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之前回去換衣服的時候,邱十里紮了自己一刀。
紮在大腿前側,傷口不大,卻很深,匕首兩面開刃的尖兒在裡面攪了攪,他疼得抽氣。不過疼歸疼,他也只是想要自己疼而已,發揮相當穩定,沒有割到什麼主要血管,止血包紮也不是難事。
當時他站在浴室中央,摘了假髮,看到浴缸裡的水痕尚未乾透——船艙缺乏空氣流通,昨晚時湛陽就是在這裡面把他洗乾淨的。現在,他的身上又沾了別人的血,他的綠裙子也被染黑了巴掌大的一塊。
忽然之間,邱十里開始就止不住地冒眼淚,不知道自己在哭,看見鏡子裡花了的妝他才意識到點什麼,埋頭卸妝洗臉,洗了好幾遍,又拿毛巾仔細擦乾淨,再一摸,怎麼還是濕的。
接著那一刀就紮下去了,果然,他成功地遏住了剩下的淚,情緒立刻穩定下來。邱十里講究實用,也不是那種熱衷於欣賞傷口的自虐狂魔,熟練地給自己迅速止血,他靜靜地想到,這世上醜事眾多,譬如精神恍惚,沒出息地哭,譬如殺人,把自己滿手弄得血膩膩的,心裡也知道自己是個殺人犯。
又譬如翻開那些蒙塵的家庭往事,卻聽到親娘是在自己面前被活剝了皮,而當時自己只是個屁都不會的嬰兒,怎麼還平平安安地活了下來呢?那可真是「老天保佑」。又譬如終於知道自己原本姓甚名誰,結果,居然,千真萬確,是自己最恨的那個。
就是這個姓。江口。邱十里一度認為,假如自己哪天出意外死得早了,這兩個字百分百會是死不瞑目的理由之一。這對他來說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怨,姓江口的從十幾年前就開始給他家找麻煩,姓江口的在那場爆炸裡輕描淡寫地插了一腳,卻炸死了他最好的老部下。
姓江口的弄壞了他哥哥的腿。
只有他,這一次也還是只有他,完整地活了下來。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原來是姓江口的需要搞到他的心臟,所以他身邊的人接連受傷。
然而,也就是那麼幾十分鐘之前,邱十里正是從哥哥口中聽到,自己永遠都和那兩個字脫不了干係。他和想殺的人流著同源的血,他又能怎麼把那些髒的壞的從血管裡摘出去呢?禍首是他的姐姐,而他就是江口虹生啊。
邱十里感覺到了來自命運的巨大嘲諷。他本是不屑於提命運一詞的人,許多年,他看著時湛陽做許多事,他知道那是大哥針對這個虛無縹緲的概念的反抗,甚至反擊,因為不願像每任家主那般做一個殺人如麻的錢罐子,所以大哥用力去產生改變,因為只有弱者才把一切不滿足歸咎於遙遠的「命運」,縮在自己的角落叫苦不迭。
此時此刻,邱十里卻覺得自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弱者,一件事在他出生前就決定好了,這之後的種種惡果則像一場暗中鋪陳的謀殺,最終,夢裡的泡泡連串爆破,他獨自一人,被吊在高橋上拉扯示眾。
邱十里無法跳出來審判自己,他閉上眼,好像看見時湛陽就在橋下,焦急地看著他,想要救他,他卻愧於去想像早已知道一切的大哥一直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守著那些泡泡夢。把自己關在這浴室裡再久,浪費再多時間,他也找不到一條原諒的出路。
於是邱十里乾脆把自己收拾利索,好端端地走出房間,進入那條走廊,人牆紛紛給他的視線讓路,他看不清一張臉,唯獨看到時湛陽的那一秒,他有千言萬語。
他說得不怎麼好,每一句都很混亂,滿腦子想的依舊是逃避,好像剛才那一刀也沒起上太大作用,再之後,到現在這一秒,時湛陽發了火,說之前自己都是白費力,要他問清楚,他的心臟被做過了什麼。
「哥哥看著你。」時湛陽這樣說。
邱十里忽然覺得,倘若錯失了這一秒,那以後,那一切一切,全都會沒有了。他像接住救生浮漂似的從大哥手裡拿過那隻手機。視頻已經接通了,一輛正在行駛的三廂車,從前座的角度拍,後面擠著暈厥的一家老小,眼上蒙了黑布,嘴巴用膠帶封死,所有人的雙手都被別在腦後綁著。
挨在鏡頭前說話那人邱十里還認識,是個不怎麼回本家的老夥計,看見是他,副駕駛那位也湊過來,一起笑呵呵地問嫂子好。
「理紗子剛剛撤了人,」時湛陽解釋道,「我在廣州給這家人準備了一套房子。」
「是大別墅哦!」那夥計補充。
邱十里心裡已經有數,點了點頭,「找地方停車。」他叮囑兩個夥計,在時湛陽的注視中,一步一步走向浴室,來到倒吊的秦醫生面前。
這老頭本身就很瘦,一身囚衣似的灰衣裳被疼得汗濕了,緊貼在身上,顯得他像一把枯乾的蘆葦,風再吹吹,就不知道哪截會斷。他就那麼在馬桶上方懸空,頭頂離水面一□遠,眼睛是張著的,不過意識略顯渙散。
邱十里蹲下來,正對著那張髒乎乎的臉,「秦醫生,」邱十里扯出他嘴裡的紅透的紗布,「還認識我嗎?我居然還沒有變成鬼。」
老頭半瞇著眼,嘴裡發出類似咒罵的嗚嚕嚕的怪響,血水冒得滿臉都是。
