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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殺始於夏日》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那年一直到初冬,兩人都是極為忙碌的,雖說時湛陽昏迷期間,邱十里算得上是攬了一部分狂瀾,但上有官方緊盯查個底朝天,下有代理商之流鬧騰反水,相比之前的春風得意,時家還是元氣大減。

  如今時湛陽這個挑大山的一醒,整頓生意自然是手邊要務。他不再像以往那樣,常和手下們開開玩笑,動不動一起沒大沒小地喝個酒,而是變得寡言起來,除去必要的交代,他半句廢話沒有,頂著一張過分冷靜的臉,也不再把那抹薄薄的笑意掛在嘴邊。

  有一次,他平平常常地和邱十里說,笑也是一件需要花精力的事情,每天笑得多了,還會想得少,沒有勉強的意義。

  可他卻還是總對邱十里笑。

  邱十里數著次數,心想,這是因為對我笑是不需要勉強的吧。

  他自然是心花怒放。

  獨自管事的那一陣子,邱十里也不是沒聽過流言蜚語,包括他把大哥關在荒島上復建的那幾周,時家一直有這樣一種聲音——說他終於能把時家牢牢攥在手裡,沉不住氣著急上位。說他馬上就要把姓時的全都變成姓邱的。還有說就是他處心積慮地害了老大老二,如今可算是漁翁得利。

  就差說他一個半路撿來的野種憑什麼多管閒事了。

  對此邱十里的處理方法簡單粗暴。他沒有什麼教育感化的空閒,只是仔仔細細地查清楚誰說過類似的話,把他們聚在一個房間裡。

  統共四個,他就拔了四根舌頭。

  或許有更為人道且智慧的方式,但邱十里根本不想去做。他就是殺人了,用殘忍的,使人極為痛苦的方法。他就是深思熟慮要這樣做。反正他已經殺過那麼多,這次,就算說是為了他自己,單單是為了痛快,他也認了!

  可他殺人的時候當真是心如刀絞。撂下匕首,摘了醫用手套,邱十里低低地蹲下去,不明白錯出在哪裡。的確,這一切麻煩和傷痛,某種程度上因他的愚蠢而起,他的種種做法也的確沒有去避嫌,在別人眼中,他可能就是狼子野心。

  可他明明是最想把手裡這個龐然巨擘盡快交還給時湛陽的人。

  他可以什麼都不要,無需任何條件,他也可以就地退休,找個僻靜地方去當農民,開著拖拉機種玉米。而他心裡想讓大哥繼續需要自己,這只是個隱隱的願望罷了。

  因此,當時湛陽甦醒過來,又當時湛陽確認地告訴他,「我要你。」邱十里都沒有提過一次那些刺耳的傳言,他想反正該死的已經死了,不用把自己顯得那麼委屈,又把某些事顯得那麼無可奈何。

  然而時湛陽卻還是什麼都知道了,時間早於邱十里的想像。他之所以那麼果斷地做了遺囑公證,要留一半給邱十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把巴掌直接抽在某些人臉上。他知道,流言已經起來了,僅僅是殺死四個人絕對不夠。

  他同樣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跟邱十里提。

  擺在眼前的現實已經很苦,他們被大把大把的東西捆縛著、驅趕著,馬不停蹄。他和邱十里一樣,情願把日子抹得平滑好看一些。

  然而,就算再焦頭爛額,節也是要過的。聖誕前夕,時湛陽已經把時家收拾得差不多恢復了正常,無論是規模上,還是運轉上。他和邱十里一同前往澳大利亞。

  老四時郁楓已經17歲,去年玩起了F1,就在時家控了股的法拉利車隊。他平時不在意大利的總部多待,主要在墨爾本城郊的基地參與訓練,離著名的阿爾伯特公園賽道不遠,每天獨自住著,貌似也沒交什麼朋友。

