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等了好一段時間,邱十里才收到江口理紗子的回復。那大概是破曉之後的第十三個小時,燃燒一天的光亮又要暫停了,理紗子聽來精神欠佳,在電話裡說:「你還活著。」
邱十里徐徐打字,「你醒了。」
「哈,誰想得到會發生這種事,」理紗子陰惻惻道,「你現在知道他們是怎樣一群人了。」
「我以前就知道,所以我來找你。」
理紗子像是點了支煙在吸,「怎麼逃出來的?」
「跳窗,」頓了頓,邱十里又補充,「我被關在三層,跳下去摔壞了一隻胳膊,我現在是單手在和你講話。」
理紗子冷笑,「跳窗就可以了嗎?你是被時湛陽抓住的人。」顯然,她仍舊沒有相信。
「你忘了嗎?我本來就逃過一次,從舊金山逃到日本,是你們太蠢,沒有按照約定保護我的安全,我可是守約給了你們信息,」邱十里不以為意,照舊把字打得很慢,是單手那種磕磕絆絆的速度,「我只是不會打架而已,並不是不會活命。這幾年你們找不到我,也是我自己的本事。」
理紗子沉吟一陣,道:「你的信息,也給他們了?」
「沒有。我做生意是講職業道德的。」
「你這樣無法說服我。」
「說服你?」電腦冒出一陣笑聲,「我如果想騙你,逃出來還找你做什麼?找死嗎?你在浪費我的時間。」
「我——」
不耐煩地,邱十里立刻打斷:「另一半信息你不要也可以啊?還要我求你要?這些和我有任何關係?我已經等你一天,如果又被他們抓回去,對你我來說都很虧。」
「我這邊還有些麻煩。」
邱十里當然知道那麻煩是什麼,榮格還在那兒算賬呢,想要哄走沒法交代的金主,想必理紗子也十分頭疼,但他若無其事地把鍵盤敲得很響,「過來接我。」
「現在?」
「他們有人就在我的樓下,」邱十里敲了敲空格鍵,「我在等你呢,姐姐。」
這話十分奏效,不出半小時理紗子的車就來了,少說也有十個拿槍的大漢上來接人,簇擁著把邱十里護送到樓下,又做賊似的迅速塞進車子開走。而邱十里叫來在樓下盯著的幾個夥計也象徵性地追了追,直追到六條街外,一道紅綠燈把他們隔了開來。
江口組的總部就在新宿,一座不怎麼起眼的小寫字樓,外表方方正正,裡面的裝潢也上了年頭,地磚和傢俱還是昭和時期流行的樣式,照明系統的陳舊導致整棟樓都顯得黑沉沉的,走在懸著青白燈管的走廊裡,冷氣吹得人脊背發涼,被沾了汗的布料貼緊。
這樓裡很空,一路遇上的人不多,邱十里吊著左邊胳膊,慢吞吞地跟在江口理紗子身後走入同樣陰冷的樓梯間,身後照舊圍著那群大漢。這地方還比外面暗上許多,一股陳腐味彷彿也帶著深深的死寂,唯一能聽到的便是腳步聲,尤其是理紗子高跟鞋踏出的聲響。他們並非往上,而是在向下走,至於即將面對什麼,邱十里已經猜出了大半。果然,地下三層的深度也有條陰森森的走廊,走到盡頭,門口大開的是一間沒有燈光的小屋,邱十里被推著肩膀塞了進去。
「先在這裡等我一段時間,」門關上了,理紗子的聲音和上鎖聲一同傳來,「放心吧瞬,現在不會有人打你。」
也好,至少沒有上手銬和鋼繩,我還可以做做運動,邱十里這樣想著,豎耳聽著那叢腳步聲漸遠。他又貼著鐵門默默聽了一分多鐘,確認牆外也沒人,這才打量起這間屋子。
眼睛已經適應黑暗,但除去門縫裡透出的那一道細光之外,他還是什麼也看不清。好在沒有搜身,罩衫和褲兜裡藏的東西也都還在。保險起見,邱十里並沒有取下固定繃帶,只是單手從袖子裡掏出細管手電。光柱沿著牆根一路走,粗略估算一下,這房間面積不出八平米,窗戶固然沒有,連排氣扇都沒設置,難怪那股來路不明的臭味那麼衝鼻。
