樣太像是睡著了,邵三屏住呼吸往他身上蓋薄毛毯,格外輕手輕腳,哪知剛一靠近,邱十里就猛地睜開了眼。

  他的目光可以很冷很利,突然被瞪這麼一下,縱是邵三也有點發毛。不過看清來人之後,邱十里的面色就很快柔和下來,「大哥那邊怎麼樣了?」

  「疫苗的事穩下來了,三百五十支都找齊,也沒碰學校,也沒鬧大,老大要您放心,」邵三頓了頓,又斟酌道,「嫂子,你再緩緩吧,等到了我叫你。」

  邱十里把安全帶扣扯鬆了些,活動了兩下肩膀才給自己蓋上那條毛茸茸的毯子,「不用。剛才我也沒在睡覺。」

  邵三點頭,八仔也湊了過來,往邱十里手裡塞巧克力棒,又別彆扭扭地給邵三使起眼色。

  「怎麼了?」邱十里笑。

  「老、老大要我們少來找您扯淡,說您現在需要,安靜。」八仔說得煞有介事,斜眼覷著邵三,像在怪他冒出來擾人休息似的。

  邵三立馬覷了回去,邱十里又笑了,「沒事。大哥還要在日本留一段時間吧?」

  「是,後續還有好多事要處理,」邵三又點起頭來,那滿面的愁容看來頗為苦惱,「那個石油小少爺……真是什麼都不懂。」

  榮格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浮現在眼前,邱十里心說麻煩的確不小。榮格這人光是有錢,卻是頭一回接觸這條道上的生意,江口組那麼多亂七八糟的灰色產業一下子掉在面前,他很難不手忙腳亂。而按照時湛陽的脾氣,自己牽頭的事就會自己負責到底,這交接中的大事小事恐怕都得手把手教。

  他想了想,最終只是借用部下的手機,給時湛陽發去一條報平安的信息。

  距離紐約的音樂會還有四天左右的時間,邱十里默默盤算著,準備先去一趟阿拉木圖,無論如何,這場復仇是殺敵了一千還是自損了八百,它終歸是走到了頭,他是活下來的那個,更是沒理由軟弱的那個,他需要回去給母親一個交代。又從邵三那兒聽說小薩滿已經回家,他要前往草原的念頭就更加堅定了幾分。

  直升機降落在港口,懶洋洋的海濱城市像是還沒甦醒,之前的嚮導和船主還在岸邊等待,身邊還多了兩個穿著工裝的男人。

  為首的大鬍子和邱十里握手,握得熱情洋溢,用西班牙語自我介紹說,他是這次打撈項目的負責人,期待接下來的合作。

  「老大請來的,」裝作嚮導的夥計連忙解釋,「深海區打撈難度比較大,週期大概是兩到六個月,費用已經支付了,撈不撈都是您來決定。」

  「能撈上來什麼?」

  大鬍子搶先道:「船隻主體,我們可以保證40%的成功率。」

  「人呢?」

  「那不可能。」

  邱十里轉過臉,望著那片在日光下跳躍的碧藍海面。或許替死人做決定是十分荒謬的,但他篤定地認為,江口瞬寧願被魚類啃食再沉入海底,也不願骸骨所處的水域被捕撈船和大批陌生人攪得不得安寧。

  他費了那麼大的力氣,選擇死在離陸地那麼遠的地方,他的死不是雙腳著地的,他的安寧多麼來之不易。

  而許多事情本就無需水落石出。就像很久以前,在杭州寺廟前的山道上,時湛陽這樣說:「不是所有問題都需要解決,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談『怎麼辦』。」這話當時聽來總覺得有些無可奈何,而今邱十里終於摸到了些許其中的通透。大哥把兩邊的可能性都準備好,又把選擇的權利交到他手中,現在就是他該做決定的時候了。