  邱十里打電話問:「我們過來看看你?」

  時郁楓剛睡醒,起床氣倒是挺足:「不要。」

  邱十里清清嗓子:「平安夜總要一起過。」

  時郁楓別彆扭扭道:「不用。老時腿腳不方便吧。」

  邱十里「喂」了一聲,又問:「大哥醒過來之後,只見過你一次。不想他?」

  時郁楓仍舊帶著青少年獨有的那種興致缺缺,如實地說:「不是很想。」

  邱十里愁得捏了捏鼻樑,雖然時湛陽沒什麼要求,但他還是想把聖誕節這種特殊日子過得熱鬧一些,以前本就是一家人一起過的,如今,在經歷過這麼多變故之後,邱十里愈加不願在大哥臉上看到任何寂寞的表情,不願任何事有一絲「今非昔比」的跡象。

  於是他使出絕殺一招:「我們把小黑帶過去。它想你了。」

  時郁楓果真立刻中招,甚至還答應去機場接這兩位送上門的兄長,以及他的寶貝小狗。其實已經不是小狗了,小黑時年十歲,至少能叫個大黑,時郁楓總覺得,它會在自己離家的某天老死,可他一個人待著,訓練多空閒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實在是無法照顧好這只好動的獵犬。

  邱十里把這小子的心思看得門兒清,時湛陽也是。通電話時,他就在旁邊聽著,看看繞在腿邊快活亂轉的黑狗,又看看來回踱步的邱十里,臉上是十分悠然自得的表情。

  這次算是輕裝上陣,時湛陽本來只想帶個萬能就足夠,是邱十里堅持領上了幾個諸如邵三八仔之流的親信,還要求每個人帶上刀槍,包括他自己。一行人到達阿瓦隆機場時,距離聖誕節還有七天,正值正午時分。

  南半球的初夏明媚得令人詫異,而時郁楓就站在那樣一片亮得驚心動魄的陽光下,衝著從小包機上下來的一堆熟人揮手。

  節前沒有訓練,他卻還穿著寬大的火紅隊服,百無聊賴地啜著一杯冰汽水,一臉睡不醒。

  提前約好的擺渡車還沒來,說是半路被地勤攔了,邱十里按掉電話,煩躁躁地自己去找,步子邁得飛快,看樣子是要發火。邵三跟在他身後,八仔則躲在一邊和新婚妻子膩膩歪歪地通電話。

  時湛陽被管家推到背陰處,打量了幾眼弟新染的銀灰長髮,笑瞇瞇地不說話。

  大眼瞪小眼,時郁楓倒被他給盯毛了,不再和撲在腿上的小黑親熱,從塑料袋裡拿出一杯新的汽水給大哥,道:「很醜嗎?」

  時湛陽隨手擦了擦汽水杯上密集的水珠,手指下面五個字母,Pepsi,「我十幾歲的時候也認真想過留長髮,染各種顏色,」他說,「然後去當一個搖滾歌手,粉絲找我在專輯上簽名,我就寫句髒話,或者寫,上帝死了。」

  時郁楓沒繃住笑起來,一旦把大哥這個人和叛逆搖滾小青年對上,他就哈哈地樂。樂夠了,他又嚴肅道:「你知道快銀嗎?」

  時湛陽抬起眼,「你的漫畫還是我給你的吧。」

  時郁楓想了想,似是認可,仍舊是那般一本正經,一雙綠眼睏意全無,炯炯有神,「我想和快銀一樣快。」

  這回輪到時湛陽想要哈哈大笑了,但他灌著可樂成功地憋了下去,他可不想在假期的第一天就莫名其妙地傷了這小孩脆弱又強烈的自尊心。

  帶了管家過來,邱十里就不用多費精力去忙那些小事,這個聖誕他過得快活得很。此時美國多地都在狂下暴風雪,雪堆甚至堵塞了街道,壓壞了森林,而他所處的澳洲終日陽光供應充足,就好比麻煩事源源不斷,而他和時湛陽則在此處桃源安生度日,享受著緯度和黃赤交角帶來的舒適,毫無去意。

