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牛肉是吃不完了,南瓜湯也得剩下,邱十里一腳油把車踩進了河裡,河水在輪胎兩側刺啦啦地濺起來,連帶碎石一塊亂崩,引擎嗡嗡響得像頭憤怒的公牛,但他還是盡量開得穩當,在對岸找了塊平地停好,拉上手剎,又跳下車座跑到車子另一邊。
時湛陽已經推開門下了車,看樣子不需要扶,可邱十里還是挨上去,攙上大哥沒拿枴杖的右臂,「兄上,他怎麼來了?」
時湛陽似乎沒太驚詫,「一會自己問他。」
邱十里眉尾跳了跳,點點頭,跑後備箱卸輪椅去了。
「能問嗎?」時湛陽又道,「我是說看著那張臉。」
「能。有什麼不能的。」邱十里抱著折疊輪椅走回來,看向迎面趕來的邵三,「人呢?」他高聲問。
「屋裡搶救呢,就幾個兄弟看見了,這事兒……不敢外傳吧,」邵三在褲縫上搓了搓手,接過輪椅的時候,他呆呆盯著邱十里的面容看了兩遍,晃晃腦袋,領著兩人快步走到營地最深處的一頂帳篷前,「老大,嫂子,那哥們自己在河裡爬,推著個大箱子,我們一撿上就暈過去了,現在還在昏迷,嗆了好多水,體溫也特別低,大概還被鹹水給泡脫水了吧……剛心肺復甦完。」
作為夥計,邵三知道自己絕不該多問,說完就退到了一邊。邱十里在門簾前停下,半步邁了出去,剩下半步卻挪又不動了,顯得很躊躇。
「等醫生先出來吧。」時湛陽道。
邱十里如獲特赦似的站回大哥身邊。很奇怪,方才急的是他自己,現在猶豫的也是他,小小的帳篷又能藏得起什麼洪水猛獸。只有時湛陽那種平靜的口氣不變,就像是長效的定心丸。
「兄上要坐嗎?」邱十里打開了輪椅。
時湛陽頗為愜意地坐上去,揚起臉道:「給我按按腿?」
周圍還是人來人往的,幾個老夥計也守在幾步開外,結果邱十里二話不說蹲下就要開干,時湛陽倒是不好意思了,他總覺得自己年紀越大,臉皮有時候就越薄,「好了,,」他按住小弟的肩膀,「先不用。」
邱十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還是在他腿邊蹲著,苦惱地支起下巴,「江口組十有八九也知道這裡了。」
「不會。」時湛陽解了顆紐扣,他的確不怎麼喜歡這種午間暴曬的感覺,「這件事江口瞬一定是背著江口組做的。」
「兄上怎麼確定?」邱十里站起來,給他擋太陽。
「直覺?」時湛陽聳聳肩,「江口理紗子現在可不是有銣礦消息的樣子。」
「她在做什麼?」
「探監。在古巴東南部,關塔那摩監獄。」
邱十里愣了一下。這是關押時繹舟的地方,就在一個美國海軍基地邊上,其中多數囚犯都被指控和基地組織有勾連。他曾經幻想過幾次劫獄之類的蠢事。
「江口組的其他人都在東京醉生夢死,」時湛陽又笑著說道,「成立九十年,放假九天。」
「萬一他們是裝的呢?」
「所以我弄了這麼多東西過來。」
邱十里的目光掃過那些車輛和直升機。他之前已經清點過了,武裝確實足夠,倘若江口組的真來折騰,乾脆挨個滅口,反正這地方死多少人也沒誰查得到,就是事後安撫那些心理素質欠佳的專家學者比較費事。
「,不用這麼緊張。」時湛陽還是柔和地看著他。
邱十里張了張口,他下意識想辯解,想說服自己,可他的確是緊張的。看了二十多年的一副五官,突然出現在別人臉上,並且名正言順,你看著他,也知道這絕非幻覺,自己也並不是在照鏡子。
這時門簾開了,四個醫護人員端著幾盆醫用廢料出來,為首的扯下口罩沖時湛陽點點頭,「時先生,患者已經脫離危險,還在間歇性昏厥,可以酌情探視了。」
「走吧。」時湛陽輕輕推了一把邱十里的腰桿。
邱十里用力掐了兩下大腿,握住輪椅扶手,他們一同進入那個低矮窄仄的臨時帳篷。陽光灑進來,又迅速被堵在門簾外,四周剎那恢復了沉寂昏暗,一股潮濕窒悶的水蒸氣味兒塞滿了整個空間。