  「算了吧。」邱十里再度和大鬍子握手,「我們不需要了,謝謝您。」

  隨後,他便獨自輕裝出發,當即前往哈薩克斯坦。

  與春寒料峭的潘帕斯平原不同,阿拉木圖正值熱烈季節,車子行駛在草原上,放眼望去皆是無邊怒綠,天空被襯得很遠。邱十里一路不停,途徑之前借住的村舍,牧民們的氈房還在原處,靠近蔥蘢繁盛的夏季草場。

  而小薩滿正在濃霧區前等他,一人一馬煢煢獨立,再往深一點,那影子就彷彿看不見了。

  「你好。」邱十里從車窗探出身子。他從守在這邊的部下那裡聽過,這孩子最近經常待在基地裡面,也不出來跟家人在一起待著,想必是聽說自己要來的消息專門跑出來守。邱十里也無比清晰地知道,自己沒有帶回他在等的人,用力穩住心神,他把英語說得很慢,「你要帶我進去嗎?」

  小薩滿的臉側也泛起濃霧,邱十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見他轉身縱馬,一襲紅衣就要消失在那茫茫白色之中。邱十里連忙踩住油門,在他身後不遠不近地跟,同時在對講機裡叫停了那架要從基地出發接他的直升機。

  又一次重走此路,這回是在車裡,而非騎馬尾隨其後,邱十里已經記不起之前跨馬飛奔的心境。至於薩滿所說的「地下河的聲響」,他也還是沒能聽到一絲,這濃霧中又存在引路的神明嗎?影影綽綽,難以回答。

  他就這樣接近哈薩克人的聖地。那顆草原的心臟。眼前豁然開朗的時候,邱十里看到母親的墳塚,看到自家的基地,像盔甲似的蓋在那片珍貴的礦源上方。他也看到那條露出地面的鹹水河,還是又淺又寬,如去年那般清澈。

  他下車,小薩滿也下馬,背過他沿河邊走,邱十里挨近一瞧,看到一張淚水縱橫的臉。那些淚水哭了一路,此時著實充足,卻經不起草原陽光的暴曬,好像馬上就要散在風裡了。

  之後的兩天多中,邱十里始終忙得團團轉。這基地就要拆了,按照時湛陽的意思,銣礦既然已經安全,不如就讓它永遠埋在地下,邱十里也覺得保持此地原貌最好。各種結算和收尾工作都不簡單,全部安排妥當之後已經是第三天傍晚,邱十里提著江口瞬的電腦,找到蹲在河邊看馬吃草的小薩滿。

  「他的遺物剩的不多,」頓了頓,邱十里又道,「我想,最需要埋下的就是這個了,要和我一起去嗎?」

  小薩滿抬起深垂著的臉,點點頭,兀自摘了紅馬背上的鞍子,又默默背上一把彎弓,邱十里注意到,這兩樣東西做工都相當精細,鞍面上的鏤空花紋以及弓身拗出的鳥翅形狀都能稱得上是藝術,應當是小薩滿最好的那套,平時不會使用。

  但他並未多問,只是與這少年一同淌過淺水,來到清淨的對岸。

  母親墳邊已經立起一座新碑,連土坑都已經挖好,夥計們可謂是效率十足。邱十里打開烏木匣子,放入電腦,又把匣子合上放入土坑,深深鞠了一躬之後,他站直身子,側目一看,只見那馬鞍與長弓也一塊進了土坑,小薩滿揉了揉眼睛,直接用手撥土埋了起來。

  這是哈薩克人的傳統。受傳統薩滿教影響,他們認為人死後還要騎馬,還要射箭,哈薩克人離不開馬背也離不開彎弓,於是小薩滿把這些送給了江口瞬。

  邱十里默然無言,也沒用鐵鍬,跟他一塊上手,兩人動作都很麻利,填好了又用手掌使勁拍打,夯實那片潮濕柔軟的土壤。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邱十里看看黑紅的天邊,又看看母親的墓碑,突然覺得沒什麼好交代的了。要說什麼呢?要請求讚賞還是請求理解?這一切都是責任,也像是必然,沿著不同的軌道移動就走到不同的終點。而無論是對於他還是對於江口瞬來說,談遺憾都毫無意義。倘若真的存在另一個維度,他相信江口瞬和母親已經相見。