  要把前幾個月缺的那些全都補回來,邱十里決心下得很大,一有空就待在時湛陽身邊,一起沿著海岸線散步,等太陽落下,烏雲鋪滿低低的天空,沙灘上有兩串輪椅壓出的細痕,細痕中間又有一串腳印;一起在沿海大道上兜風,海面瑩瑩閃光,一輛寬敞的梅賽德斯,他們並排坐在後座上,手在椅面上搭在一起,有時還會像膽大包天躲著家長的高中生那樣,隨手抄起本雜誌擋著,偷偷地接吻,而負責開車的老四戴著圓圓的墨鏡,一心只顧著超車,似乎什麼也沒看見;更要一起入睡,一起躺在同一片窗簾篩漏的晨光下清醒,哪怕是早餐時消遣的報紙,邱十里都要看同一張。

  他也自問過,這樣是不是黏糊過了頭,給餓急的人突然上一桌大魚大肉,他只會撐死。事實上他第一天就這樣問了,可時湛陽用一舉一動告訴他,是他想得太多。

  時湛陽的笑都變多了,不只是對他,這位嫌笑費事的主兒,甚至會對快餐咖啡廳裡幫他從高處取攪拌棒的年輕姑娘微笑。

  邱十里當時正在排長隊等大哥的黑美式和自己的冰拿鐵,一轉眼,望向自助操作台,正看見此情此景。他釘在那兒,竟生出種神經質的猛烈醋意,小肚雞腸地不斷想,這笑容怎麼能對著別人呢,他想,大哥根本不清楚自己笑起來是個什麼要命樣子。

  想罷,他就猛掐手背,掐出紅紅的印子。他不願去琢磨那些莫名存在卻又難以擺脫的不安全感究竟來自何處,只得警告自己正常一點。

  總體來說,對於時湛陽笑容次數的直線上升,邱十里還是深感欣慰的。

  平安夜當天,傍晚下了場細雨,雲層輕薄,難把天空遮全,暮色一半模糊昏暗,一半照舊瑰艷。濱海的老別墅,二層的露台,一把純白的遮陽傘下,時湛陽躺在搖椅上和一個遠在以色列的老朋友通電話,邱十里則倚在他旁邊,麻利又精細地削一顆蘋果。

  他聚精會神,將蘋果皮削成了連續不斷粗細均勻的一條。

  他又把刀刃斜嵌進去,轉轉腕子片下來一小塊,先嘗嘗甜不甜,接著又片一小塊,餵給時湛陽吃。時湛陽話不密,多數時候都在聽著對面扯那些有的沒的,清甜氣息被遞到了嘴邊,他自然而然地張嘴咬住,頗為文雅地吃了下去。

  邱十里往他肩上拱了拱,舒服地把腦袋挨在他下巴上,立馬又遞來一塊,時湛陽則和老朋友感歎了幾句錢不好賺,又一次把它咬上。只不過,這一回,他並沒有急著松嘴,而是在把蘋果含在嘴裡的同時,親了親邱十里的指尖。

  很明顯地,邱十里眉頭跳了一下,縮回手去,低頭準備繼續折騰剩下那大半顆汁水豐富的果子,手腕卻忽然被捉住了。是時湛陽打開了免提,把手機放在圓几上,又將雙臂圈在他身子兩側,伸下去,正握著他的指根。

  那把小刀被摘下來了,蘋果也是,一同被冷落在一邊,時湛陽手指插入邱十里的指縫,十指相扣地拿到自己面前,用鼻尖和唇角輕輕地蹭那骨峰,嗓子低啞著,漫不經心地和對面說聖誕快樂,這是準備道別了。

  邱十里輕輕蜷起指節。

  時湛陽攥緊他,一下接一下無聲地吻。

  邱十里忽忽地閃了閃眼睫,另一隻手尚且自由,沾了甜汁,有點黏糊糊的,他也不管,悄悄往大哥兩片前襟之間的縫隙裡撫摸,掌心裡塞的全是硬邦邦的肌肉線條,時湛陽也恰到好處地掛了電話,兩人立刻纏在一起,呼吸交融之間,似乎嘴唇是比蘋果好吃許多的東西。