江口瞬就躺在那裡,躺在臨時鋪開的軍用睡墊上,確切地說他是在被子裡縮成了一團,臉蛋在墊高的枕頭上埋著,搭在墊子一邊的、插了輸液管的手,正隱隱打著哆嗦。一個濕透了的皮質行李箱立在旁邊,邱十里上前掂量了兩下,輕得不可思議。
他快速地看了江口瞬一眼,看到他尚且潮濕的長髮,亂糟糟地貼在頸子上,竟是一點雜色也不摻的純白,掐住後頸撥一撥肩膀,沒反應,從肌肉到呼吸都是完全鬆弛的狀態,這是真昏過去了。他又回頭去看時湛陽,一看見,狂跳的心就安定了幾分,垂臉用匕首在箱子上挑出個小口,確認裡面沒有可疑氣體後,邱十里拉開了拉鏈。
不得不說,路易威登的防水性能確實不錯,它有關泰坦尼克號的傳說也許不是唬人——總而言之,儘管這箱子外部被水和石塊的撞擊弄得變了形,裡面卻保持了大致的整潔乾燥,一個看模樣非常geek的手提電腦被綁帶固定在箱底,還有一枚塞得鼓鼓囊囊的密碼文件夾,摸一摸,都沒被泡,都是還能使用的樣子。
「這是上次他用的電腦。」時湛陽轉動輪椅,靠近邱十里身邊,「可以替他講話。」
好嗎,居然不單是戴面具,連真聲都不願意暴露,這人果然不可信,或者腦子有問題。邱十里這樣思忖著,撩開被子兩角,熟練地拿醫用繃帶給江口瞬的踝腕關節都繫上死扣。繃帶不比鋼繩,彈性較大,這樣既能一定程度上限制他的行動,又不至於讓他的血液循環被阻滯得太嚴重。
時湛陽就笑瞇瞇地看著這一切,好比看一隻小貓收拾半路撿到的一隻斷了翅膀的小鳥。
邱十里對大哥的笑容感到有些費解,不過,看著心情很好就是了,他把手裡「沒收」的東西放在藥品桌上,提了提蹲得往下滑的褲腰,把針織衫塞回去,專心對付起那只文件夾。材質他摸得出來,高分子樹脂,耐火耐高溫,並且用普通銳器也不易破壞的那種,更像是一個小保險箱。他自己也經常用這種夾子存放機密文件,要打開,只能從密碼鎖入手。
正準備拿出去找人試試消磁,實在不行再去硬碰硬,邱十里忽然定在原地,他猛地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某種思維定式,見到什麼東西,他都一定要去查個底朝天,彷彿必定能發現什麼驚天大秘密似的,彷彿他周圍的都是窮凶極惡的罪犯和特工,隨時要狠狠插上一刀,讓他不得安寧。
「兄上,我們要打開嗎?」邱十里又一次看向時湛陽。如果不是大哥在這裡,他或許會一頭發熱,完全忘記去想這件事。
「想打開嗎?」
「這是他的私人物品,打開了,還能合作嗎?」
「恐怕不能。他本來就不相信我們。」
邱十里咬咬嘴唇,把文件夾放回原處,也沒再打那電腦的主意。他搬了個板凳,乖乖在時湛陽旁邊坐下,安靜地瞧著那位素未謀面的兄弟,匕首就在手裡攥著,沒鬆開過。江口瞬只露出了一邊的眉眼,眉頭皺得很沉,臉色凍得發紫。
確實和自己很像。
目前看來,身材好像也差不多。
邱十里又找了條薄毯子給他蓋上,發愁地掏出薄荷糖罐,雖說大哥對這種味道不感興趣,但他從自家老那裡學會了通過舌頭的刺激來達到香煙提神鎮靜的效果。幾顆小粒嚼碎了,頭腦清爽無比,邱十里正想趁方便給大哥把剛才的腿按了,一打眼,只見被子裡那位哆嗦了一下,開始瘋狂打挺。
江口瞬嘴裡發出的聲響很怪,不像咒罵,不像驚呼,甚至不像任何人類的語言。那是沙啞又低沉的聲音,氣流在嗓子眼裡磕磕絆絆,卻組不成任何成調的振動。
「……解開吧。」時湛陽道,「我想他也是個啞巴。」
邱十里定了定神,把江口瞬的後背在床墊上死死摁住,「別動!」他用日語吼,刀尖挑開繃帶交纏的地方,抽出來丟在一邊。江口瞬終於停止掙扎,氣喘吁吁地趴著,一動也不願動,那點臨時湊來換上的衣裳似乎不夠,他又不得不縮回被子裡,轉身仰躺的瞬間,他狐疑的目光劃過時湛陽的臉,又與邱十里的目光相交。
「又見面了。」時湛陽也說起日語。
江口瞬還是盯著邱十里不放,眉毛彎彎的,喉嚨裡頭「呵呵」直響,大概是在笑,他撐起身子,指了指電腦又指指自己。
邱十里想起大哥方才有關「代替說話」的猜想,「你要通過這個和我們講話?」