再往地面仔細看去,一件傢俱也沒放,這房間宛如空張的大嘴,電筒光線下的白色地磚就是它呲起的牙。不過這牙著實髒得很,幾乎每一片都粘了大塊的黑色東西,那東西應該原本十分粘稠,尚未風乾的時候被踩踏,把那亂糟糟的印子抹得到處都是。
邱十里蹲下,用小指摳了一塊下來,放在鼻尖嗅。
腥味。
就是臭氣的濃縮。
再放眼看去,這些印痕深淺不一,新鮮程度不同,是長期積累下來的。
邱十里又站了起來,他摸一下再聞一下就能確認了,那就是血。在他之前,應該有很多人在這間屋子裡被殺害,或者被折磨,總之發生了些會流血的事。也許這間屋子已經用了許多年,又也許他剛剛生產的母親也是在這樣一間屋子裡被剝去了臉皮,而他和江口瞬是兩個只會大哭的嬰兒,在死前被救了出去,活到今天,也不知道活成了人還是活成了鬼。
不過邱十里對此並無太多感慨,不抱任何期待的時候,也就不會有多少驚訝和恐慌,他對江口組就是這樣。他只是找了塊稍微乾淨點的角落蹲下,把手電筒收好,專心聽起耳麥裡的動靜。方才在樓梯上他就順手把一枚監聽器別在了理紗子垂在腰後的連衣裙綁帶上。那監聽器不過黃豆大小,由碳氣凝膠製成的主要結構也讓它輕得完全不會被注意,如今聽來,這自家研發的小物件還挺實用,信號穩定,雜聲也在可接受範圍內,理紗子果然在和榮格扯皮,聽起來還要繼續扯下去。
對於現在自己的處境,邱十里有多種揣測,但他最傾向於相信的是理紗子目前只是要把自己隔離開來,確認跑不掉,也確認和榮格見不著。他知道目前最合算的選擇就是等待,那把雙刃匕首就插在靴子裡,帶給他莫大的安定,於是他也不著急,耐心地在這黑暗裡泡著,想從耳畔的對話中篩出些有用信息。
四十多分鐘後,榮格被送走了,走前還要反覆提醒違約的事,邱十里估摸著理紗子就要下來找自己,結果腳步聲沒等到,卻在耳麥裡聽到時繹舟的聲音。
「好了。」時繹舟說。
理紗子聽起來格外溫柔,「都混進去了?」
「一共三百五十支,全都混在A型肝炎疫苗裡面,」時繹舟道,「我親眼看著車走。」
「好啊,好啊,」理紗子拍了拍手,「是送去學校的接種車吧,這兩天就要用了?」
「兩天後。」
「嗯,那群孩子真可憐。」
時繹舟笑了,「最可憐的還是你弟弟啊,事情一出,查到他頭上,不用我們動手殺了。」
「是啊,這種貨只有他供嘛!二手賣家倒是不止我們。」理紗子快活的笑聲傳了過來,邱十里的冷汗則滴下眉梢。三百五十支。三百五十支什麼?江口瞬做的東西。送到哪裡?送到學校,扎到學生的身體裡,所謂的「疫苗」。
又是哪一所學校呢?時繹舟是怎麼做到的,和什麼人串通好了?邱十里均無從得知,他只知道江口瞬終究是要被滅口——利用過後,借刀殺人——再搭進去三百五十個孩子的健康。
罪都推給了一個死人,於是就不用擔心分利扯皮,不用擔心事情敗露。於是三百五十一個人都沒了活路。這還真是江口家的作風。
邱十里咬緊臼齒以抑制身體的顫抖,掏出手機同步音頻,迅速把才纔那段截取之後,選中時湛陽的內網郵箱,按下發送鍵。不比配套設備之間的連接,即便專門做過信號加強的改造,在這三層地下,網絡還是慢得可憐。五十多兆的文件還沒發出去小半,腳步聲就遠遠傳來,邱十里立刻收起手機。
門打開的時候,他蹲成一小團,抬起枕在膝上的臉,衝著門口人影,滿面如夢初醒。
「你可以出來了。」理紗子道。只來了她一個。
邱十里站起來,活動活動膝蓋,乖乖跟在她身後。
「我們今天就要出發,必須確定礦址才算交貨。時間只剩五天了。」理紗子又道。她的餘光時刻都在留意著邱十里的舉動,至於這點,邱十里當然感覺得到,他也猜得到自己輕舉妄動會招致什麼,說不定稍微有些異動,這曲折走廊的其他角落就會伸出一堆槍口對著自己,於是他表現得分外老實本分,只是點了點頭。
