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機票的目的地是哈薩克斯坦。
SFO-ALA,這確實是舊金山到阿拉木圖的縮寫,哈薩克斯坦最大的城市。邱十里扯了兩把臉頰,確認自己沒在做夢,往寫字檯沿挨了挨,直接撐著桌面坐了上去。
他把身子靠在那個大紙箱上,紙箱紋絲不動,讓人覺得安心,好像這就是足以棲身之處。箱頂大概到肩膀的高度,邱十里又歪頭枕上去,一股乾燥的紙味,雖然裡面堆得快要溢出的玻璃瓶有點硌耳朵,但還是很舒服。
他像看書一樣閱讀那張機票。幾行字母,幾個色塊,還有條形碼和印章,他卻彷彿能看出花樣來,看得久了,嘴角不自覺就揚起來了。大哥給了這樣一張機票,是在那邊等自己嗎?邱十里慢慢地想。亞歐交界處的平原地區,廣袤又豐饒……他們誰都沒有去過,因為那邊實在是沒什麼生意可做。
所以是去幹什麼?……見朋友?旅遊?機票到底是不是一個邀請?大哥真的也會在那地方等自己嗎?
邱十里也許可以去查查定位,但是他並不打算這樣做。就算時湛陽沒有把那戒指取下,就算那個小環仍舊能夠提供準確到百分位的經緯位置,邱十里也絕不會再登陸衛星網站偷偷摸摸地瞧了,永遠不會。更何況,那個前提他也無法確定,大哥左手的無名指現在是怎樣,他上回沒看清,更不能去琢磨那些潛在的不確定的無法接受發生的事。
電話就在手邊,握住了,緊接著又放回去。然而不管再怎麼糾結揣測浮想聯翩,這次固然是要去的,無論等著的是什麼。一旦下定這個決心,邱十里心中反而多了坦然,好像一瞬間無所畏懼。他繼續心滿意足地挨著他的指甲油們,直到幾塊油漆碎渣從臉頰掉上膝蓋,邱十里才猛地意識到自己渾身花裡胡哨,跳下桌子一看,桌面髒了,紙箱沒有。
幸好幸好。
他從領口一拽,把T恤丟進廢紙簍,又把髒牛仔丟進洗衣機,心無旁騖地給自己沖了個熱水澡,那一團團的五彩斑斕又變回了寡淡的白。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面對十幾步外的寫字檯,邱十里突然一僵,那個瞬間他特別不想打開大燈,他怕「嘩」的一下,房間亮了,什麼東西也跟著消失了,光明把痕跡都抹除,讓你分不清那是幻覺還是真實。似乎電影裡總有這種情境。
好在他還沒有神經過敏到那種地步,按下開關,寫字檯上紙箱還在,機票也在。
邱十里鬆了口氣。煮好一碗速凍拉麵吃下,又回臥室簡單收拾行李,普通班機,刀啊槍啊都帶不成了,按照時湛陽的意思,他八成也不用帶,於是也沒什麼好收拾的,一看時間還早,他乾脆把那箱子抱到地面上,腿圈在它兩側,手指拂過那些小瓶子,一支一支地數。
稜柱體的瓶身十分規整,相當便於擺放,地上鋪了毛毯,指甲油在上面擺了一排又一排,放不下了,就開始擺第二層。最終它們堆成了一座整齊的小山,邱十里也數清楚了,一共一千零五十三支。
大哥這是把全加州的波爾多迷情都弄來了嗎?還是全西海岸?全國的存貨?畢竟在大門店買一支都要調貨。邱十里笑起來,用指尖戳戳那張卡片上醜醜的笑臉。他又把這些小玻璃瓶依次放回那只空空的紙箱,碰出清脆的聲響,紙箱漸漸填滿,到了最後一支,邱十里扯了膠帶封箱,把它留在外面。
接著他擰開它,嗅了嗅,又擰了回去。他不準備現在就塗,他都想好了,要等見面,把那刷頭塞到時湛陽手中,要求他給自己塗回去。
那他就絕對不會再卸。
航程將近三十個小時,邱十里睡飽了覺,走下艙橋時可謂精神抖擻。清晨陽光正好,他就像個普普通通的外來遊客,墨鏡推到額頭上,手裡拖著個小箱子,四處張望幾遭,又低頭瞧瞧手機,企圖用谷歌地圖找到點方向。