江口瞬點頭,隨手把亂髮攏到耳後。
電腦一遞過去,江口瞬才像是真正活了過來,他把它放在腿上迅速地敲,也就過了幾秒,一個字正腔圓的機械男聲響起,「我很驚訝,你們不但救了我的命,還沒有動小七。」
「小七?」
江口瞬撩起眼皮瞧了邱十里一眼,「是啊,前幾年我以為你死了嘛,就用你的名字給我的電腦起名,也算懷念一下弟弟。」
「雙胞胎還分這個?」邱十里把匕首收回腰後,刀刃擦過刀鞘,稜稜地響,「別叫我弟弟。」
時湛陽笑了,江口瞬也笑,他是用電腦發出笑聲,一連串顯得極其詭異,「好,好,叫你虹生可以吧,算了,叫你邱好了,」江口瞬又道,「我現在很渴很餓,先給我來點熱湯之類的東西好嗎?」
邱十里壓住耳麥低語了幾聲,目光還是釘著江口瞬不放。
「我知道你們對我有很多疑問啦,比如我怎麼會在這裡,我的頭髮和嗓子又是怎麼回事。」
「先說嗓子。」邱十里還是覺得他像裝的。
「是我十八歲用鐵鉤劃的,伸到喉嚨裡,劃到聲帶上,差一點誤傷喉管死掉,」江口瞬張大嘴像是要展示,雖然也沒人看得清他喉嚨裡到底怎樣,「當然,我現在很後悔,想改變原聲用變聲器不就好了?當時還是年紀太小。」
「為什麼要改變原聲?」
「因為我被江口組發現了,收養我的那個家庭,全都死了,我的臉雖然沒有被看見,但聲音已經被他們記住,很妨礙我以後要做的事,刻意模仿也會露餡,乾脆做啞巴好了,」江口瞬頓了頓,煩躁地用力揉搓臉頰,「這件事以後再說,現在跟你這種笨蛋也解釋不清,」他又看向時湛陽,「時先生現在最想知道是我怎麼也在這裡,對吧?」
「你可以先挑想說的說。」時湛陽還是滴水不漏。
「其實我很驚喜,能在這裡遇到你們,說明你們還不是太蠢,值得合作一下,」江口瞬露出得意的神色,鍵盤敲得辟里啪啦的,「上次直接殺掉我三個保鏢,我以為小弟只會殺人呢,真是沒有和你交朋友的興趣。」
邱十里並沒有被激怒,只希望這人能少點廢話,熱牛奶麥片送來了,他就從門口接過,沉默地遞到江口瞬手裡,又站回時湛陽身邊。
江口瞬兩眼放光,把電腦都放下了,他似乎很喜歡這種甜滋滋的味道,喝下去小半碗才繼續起方纔的對話,「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御守在你的手裡,寫的應該是緯度。」
「的確。」
「哈,果然,你也猜到了吧?芯片在我那裡,寫的是經度。」
「你是什麼時候取出來的?」
「我姑母——也就是時先生母親的妹妹——死掉之後,沒有人能攔住我報仇了,但我沒找到當年的記錄,那幾個醫生……在我心臟裡翻來翻去,我又差點死掉!」江口瞬發出類似歎氣的聲音,「對了,你也做過手術對嗎?和我一樣,做了兩次。」
「對。」
「那我們更加可以一起報仇了。」
「江口先生,」時湛陽開了口,「第一個問題是,你怎麼會在這裡。」
「叫我瞬。你弟弟不也是江口嗎?」江口瞬挑眉。
時湛陽並沒有再稱呼他,「回答我的問題。」
江口瞬舉手作投降狀,又把手垂下去,「首先要說明的是,我的副業是黑客,只要不是用筆寫到紙上的信息,我都能找到,當然你們也可以說我在吹牛,」他迅速地輸入,「江口組當年把我剝了皮的老媽埋在這裡,飛機租賃記錄我都查到了,怎麼會有這種巧合?銣礦一定就在這附近,只不過,我最近才想來找。」
「最近才?」邱十里又不知不覺摸上刀柄。
「是啊,因為我快死了,等不及了,再拖下去,失敗的幾率只會越來越大,我必須快一點找到你們,和你們合作,不能再旁觀,時先生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江口瞬喝下了剩下半碗麥片,又目光灼灼地望向邱十里,「邱,也許我沒辦法把復仇的事情做完就會死掉,那只有你來替我。」
「你生病了?」
「是啊,絕症。」
「什麼絕症?」
「胃癌腸癌肺癌肝癌骨癌——」江口瞬滿不在乎,「哦,還有白血病。」
「……你認真一點。」邱十里皺眉。