「另一半信息你可以說了。」理紗子對他的反應顯然並不滿意。
邱十里掏出手機回道:「在一片海上。我知道的,背在腦子裡的,就是準確的經緯度。」
「你只說了經度,我們已經破解出來了。」
「你們?」邱十里側目看她,「那你們準備幾個人一起去確認呢?」
「五個以內。」
「帶我嗎?」
「不帶。」
邱十里聳聳肩,又晃晃手裡的黑莓,「我不會和你們搶東西,但那個破芯片在我心臟裡待了二十年哎!存的地址到底有多重要,我一定要去看看。」
理紗子推開消防門,這是已經到了地上一層,她輕笑,「瞬,你還應該更乖一點。」
「啊,既然如此,我只能一點點說了,」邱十里原地釘在一層大廳中央,忽然打開手機擴音器,那機械嗓的聲量一下子抬高,「先告訴你一件事,它在南大西洋的一座小島上,如果要去,你也許需要從阿根廷坐船出發。」
霎時間大廳裡的所有視線都聚在他身上,包括正在抽煙閒聊的幾個男人,其中就有組裡比較大頭目,也就是上次能坐沙發的人,小頭目還要更多,他們全都朝他盯過來。
其中最為尖銳的便是理紗子的目光。
邱十里卻毫不怯場,沖四圍笑笑,繼續解釋道:「姐姐要去海裡淘金了,卻不肯帶我們呢。」
理紗子打斷道:「瞬又在胡說了。」
「我說的不對嗎?」邱十里露出疑惑的神情,「你不惜拿整個江口家做賭注,現在,馬上就要賺到錢了,卻把我們排除在外。我還不如把信息給他們,讓他們帶我去。」他又高舉手機,看向那群面色漸漸灰沉的組員。
在一重一重的煽動下,邱十里成功地引發了一場混亂。事實上,自從上次說出一半信息,被聚在酒店房間裡的那群人聽去之後,這混亂就已萌芽,現在的爆發最終換來的便是理紗子的妥協。她在組內從未真正站穩過腳跟,如今剩給她處理家事的時間也不多,這都是邱十里胸有成竹算好的籌碼,是他要利用的弱點,而妥協的結果也在預想之內——那個迷霧重重的海上礦址無法再保持它的私密,江口組的二十位大小頭目都將一同前往,各自分一杯羹。
當然,邱十里這位「鳳凰」也要去,倘若他說謊,一對二十,無論怎麼看,被殺都是分秒之間的事。
臨行的準備當即開始,邱十里這個不穩定因素則再次被關回那間小屋,偶有人送飯送水。令人感到安慰的是,他的錄音成功發了出去,並且收到了回復。
時湛陽的郵件只有兩行,第一行這樣說道:
我知道了。我去處理。
第二行則是:
不能去接你了。對自己多些信心,最遲紐約見。
邱十里瞧著紐約一詞,不自覺笑了。有個意大利老牌樂團正在世界巡演,最近正好輪到了北美,他記得時湛陽喜歡,於是早早定票,哪知人家樂團根本不看西海岸一眼,就在東邊幾座城市安排了區區幾場,於是邱十里只得定下兩張紐約場的演出票,準備屆時和時湛陽千里迢迢過去聽場音樂會。
算來時間正好是一周之後。到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邱十里對大哥和自己都充滿信心。
到達阿根廷的馬德普拉塔港時,已經是兩天之後。當地時間凌晨兩點出頭,包括四個大頭目和時繹舟在內,定好的二十個人一個沒落下,江口理紗子沒有等待的心思,這就準備趁半夜出海。
雖說海面風平浪靜,天氣預報也相當樂觀,但這種時間段可供使用的船艇還是不多,願意租售給他們的更少。最終在當地嚮導的介紹下談妥了一輛小型漁船,價格合算,航速和容量都足夠,凌晨三點已經過去了。
邱十里是倒數第五個進去的,坐定之後,他往港口看了一眼,嚮導和船主正在交談。
誰能想到這兩位都是他家的夥計呢?