  「你要在這裡留一會兒嗎?」他低頭問。

  小薩滿還是蹲在那兒,紅衣的下擺被風吹得亂飄,他默默點頭。

  邱十里沒再多說,獨自走到河邊。河對岸還是那副熱鬧情形,一眾專家和僱傭兵在忙著撤離的事,就宛如揭開一塊老痂那樣理所當然,邱十里覺得自己就像是「隔岸觀火」,不自覺掏出手機,給時湛陽撥了個電話。

  不出三秒,對面就接通了,這將是最近幾天他們第一次因工作之外的事通話。

  「兄上,」邱十里捏了捏鼻子,他大致算了算,東京時間不到夜裡十一點,還不算太晚,這才放下心來,「你那邊在忙嗎?」

  「忙完了,今晚就登機,」時湛陽聲音帶笑,「還要再忙兩天吧。」

  「沒有,撤基地的事都弄好了,等天亮我就能走。」

  他可不想耽誤期盼已久的那場音樂會。

  卻聽時湛陽問:「現在在做什麼?」

  「……剛剛把東西埋下去,」邱十里按住鼻樑,「對瞬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那台電腦了吧。」

  「嗯。他的戰友。」時湛陽道。

  邱十里蹲下,探手碰那河水,比想像中涼上許多,「小薩滿不願意走,早晨他給翻譯寫,說我們撤開之後他還要留在這裡。我想……他的確很傷心。」

  「你呢?」

  「我還好。」

  這話說得邱十里心虛,這麼多年了,他知道自己總能被大哥看清楚,哪怕僅憑聲音。時湛陽果然安靜了一會兒,忽然開口:「瞬在出發去阿根廷之前,和我見過一面。我告訴他我找到了合適的骨髓配型,手術成功的話,他至少會有治癒的希望。」

  邱十里愣了愣,江口瞬的配型有多難找他是知道的,他甚至給自己做過檢查,連他這個雙胞胎都配不上,如果要找……大哥怕不是找遍了全世界的骨髓庫。

  「找了多久?」他問。

  「從他和我們談計劃開始。」時湛陽道,「去年六月吧。一個英國機構可以提供。」

  「可是他不要。」

  「是啊,是啊。」時湛陽呼了口氣,「他說他已經想好了自己最好的結果。我沒有攔他。」

  「在船上的時候……他很坦然。」

  「,你覺得可惜嗎?還是覺得無力,」時湛陽問得很柔和,也很認真,「一個你想了很多辦法卻還是改變不了的結果。」

  「兄上會覺得更可惜吧。」邱十里說道,心中默想,大哥總是這樣,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做上遠遠多於自己的事。

  「不會。我不想改變什麼,包括結果,」時湛陽平聲道,「江口瞬這個人……我很尊敬他。我想讓他順利地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聞言,邱十里半天沒有說話。想做的事——那當然也包括死。他忽然想到,大哥是自己周圍最珍惜生命的人,凡事扯上人命,總是他想得最為周全。

  因為死亡是醜的,製造死亡是痛的?不盡然。是因為大哥見過太多生死所以才明白這道界限值得珍視,一個人要站在哪一邊,他都該是自由的。正如生命不能被隨便剝奪,死亡也不該被輕易貶低。

  這並非推脫,更不是冷血。只因自由做出選擇才是最為難能可貴的機會,尤其對於活在刀口的人來說,死在哪裡,又如何死,往往身不由己。而給予將死者選擇的權利則是生者最大的美德。