  很快那搖椅就開始劇烈地晃了,邱十里頸子上被狠狠吮了幾個紫紅的印,他差點叫出聲,拉上腰帶尾端,他剛準備進行下一步,露台通往二層餐廳的小門忽然響了幾聲。

  邱十里瞬間伏低腰身,趴在時湛陽身上,沿著椅邊往那方向看——晦暗天光下,隔了十幾米遠,時郁楓穿了件印著超級瑪麗的白T,張望了兩下,居然和他對上了眼,當即快步走來。

  幸好有椅背擋一擋。

  怎麼就不記得鎖門呢?邱十里悔恨咬唇。

  解開一半的腰帶又慌慌張張系回去了,時湛陽在他後腰脊溝上擦揉的那隻手也暫且停下,短暫地對視了一眼,都是哭笑不得。兩人都還鬆鬆垮垮地穿著睡衣睡褲,因為剛洗完澡——平安夜既然要晚上床,那夜裡必然沒法從容地去做些別的,於是乾脆提前干了個痛快,真可謂是未雨綢繆。現如今,完事還沒到兩個小時,又差點擦出火,結果未遂,甚至一下子就軟了,似乎也是活該。

  活該個頭!邱十里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但也老老實實地攏好衣裳站起身子,做出一副剛睡醒的惺忪樣子,本想捂一捂自己斑駁的頸側,又覺太刻意,只得作罷。