還專門找了倆祖籍就是阿根廷,說話帶有濃重南美口音的。
此刻,邱十里身處的這艘小艇也正是他要上的那艘,一切都是準備好的,也都在嚴格計劃之內。包括船頭操作室裡等著的兩個駕駛員,又包括,這船上各個角落安放好的微型炸彈。
離港越遠,這夜間海面的溫度似乎就越低,南半球的八月正是初春,寒冷凝在海霧裡面,半點也散不開,眾人都聚在船艙之中,沒有人上甲板透氣。邱十里則被迫待在駕駛室,跟他們隔了一扇厚厚的鐵門。經緯已經給出去了,理紗子要求他站在操作屏前看著衛星地圖,自己則站在他身邊,把一桿槍抵在他腰間。
事實上這沒什麼好看的,坐標已經那麼確定,偏航這件事在當今是不可能的事。邱十里不出聲,兩位駕駛員也都很靜,眼見著,時間漫長,卻也點滴流走,他們與那座小島之間的航線漸漸縮短。
手錶也逐漸走向早晨七點。
理紗子似乎站累了,在唯一空餘的圓凳上一坐,槍口還頂著邱十里的後腰,「說真的,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幫我們。」
邱十里退了半步,到她身側,垂眼看她,「這是在誇我嗎?」手機的螢光把他的手指照得相當慘白。
天邊也滲出了一抹乳白。正好六點五十分。這船早在一小時之前就進入了公海區域。
理紗子點了點頭,「最近幾年,我越來越發現人活著真的無奈太多,也許你幫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吧,」她笑道,「江口家的確對不起你,你的雙胞胎兄弟同樣對不起你,唉,瞬的人生真的很坎坷呀。」
話音剛落,下一秒,她的笑容就凍在臉上。
只見邱十里那只拆了固定繃帶也難以彎曲的手臂正穩穩地向後背著,而那只「摔傷」的手已經從理紗子手中奪走槍支,力道驚人,更是快得連過程都看不清楚。
與此同時,駕駛員中的一位也舉槍過來,正對理紗子震怒的臉,她還沒來得及呼叫,嘴巴就被邱十里拿槍堵住了,甚至打掉了一顆牙,用的是槍托而不是槍口,塞得很滿,一下子頂得很深,能聽到下巴脫臼的聲響,那張還算秀麗的面龐已經變形。
六點五十一。
江口理紗子固然要去開門,要往船艙退,可摸到門把才發現已經上鎖。她要呼叫更是無法出聲,邱十里也沒給她繼續掙扎的機會,把她摁在鐵門上,兩下擰斷了她的手腕。
「你說得對,」邱十里道,用那把沉寂已久的嗓子,他又將理紗子摔在地上,膝蓋死死壓住她試圖亂蹬的腿,眼底泛起結霜的煙霧,「江口家對不起瞬,但我沒有對不起他。」
六點五十二。
「你們都下去吧。」他低聲道,兩位駕駛員已經設置好自動駕駛,悄然從側窗躍出,落入大洋。匕首也已經掏出來了,在一室儀表的燈光下,隱晦地閃著尖利的光。
「你不用怕,甲板的門也是自動上鎖的,玻璃都防彈,沒辦法打碎,你的朋友們都會在船艙裡,一直和你一起,你也可以在監控裡好好看看他們,」邱十里笑了笑,勾起她的下巴,用刀尖滑過,「說起來不公平,但江口家欠我媽媽的,只能你來還。還有你欠我哥哥的,更要你還,時間充裕的話我還想把你的腿弄斷,現在只能從簡了。」
江口理紗子的眼睛扭曲地瞪得巨大,湧出大顆大顆的淚水,她想把槍吐出來可是不能,她想用頭撞邱十里,可是立刻被扼住了脖子。時間所剩無幾,要把皮剝精細並不現實,反而會夜長夢多,邱十里準備先粗略割一遍,裝進密封袋再說,下意識嚥了嚥口水,他忽然心跳得很快,正要下刀,突然被人從後面提住領子。
紮實的下盤功夫使得邱十里沒被提起來,他沒回頭,那人倒是在他身邊蹲下了。
是江口瞬。
邱十里眼中的驚訝不亞於江口理紗子。只見這人瘦得比上次分別前更加誇張,臉上毫無血色,竟像是比頭髮還白,被暗光映得像隻鬼魂,身上帶著濃濃的機油味,邱十里注意到,備用機電箱側門敞開,他極有可能一直躲在這裡。
這得是什麼難受的姿勢。