以往都是私人飛機,上下都有車子就近接應,就算坐公共航班邱十里也無需在剛待了幾分鐘的陌生國家探秘機場。他頭一次懷疑自己的方向感是否真有自認為的那麼厲害。
那個號碼就在心裡盤桓著,不自覺又打了出來——邱十里沒有把時湛陽存在通訊錄裡,無論是辦公室還是手機,私人的還是公開的。他喜歡把那串數字敲出來的感覺,流暢,自然,好像爛熟在心裡的一個秘密。此時此刻,它們的主人還是沒有聯繫過來,但對邱十里來說,撥與不撥似乎已經談不上選擇了,出了這機場也不知道該往哪走——他可一點也不想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來蕩去。
於是他幾乎是閉著眼按下了那個綠色的小電話,舉在耳邊聽,短暫的等候音過後,時湛陽的聲音很乾脆:「到了?」
聽得出來他有些著急,邱十里卻驀地有些發怔,「嗯,准點降落的。兄上在哪裡?」終於問出來了。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真夠扭捏。
時湛陽那邊沉默了一下,忽然失笑,「……在接你的路上。」他說得挺不好意思,「被一群羊攔了好久。」
「羊?」邱十里看向窗外,這城市雖說不太繁華,但總不至於能當牧場。
「是啊!新一茬小綿羊,」時湛陽還是笑著,「在航站樓出口等我,還有十分鐘。」
邱十里聽得不明所以,什麼羊不羊的,但他也沒空去細想,站在航站樓出口,來來去去的人流中只有他這一個定點,站姿筆直得好比第一次上台演講的高中生。
好緊張啊。邱十里仰頭望天。
白癡。他又把腦袋擺正,遠遠地看著通向自己的公路。
時湛陽說的十分鐘,還真就在邱十里乾巴巴等待的第九分鐘出現了,只見一輛從輪胎到保險槓全是泥點子的黑色牧馬人風馳電掣地剎在面前,隱約預感在心裡一撞,邱十里透過前擋風玻璃看清自家老四的臉。
他就在駕駛座上,靠著椅墊打哈欠,半長銀髮亂糟糟地上翹,還是一臉的招牌睡不醒。
緊接著,後座車窗搖下來,時湛陽手臂支在窗沿,探頭看著邱十里,「我們遲到了。」
邱十里臉上的詫異很快消失,後備箱自己開了,他就放好行李再合上。想了想,他最終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上去立刻繫好了安全帶。
「你怎麼來了?」他轉臉問。
時郁楓倒了一把薄荷糖在手心,往嘴裡一塞,嘎崩嘎崩地嚼,「老時遠程召喚。」他說得含混不清,話畢就一腳油踩下去,牧馬人像牧馬火箭一樣飛竄而出。
兩位乘客都早已習慣他這種野蠻開法,此刻都是見怪不怪,邱十里的餘光劃過後視鏡,他看見,大哥正在鏡面裡注視著自己。
「召喚你?」他開始找話說。
「開車,打雜,緩和你們的氣氛,」時郁楓口氣清新,目不斜視,「我猜的。你們吵架了?以前從來沒見過。」
時湛陽沒否認,倒是笑了。
邱十里強行轉移話題:「……你比賽呢?」他瞪著自家老滿不在乎的神情。他也是真想知道,最近自己沒去盯著,怎麼都開始消極怠工了。
時郁楓在零散的車流中一輛一輛地超,眉頭鬆鬆地垂下,顯得興趣索然,「比賽很煩啊。是老時叫你過來,你幹嘛老是問我。」
「小時同學不想開摩納哥那一場。」時湛陽簡單粗暴地替他補充。
邱十里立刻懂了,自家老的超級偶像,也就是自己那位倒霉的老同學霍英,正是前幾年在摩納哥的一級方程式賽上被隊友陷害出了意外,之後又是交通事故,從此銷聲匿跡,至今還被自己秘密藏在小島上呢。