  「阿嫂,」時郁楓正直地看著他,「馮伯拿不準喝晚餐喝什麼紅酒,正在找你。」

  「他在樓下呢?」邱十里瞧了瞧桌面上那只早已氧化的蘋果。

  「在地下,酒窖裡。」時郁楓道。

  時湛陽察覺到邱十里臉頰上不甚明顯的紅,心中十分滿意,見他匆匆走遠,頭也低著胳膊也抱著,像個正在生悶氣的小孩子,自己那點肉吃到一半被生生扯開的不爽也就消散了一半。

  「小時親自找我啊。」他看向站著不走的時郁楓。

  「我有事要問你。」時郁楓這回沒跟他拽,直接席地而坐,盤起雙腿,嚴肅到一種苦惱的地步,「真的,我想不通!」

  時湛陽愉快道:「說。」

  時郁楓卻又猶豫了:「我不能白問。」

  時湛陽認為他會糾結一陣,於是從衣袋裡拿出自己最近正在動手打磨的那樣東西,在手指上比了比,頂上粗齒銼刀繼續忙活起來。

  卻見時郁楓忽然靠近了些,「我看視頻學了按摩,」他快速說,「按完再問。」

  說罷他就上手開始對付時湛陽的那條病腿,隔著一層綢質睡褲猛捶猛捏,動作相當沉穩,一雙握慣了方向盤的手確實有勁兒,時湛陽甚至被他按出了點知覺。

  雖說不太難受,但這情形著實詭異,和邱十里偶爾按摩的時候不同,時湛陽只覺得自己的大腿宛如案板上一塊牛腱,打散了肌肉組織再撒點墨西哥香辛料,馬上就能進烤箱了。

  「停,」他喝道,「老四,你這樣還是算了吧!」

  「這樣有用!」時郁楓也大喝。

  「那你的問題也別問了。」時湛陽把弟的腕子從自己腿上拔起來。

  時郁楓力氣上拗不過他,被掰得疼極,跳起來甩甩手腕,沖大哥怒目而視。

  時湛陽完全無視,繼續做他的小手工。

  「你在磨什麼?」時郁楓悶悶地問。

  時湛陽倒也坦蕩,兩指夾起那枚小小的粗糙的金屬圓環,伸直手臂,用它去套海平面上方那沉下去半截的夕陽,「戒指。」

  「它原本是什麼?」時郁楓垂著眼,又問。

  「子彈。」時湛陽把指環穿在小指尾端,細細地打磨它外側切割的稜角,又補充道:「12號口徑獵槍的彈殼,材質是覆銅鋼。」

  「它殺過誰?」

  時湛陽笑了:「喂,殺過人的子彈怎麼能用來做戒指。我以前習慣用這種槍打野豬而已。」

  時郁楓兩眼放光,卻皺起眉毛,他是好奇的,端詳那戒指小巧的尺寸,「不是你自己戴。」

  「確實。」時湛陽點點頭,把鎢鋼銼刀和圓環都收回口袋,沒有再解釋的意思,只是轉臉專心看著自己仍在探究的弟。

  「以前我不明白。」時郁楓坐回地面,把手按在膝蓋上,「你怎麼會這麼喜歡一個人。」

  「現在我懂了。」他又道,「我也有這麼喜歡的人了。」

  時湛陽的眼皮跳了跳,笑得不可謂不生動:「那恭喜你。」

  他固然知道那是誰。他和邱十里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所謂電視上一見鍾情的偶像,所謂一頭栽進賽車場的衝動,又所謂現在鬱悶的理由——

  果然,時郁楓閉了一下眼睛,「所以我想問的是,」他的確是下了很大決心的模樣,「怎麼追求喜歡的人?」

  時湛陽十分認真想了想,道:「對他好咯,好到讓你自己都覺得出乎意料。」

  時郁楓坐得筆直,若有所思。

  時湛陽又道:「你也要說出來,要讓對方瞭解你的喜歡,同時意識到,你的喜歡是一樣很好的東西,他離不開。」

  「這個……我現在做不到。」

  「那就不要追。」

  時郁楓有點急了:「是他根本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怎麼聯繫,沒有機會去認識,或者瞭解。」

  「見不到面?」時湛陽問。

  時郁楓不吭聲,可時湛陽知道,他的確見不到,那位倒霉的臉盲世界冠軍已經被邱十里這個老同學隱姓埋名地藏了起來,躲避未來可能發生的追殺,而在時郁楓眼中,這件事只是「我喜歡的人突然退役離奇失蹤」這樣粗略又荒謬,對於一個生活簡單到除了開車就是睡覺閒得無聊就打一架的十七歲男孩而言,這簡直毫無前路可尋。

  時湛陽由衷同情自己這位終於開竅的小老弟,把聲音放柔,又道:「我想,也不會一輩子見不到,雖然你暫時沒有機會。」

  時郁楓又不願承認沒機會這一點了,轉而問:「如果見到面我該怎麼做?只見一面的話。」

  這還需要問?時湛陽心想,你對你喜歡的那位做什麼,難道不應該是遵從你自己的習慣和想法?我把絕招都傳給你了。同時,繞著那麼一小撮小心思說這麼半天,也給他一種做媽的不良錯覺,於是乾脆開始胡說,想盡快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對話,「強上就好了呀!只要你打得過。」

  時郁楓一愣:「啊?」

  時湛陽言之鑿鑿:「只有一面,不做到底就會遺憾吧。」

  時郁楓大大地詫異,「你……對邱十里也是這樣?如果只能見一面?」

  時湛陽差點被噎住,好吧,他那點情情愛愛在這小屁孩眼中也是門兒清,仔細想想,認識久的關係近的那些,又有多少是看破不說破呢?連大哥大嫂都叫上了。

  當然,只要邱十里不反對,時湛陽對此也就沒什麼意見,只是裝作一臉驚訝:「啊?什麼這樣?當然不是!對他我怎捨得。」

  這是時郁楓第二次一躍而起,他憤怒大叫:「老時,你不是人!」

  時湛陽則大笑,近期少有的,真正的爽朗,「小時,你不是男人!」

  他承認自己的趣味相當低級。

  可轉念一想,老四這人又硬又軸,且對戀愛當真一無所知,方才瞎說的那些,倘若把他引入歧途那就太烏龍了,畢竟那是自己發的神經。時湛陽單腿站起來,撐著茶几,自己穩穩坐到輪椅上,「抱歉,剛才是大哥胡扯,強姦犯當然都該死,」他抬手拍了拍時郁楓的大臂,沉下心說,「我是這樣想的,在你嚴謹全面地考慮怎樣追求一個人之前,應該先想一想,自己的喜歡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值不值得人家去需要。」

  「當然值得!」

  「是嗎?」

  「你以前說過,你心裡有一個人,就是願意為他花錢,也願意為他殺人,我都做得到。」

  時湛陽仔細回想了一下,的確有這茬事,那應該是五六年前了,他和邱十里帶著弟去看了什麼愛情電影……

  他當時應該是看著邱十里說的,心裡充盈著一種年輕的、普普通通的驕傲——他們兩個把這兩條都做到了,對對方,不是嗎?