「哈哈,等我真的死了,你們就會相信了,」江口瞬又指了指桌上那個文件夾,「幫幫忙,我的藥在裡面,我還能堅持兩分鐘。」
邱十里眼睜睜看著他輸入密碼,打開文件夾,從一排小指粗的藥劑上掰下來一支,按在一次性針管上,熟門熟路地扎入自己的靜脈,那動作無所謂得就像在處理一條即將下過的魚。
手腕上的針孔,大哥握手時摸到的。邱十里又想起來了。
「可不是毒品哦,雖然我在幫江口組做那種破東西,但你們總沒見過吸過毒還能保持清醒的人吧?」丟了針管,江口瞬又若無其事地打起字來,「是我自己給自己配製的藥,副作用不小,但也很管用。忘記說,我可是個博士。」
邱十里抱起雙臂,時湛陽也是一樣無語的樣子,他們一同望著他。
江口瞬搖著頭笑,「真的,大學是應用化學,研究生一直是藥學,還輔修了兩年地質,你們可以在網上看到我的論文。」
說罷他竟拔了輸液管起身,赤腳走到兩人面前,令人驚訝的是,他雖然瘦得快要脫形,個子卻比邱十里高上半頭。他把屏幕轉了過來。的確,足有十幾篇相關專業的論文,署名都是「東京大學」,「香取恆」。
「是化名啦,」江口瞬又把電腦收回去,甩甩因副作用而發腫的手腕,急急忙忙鑽回他的暖和被子,「考上了老媽的學校,也想有一個和她一樣的姓氏,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記住,要持之以恆地計劃復仇。」
「你學這些也是為了復仇。」
「這不是很明顯嗎?我必須親手把江口理紗子的臉皮剝下來,她媽媽這樣對我媽媽,我就這樣對她,我也必須讓江口組全都死掉,誰叫他們殺光了好心收養我的家庭,」江口瞬甜蜜地笑了,機械男聲還是冰冷如初,「哦,你也要搭把手,你剝和我剝是一樣的,你的媽媽也被那樣對待過,可不能一直在你哥哥那裡,做個乖乖的小綿羊。」
「我知道。」邱十里低下頭。
「江口瞬先生應該是到達了這片區域的外圍,」時湛陽忽然挑開話頭,「但是找不到嚮導,所以想通過地下河穿過濃霧區,對嗎?」
江口瞬難得愣了一下,點點頭,打字也打得激動起來,「沒錯!我想先來確認一下,再決定要不要花錢僱人來挖石頭,問牧民怎麼走,他們說什麼小薩滿可以帶路去祭拜我老媽,哪裡有什麼小巫師?害得我把東西都丟掉,用箱子做浮漂,本來也沒有什麼大問題的,誰知道漂到一半,變成了鹹水!」
意識過來不對勁,他又抽抽鼻子,「小薩滿是不是被你們搶走了?」
「是他自願的。」邱十里瞪起雙眼。
「這誰知道,我凶巴巴的殺手小弟弟。」江口瞬拿眼角瞥他掛了刀子的腰帶。
「因為我把他爸爸送出去治病了,」時湛陽微笑道,「他把我們當作朋友。」
江口瞬沒了精神,他忽然問:「現在相信我不是敵人了嗎?我也把你們當作朋友。」
邱十里不說話,看著時湛陽,時湛陽則說:「你需要先把問題都回答完,相應的,我們也會回答你提出的問題。」
「可我累了。」江口瞬就地躺倒,「讓我再睡兩個小時。」說罷他就要把電腦合上。
「請便。」時湛陽倒也不急。
「等等,」待到邱十里把時湛陽推到門口,簾子掀開一半,那機械男聲又響了起來,「我這種樣子,你們看了會不會不舒服?」
兩人一同回過頭來。
「我是說——」江口瞬又解釋,「看到自己的臉被弄得像個鬼,你不難受吧?出去以後再見面,我也可以戴面具。」
「不用,我覺得你很正常。」邱十里道。
「時先生呢?你想像一下,你的也變成這個樣子?」
「那我當然會心疼。」時湛陽瞇起眼。
江口瞬點了點頭,終於合上電腦,把自己埋進被子裡,閒閒擺弄起自己冷冰冰的手指。他聽到門簾搭上的聲響,知道這帳篷裡只剩自己一個了,他忽然覺得戀愛真好,哪怕一個人生來就注定了狗屎一樣的命運,他的戀愛也不會是醜陋的,江口瞬和江口虹生,這就是一對鮮明的對比。
他又想,倘若早點發現這件事,自己或許也有戀愛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