所以這就是傳說中小男孩的心理陰影了吧?時郁楓排斥那賽道也是情有可原,雖說動不動就退賽確實又幼稚又丟人,但邱十里還是不打算像個碎嘴老媽子一樣教育小孩。他現在是自顧不暇,時湛陽還在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呢。
「所以我們要去哪?」邱十里強迫自己把目光鎖在眼前平直的路上,不知這路在當地算不算高速公路,沒鋪柏油,一點彎也不拐,放眼一望十分暢快。
「草原。」時湛陽道。
「我買了一小塊草場。」他輕描淡寫。
「扯,」時郁楓嗤了一聲,語速鮮有地加快了許多,「告訴我很小,我晚飯前出去走,差一點走不回來,等我好不容易找回來,已經沒有晚飯了,牧民的狗都有肉吃!我沒有。」
邱十里捂了捂眼睛,不知這兄弟倆演的是哪一出,總之他是忍不住樂了,時湛陽則不滿地拿眼角斜覷急於告狀的弟。
時郁楓立刻十分配合地緊閉上嘴,以表不再插嘴搶台詞的決心。
「,」時湛陽愉快地享受起自己的獨家對話權,話一出口,卻顯得有些謹小慎微,他竟然問:「時差倒過來了嗎?」
「差不多。」
「還要開很久,用不用睡一會兒?」
邱十里捏了捏襯衫衣角,「不用。我在飛機上一直在睡。」
時湛陽又問:「那餓了嗎?」
邱十里搖了搖頭。他心裡已經差不多看清了,大哥這就是緊張,原來不只是自己在這兒來回亂琢磨呢。心裡放寬了大半,一放鬆,堵在鼻間半天的那個噴嚏就打了出來,中緯地區的仲春尚且料峭,至少他的襯衫是不夠的。
問題是也沒帶毛衣外套啊?邱十里覺得自己這烏龍鬧得也太低級。他大可以要求進市區採購點保暖衣物,不過,出於某種隱隱的期待,他並沒有提出來。
只是抹抹眼角,看著後視鏡問:「兄上,你們就住在草原裡面?」
「嗯。牧民的房子裡,這是第三天。」時湛陽遞來一條毛毯,邱十里扭身去接,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拇指擦到了臉頰,瘙癢似的碰了碰,又蜻蜓點水地移開。一股乾燥的、熟悉的煙草味。
「旅遊?帶小朋友出來露營?」邱十里笑了,展開毯子鋪在自己身上。
時郁楓瞪起了眼,「是他要哄你!和我沒有關係!」
時湛陽重重地「嘖」了一聲,時郁楓立馬閉嘴嚼糖,不再吭聲。
邱十里哈哈大笑起來,悄悄瞥著大哥古怪的神情,笑完了說:「我不用哄的。你們倆也不用再對台詞啦。」
這回輪到時湛陽笑了。尷尬又意料之內的笑。他的確是很不好意思的,無奈也不能怪老和自己演技拙劣,達到點把人逗開心的效果就該滿足。畢竟多數時候,過深的瞭解導致他很難騙過邱十里的眼睛,只是他總在犯傻,在撞運氣掙扎,「禮物收到了嗎?」他忽然這麼問。
邱十里略顯猝不及防,面頰有泛紅的意思,「收到了。我很喜歡。」
時湛陽的目光鬆軟下來,哪怕不回頭,又哪怕,不去看那後視鏡,邱十里也感覺得到那溫度從後面繞上來,把自己圍得密不透風,「我還是讓你傷心了。」他又聽見時湛陽這樣說,聲音輕輕的,卻又沉沉的,有種斂得很深的繾綣。
「沒有。」邱十里下意識搖頭。他覺得這種事真不能放在弟面前說。
「你因為我哭。」時湛陽偏偏不停。
「……不是。沒有的事。」邱十里拿了一塊老四的薄荷糖給自己嚼。確實夠勁爽。他知道自己還在逃避,他逃什麼呢?這就說不清了。明明現在避之不談只會以後哭得更慘。他覺得自己大概是不行的,需要大哥拉上一把,那手可千萬別鬆開,千萬別松,他在後縮,可他不想又一次啞然失聲地跌落懸崖。
「你想見我。」所幸時湛陽十分執著,仍舊握得很緊。
這下邱十里說不出半個「不」字了。
時湛陽專心把他看著,整個一片後視鏡,似乎都只盛得下那兩束目光,「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在我身上找,在你身上找,都不行,,既然是我們兩個的事,就必須兩個人放在一起看,只有這樣是解決問題的態度。」