  「那是我以前的想法。」時湛陽開始緩緩把輪椅往露台邊緣轉,海色已然又暗了一層,轉眼就要歸於沉默的黑,最後這幾抹深重的紅,他真想抓一把看看。

  「那你變了?」時郁楓釘在他身後,大聲問。

  時湛陽停在欄杆之前。

  「現在你給不起了?」時郁楓抬高聲量。

  「給不起?」時湛陽猛地轉回頭來,他的嗓子居然吼過了時郁楓這種莽莽撞撞的小年輕,他彷彿不是給時郁楓一個人吼的,「是不夠!你要去愛一個人,做這麼一點狗屁準備,根本不夠!」

  時郁楓窮追不捨:「那什麼夠?為他去死?願意和他一起死?」

  在夜的蔓延中,時湛陽的雙眼極亮,亮得令人生寒,這兩點寒星伴隨著陡然急促的呼吸顫了顫,「什麼死啊,是要活才對,你要有能力讓他好好活著,同時,最好和他一起活著,」忽然他就笑了,「太他媽難了,但這也是終極的成功。做不到,你乾脆給他自由。」

  在這有關「終極成功與自由之取捨」的討論過後,時郁楓茫茫然陷入沉思,時湛陽就打發他下樓叫人,兀自在露台上等邱十里過來,幫自己把輪椅運下去。

  他現在上下樓都會在腋下夾著枴杖自己走,輪椅也可以隨便叫個手下來抬,但他就喜歡「麻煩」邱十里,因為他知道,這點「麻煩」可以讓邱十里感到安全。

  時郁楓下樓後不到一分鐘,時湛陽手機就響了,邱十里說自己正在參照食譜做一道川香麻辣水煮魚,馬上出鍋,要他等一小會。

  連聲音都輕飄飄的,看樣子是十分享受做飯的過程,時湛陽捏著鼻樑默默地笑,中餐裡他最喜歡吃川菜,邱十里雖然廚藝平平,但一直記得這件事。

  兩人都沒掛機,邱十里把手機放在灶台邊,鍋碗瓢盆油煎水煮的熱鬧傳到時湛陽耳邊,他打開電腦翻閱今天的郵件。私人信箱,知情的範圍很窄,郵件也沒幾封,排在首位的來自一個加密郵箱,時湛陽心中瞭然,每年末尾他都會收到這樣一封神秘來信,打開之後便會自動銷毀,所謂閱後即焚。

  至於來信者,便是那兩年一度在游輪上召開盛大拍賣的「百萬會」。沒有拍賣的年份,這只是一張簡單的新年祝福,而在有拍賣的年份,這郵件裡會包括此次的藏品信息。

  藏品千奇百怪,違法的也不在少數,這早已成為百萬會的傳統,具體內容對多數參會者都是保密的,只對小部分老客戶透露,時家固然是其中之一。

  時湛陽已經多年沒去參加這種花錢買風頭的聚會,他沒興致,也沒工夫,當年帶邱十里過去只是為了買刀立威。算來今年是大年,他打開郵件也只打算隨意瀏覽一遍,然後就趕快下樓去吃他的水煮魚,過他的平安夜。

  然而藏品列表的第三列就抓住他的一切思緒,讓他把目光釘死在那兒。

  拍品名稱:中國外科醫生,心臟手術專家

  供貨人:江口理紗子(日本)

  在拍品圖片的位置上,一個蒼老枯槁的男人赤身裸體,瘦得宛如一把骨,默默看著鏡頭,高個子,只有一隻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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