這也完全、完全、完全,在計劃之外。這簡直像是攪局的!邱十里肝火騰得燒了起來,待會兒跳海不確定這人的身體能不能撐得住。可什麼也來不及問了,江口瞬也掏出了一把刀,又塞給他一張紙。
一共五個字母:LEAVE。
等他再從紙面上挪開目光,江口瞬的刀尖已經刺入江口理紗子的耳根。
「你聽我的,一塊走。」邱十里壓低嗓子,隨手把紙丟掉,正準備從另一邊入手好節約點時間,卻被江口瞬一手撥開。好啊,你犯倔,你這麼想死,你偷偷溜上來,但你打得過我?邱十里這麼想著,毫無退意,他知道自己一下就能把這不聽話的撂倒,剩下的時間雖緊,但也足夠他處理好理紗子並帶人逃生,一切都還在掌控之內——
直到下一秒,江口瞬的刀鋒剛剛在理紗子下巴上劃出一道深口,忽地一轉,直插入自己的胃腸,並且沒有拔出來。
這突然之間的自戕把邱十里震了一下,低罵著,他想把那刀從自己兄弟的肚子裡拔出來,卻被江口瞬一拽直接刺得更深,他趕忙鬆手。江口瞬彷彿不知疼,順勢從奄奄一息的理紗子身上起來,站得筆直,前跨一步,刀就掛在肚子裡,刀柄被緊緊攥著,一副還要再扎更深的樣子,邱十里只得後退,這樣一進一退,他被逼到逃生窗前。
六點五十六。
「我不能自己走,你扎自己,我也不會放了你,」逃生窗的上下高度更像是扇門,邱十里整個人暴露在冷空氣裡,腳脖子都被劃過的風刃吹疼,他抬起手,舉在半空,試圖讓自己立刻鎮定,並安撫面前這個瘋狂的人,「瞬,你聽我的,你要聽我的,兩分鐘,我們把她弄好,兩分鐘,我們跳下去,馬上就有直升機來接我們,我們一起去草原跟媽媽交代,你的傷也沒問題。」
江口瞬愣了愣,血氣都被日出前湧入的海風吹淡了,此刻,他也是清淡的,也能被海風吹得無影無蹤,整個人都趨近一種碧幽幽的藍色,那些病痛帶來的腐爛和疲倦,那些狼狽不堪,被吹得只剩一種冰塊般的透明,臉上蜿蜒落下兩行透明的淚水,嘴角卻泛起透明的笑。
邱十里從未見他這樣笑過。沒有尖刺,沒有嘲諷,他只是笑。坦然得就像跋涉許久,只在地圖見過的目的地終於顯現在眼前。
他指了指自己,搖頭,又指指邱十里,點頭。
六點五十七,血已經在地上積起一大攤。
六點五十八,邱十里再次試圖奪刀,卻被猛地一撞,仰面落入海中。
寒冷冰錐一般扎入邱十里的神經,直往他骨頭裡鑽,他甚至猝不及防地嗆了幾口水,等他踩著水在海面浮好,那艘船已經開出了幾百米。
六點五十九,邱十里看到半顆將出的太陽。
七點整,船縮成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點,由於炸藥劑量計算精確,爆炸的場面並不宏大,只需把那船和船裡的人炸碎即可。海平面上最耀眼的還是那顆升騰的新日。
但邱十里明確地感覺到了水中的振波。他碰到它們,一層一層的,被它們狠狠沖蕩,很疼,他知道它們不是海浪。他就像是隔著空間時間和一個人握了來不及握的手。
七點零二,螺旋槳的聲音在頭頂上空響起,七點零六,邱十里攀住吊繩,進入直升機,因為突如其來的溫暖而短暫地頭暈了一下。
七點十分,直升機還在爆炸區域上空五十米處盤旋,邱十里沒有換上夥計遞來的衣服,只是坐在敞開的艙門前,一把機槍對著海面,倘若有哪個「幸運兒」在爆炸裡活了下來,還浮出水面撲騰,他就會給他來個痛快。
當然有一個人除外,如果是那個人的話,邱十里哪怕立刻再次跳回那冰冷的海裡,也要把他托出來,送上地面。
當然,大家也都知道,不可能了。
直升機逗留了十分鐘,確認再無存活過後,沿原先的航路返回,即將與營救兩位駕駛員的那一架匯合,一同回到馬德普拉塔港。
邱十里脫下濕透的襯衫,凍得頭痛欲裂,在劇烈的咳嗽和噴嚏中,他最後往回看了一眼,有殘骸默然漂浮,再看更遠的地方,或許稱得上天涯海角的自由之處,那顆太陽終於掙脫重力,回到屬於它的天空。
它如魚得水,它的光芒鋒銳冰冷,拔地而起,萬丈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