  黑黑白白經歷許久,他竟才明白這個道理。

  「哥,你還在嗎?」邱十里問。

  「我在,」時湛陽道,「沒有哭吧。」

  「沒有,」邱十里忽然笑了,「你在羽田機場嗎?」

  「我已經到飛機裡了。」

  「嗯,從東京飛紐約,是往西邊走吧。」邱十里又問。他知道時間充裕的情況下,自家的私人飛機往往會選擇費油的那條路,從而避開熱門航線。

  「我這一班是,」時湛陽存心逗一逗他,「我也許會路過你?我們會看到同一片夜空嗎?」

  邱十里還真被逗得莫名害臊,不知怎的,他覺得這話問得實在太柔軟,就像是詩,那種飄飛在半空中的東西,「那我就在這裡等你吧。看看有沒有飛機經過。」他小聲說。

  「好。」時湛陽也笑了,很爽朗,「我在紐約等你。」

  次日天色剛亮,邱十里便動身出發,準時坐上事先定好的班機。然而降落卻不準時,紐約暴雨突至,飛機在空中繞圈,耗了一個多小時才得以降落。

  邱十里把領行李的事都交給接機的夥計,自己飆車開到了劇院,開始時間是九點整,給雨傘套上塑料套的那一刻,正是八點五十七。

  邱十里慶幸自己提前換好了合適的西裝,在飛機上也沒坐出太多褶子,匆忙進入閘機,他往這層最深處的大音樂廳飛跑。他定的包間是最中間的那個,遠遠地,他看見那扇棕紅色的皮面大門,也聽到即將開場的鐘聲。

  幾乎是撞門而入,侍應正在給時湛陽倒茶,回頭詫異地望過來。

  「我等好久。」時湛陽也回頭,朗朗地衝他笑。

  邱十里不好意思地抹抹眉梢漂上的雨水,示意兩位侍應可以走了,又走到時湛陽旁邊,和他在同一張沙發上坐定。

  包廂下的池座人聲很吵,他貼到時湛陽耳邊,「那我道歉。」

  時湛陽攬上他,手滑到腰際,又自然而然地順著小臂握住那邊的左手,「道歉不好。」

  幕布拉開,只見樂團早已落座,指揮也高舉起雙手,掌聲瞬間如潮。這樂團還有個傳統,喜歡在最開始就露一手,果不其然,男高音站在了台前,其餘雜音這就全都息了聲。

  「那什麼好?」邱十里悄悄問。

  「我在想……」時湛陽的沉吟顯得十分深沉,也十分真誠,「我最近走得很快,我的鋼管舞是不是可以兌現了?」

  邱十里頭腦空白了一下,其實用來跳舞的衣裳他都買好了,只是突然聽大哥一提,他就沒出息地覺得害羞。這時詠歎調響起來了,是那首《我的太陽》,用的歌劇唱法,男高音渾厚地充滿整個拱形劇場,「Ma n'atu sole, cchiu bello, oje ne'……」這耳熟能詳的歌詞。

  邱十里低下腦袋蹭了蹭大哥的肩膀,熱著臉蛋捏他手心,對於方纔的要求,他重重地點頭。

  「答應了?」

  「一直都可以……」

  「嗯,我的。」時湛陽噙著一把融融的笑,摩挲著手裡微微泛濕指縫。

  「兄上!」邱十里只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準沒法好好看戲了。

  男高音還在唱著,照舊感情豐沛,「那就是你!那就是你!」唱詞這樣重複,邱十里想把五指都張開,去好好跟大哥相扣,無名指卻突然被單拎了出來。

  出於許多原因,它空過幾次,最近又空了好長一段時間,屬於它的戒指也被裝進御守,當作幸運在兩個人中間流連。而現在,邱十里又看到了那枚子彈磨成的指環,看到它悄無聲息地爬上自己的手指,就像金色的銘印回到攤開的經書,有一股難捉的力量始終在那兒,現在,虛與實再度嵌合。

  「我的太太。」時湛陽仍舊笑著,把他的手托到唇邊親吻,這樣說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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