邱十里聽得一愣一愣的,大哥說得這麼嚴謹嚴肅嚴陣以待,他只知道自己嘴裡涼颼颼,但臉已經熱了,帶著種忐忑和期待,他問:「兄上,一定要在小楓面前說嗎……」
時湛陽則依舊旁若無人,凌然到無辜的地步,「因為你不肯在我旁邊坐啊。」
邱十里頭腦宕機,花了幾秒鐘想清楚這話的意思,之後就徹底投了降,他覺得自己就好比被點了什麼穴,倘若他是刺蝟,那現在也不只是肚皮朝上,而是連刺都變成了軟的,軟成了毛,順溜地貼在他圓滾滾的後背上,這後背正被時湛陽清楚地看著。他知道自己軟弱沒出息,可還是恨不得現在就直接放下靠背爬到後面去,往大哥身邊拱一拱,哪怕只是面對面地看一看……是的,很簡單的一件事,他覺得自己終於沒在懸崖上吊著了,前方怒綠的無際平原也終於有了真正的生機。
很快車子就在加油站停了下來,時郁楓用語速極慢的英語一板一眼地問人家有沒有95號汽油,時湛陽則撐起枴杖靠在門邊瞇眼吹風。邱十里當然過去了,急不可耐地,他靠在時湛陽身邊,毯子也不用裹,大哥不說話,卻把涼風都替他擋上了。
「還有多久能到?」邱十里問。
「四個小時吧。」時湛陽垂睫看他。
邱十里目光閃了閃,很容易就能估算出來,來接自己的這倆人是半夜出發的。似乎還不幸中彩,遇到了羊群的攔截。
「辛苦了。」他把額頭靠在大哥肩上。
「瘦了。」時湛陽的手伸過來,就在臉側,猶豫著沒有摸下去,邱十里深吸口氣,直接抓上他的腕子往自己臉蛋上按,下巴頦兒抬了抬,在他掌心裡磨蹭,撩起眼皮犯倔瞪人,眼仁亮晶晶的,瞪不出半點凶狠。
時湛陽被瞪得挺愜意,捏上小弟泛白的指甲仔細瞧,「禮物還是不夠喜歡。」
邱十里撓他指腹,「兄上胡說。我很喜歡地數了,一千零五十三支,沉得要命。」
時湛陽柔聲道:「那怎麼不塗來見我?」
邱十里活學活用:「因為我們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時湛陽恍然大悟:「哦,說得對。」
邱十里又被逗樂了,踮腳貼近大哥耳邊:「等一會兒,我們坐在後面,小聲地,好好地,解決一下。」
時湛陽當然是樂意之極,十分紳士地錯開身子,擺出一個邀請的姿勢,讓邱十里先坐,邱十里卻不肯,扯著他的手指道:「還有一件事。」
「什麼?」
「解決之前……能不能先親我一口?」
這種坦誠爛漫,以前在他身上常見,近年卻沒有了。時湛陽有些吃驚,他以為,現在的邱十里對自己多少還會有些陌生和抗拒,「是這樣的順序嗎?」
「之後也能親啊。」邱十里的嘴唇已經湊了上來,理所當然地微微張開,假若沒有一個吻落在上面,簡直不合情理。
時湛陽當然不是難解風情的笨蛋,他把親吻壓進邱十里,又把邱十里壓進車子,一雙手臂環上脖頸,久違的喘息伴著小小的哼叫蕩在耳邊。
他感覺得到,邱十里正在努力吞嚥著自己的氣息,以及兩人唇舌間過剩的津液,這個吻似乎過了火,他們又太著急了,太缺乏思索和考量了,現在的狀況怎麼會是接吻的時機?
但這又何妨呢?方才進車前時湛陽就看見自家老四正拎著一袋碳酸飲料走來,餘下的路程幾十米,余給他們的時間不足二十秒,可即便是十秒,一秒,半秒也不到,他們也要親個透,要把這分秒拆成毫釐,點點滴滴地吞吃乾淨。因為連在他們之間的那點東西,癡迷也好,瘋狂也罷,它存在就存在了,本就無需思索和考量。至於時機——它在生意裡是寶貝,在活人身上,是最沒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