「點頭搖頭就可以,」邱十里接了杯冷水往他臉上潑,垂睫看著紅水滴落,緩緩說道:「麻煩專心一點呀,下次再不把我的問題回答好,我只能把您按到馬桶水裡面。」
老頭立刻停止怪叫。
邱十里給自己點了支煙,淺淺地叼著,再次蹲下去。夥計已經停好車了,邱十里叫他把鏡頭調整好,又把屏幕端正地舉到老頭面前,還貼心地按他的方向倒著擺,「放心,他們看不到你,」他溫柔道,「我不知道您是怎麼考慮的,明明有讓他們安全的辦法,卻選擇去咬舌,你看,我哥哥不是按照約定把他們救出來了嗎?連江口理紗子小姐都不是言而無信的人呢。」
老頭慌慌張張點頭。
邱十里笑了笑,繼續問道:「您現在覺得他們安全了嗎?滿意嗎?」
老頭先是猛點頭,緊接著又似乎左右不是了。
「不滿意啊,為什麼?」邱十里又往他嘴裡塞了塊紗布,乾燥的布面似乎太粗糙,抵在他的舌根上,把他磨得又扭又叫,邱十里則若無其事,收手夾起煙,道:「你現在只用做一道簡單的選擇題,做得好,他們直接去廣州住大房子,錢多得一輩子花不完,也不會知道你都做過什麼齷齪事,做不好,你就可以看著他們死了,一個接一個,你喜歡咬舌頭,他們就先拔了再殺,從你孫子開始吧。敢閉眼,我挖你的眼睛,第一刀先挖半顆。」
聞言,秦醫生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邱十里瞥了眼屏幕裡已經握好刀子的夥計,輕聲道:「現在我可以問了?」
「嗯!嗯!」秦醫生打著挺點頭。
「當年我做手術的時候,只有你在場嗎?」
搖頭。
「還有江口千春?」
點頭。
死了,劃掉,邱十里想。「還有護士?一?二?三?四——」
點頭。
「四個全都死了,」時湛陽突然開口,「我查過,手術後就被江口千春殺掉了。」
邱十里僵了一下,沒有回頭看,他覺得時湛陽的聲音離自己很遠。「你做手術應該留了記錄和卷宗吧,不是隨隨便便就把我的心臟切開的吧?」他捏上老頭脫臼的下巴,同時,屏幕裡的手下也把刀刃壓上那個昏迷男孩纖細的脖子,手指塞進嘴巴,把他的舌尖扯了出來。
老頭眼淚都掉下來了,喘不上氣一般喉結亂滾,邱十里掃了那畫面一眼,胃袋就像被人攥住揉一樣劇痛,穩住聲線,他嚴厲道:「回答我!」
「哦!哦哦!」秦醫生好像在說「我有」。
「在哪?」邱十里把煙頭碾滅。
只見那老頭拚命晃著腦袋,終於把獨耳上掛的單邊眼鏡晃掉了,在它掉進馬桶之前,邱十里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老頭一眨不眨地盯著這眼鏡,邱十里仔細地一寸寸摸過去,發覺這鏡腿粗得有些異樣。
他直接把它掰斷了,一卷細紙條隨後露出,由於年代久遠,它已發黃發脆,邱十里小心地展開來看,一個詳細卻遙遠的地址。
「在中國,杭州,兄上。」邱十里下意識回了頭。
時湛陽似乎望了他很久,目光忽深忽淺的,「,視頻可以關掉了。」
邱十里連忙照做。
時湛陽道:「他的確在杭州留過兩年,做了個大學教授的身份。」
邱十里心中有點不可思議,直覺告訴他,他成功了,他把真相鑿了出來,大哥為他找了這麼多年的真相。就好比衝過終點線之後剎不住腳的那幾步,他感到茫然,還是那麼蹲著,低頭念道:「詳細是拱墅區——」
時湛陽打斷道:「給我看看呀。」
邱十里愣了一下,盯著大哥身邊那塊地板,「我可以……過去嗎?」
時湛陽失笑:「怎麼不可以。」
剛剛做了那種逼供的事,把無辜的人,甚至是小孩子牽連進來,邱十里覺得似乎和其他黑社會沒什麼區別了,可他還是可以過去的。邱十里扶著膝蓋站起來,這才察覺到大腿上那道新口子正在火辣辣的疼,在剛才,他竟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那些神經到現在才甦醒。努力不顯得一瘸一拐,他慢慢往時湛陽那邊走,站在他身前,把紙條雙手遞過去。
他總覺得時湛陽在盯他的腿,好在那注意力又立刻轉移到了紙條上,時湛陽看了幾眼,用隨身的備忘本夾好,「做得很好。」他說。
「嗯。」邱十里點了點頭,抹抹額角的汗。
「真的長大了,剛才凶得像模像樣。」時湛陽忽然笑了。
「……不是,對不起。」
「什麼啊,」時湛陽去捉他的手腕,「我不在的時候,還可以更凶?」
「可以,」邱十里脫口而出,又猛地意識到跑題,現在一天還沒過完,那些血腥氣,那些亂糟糟寒森森的糾葛,已經讓他覺得自己不像個人了,他似乎只能說些閒的碎的,來緩解心底那些無頭緒的焦慮,「不是,兄上,我是想說……我不該說蠢話做蠢事,惹你生氣。」
時湛陽用掌根擦擦邱十里指縫裡的血污,還是溫柔如舊,「沒有生氣。」
「……真的?」
「走吧。」時湛陽牽著手裡的指尖,這就要向門口轉去。
邱十里卻釘在原地不肯動,抓牢他的手,異常固執道:「不行!」
對上時湛陽轉回的目光,他又道:「兄上,你,還要我嗎?」
時湛陽皺眉,有點不耐煩,「不要再問我這種問題。」
邱十里握手的力道簡直像是掰手腕,「可是你說不想當我的哥哥了。」
時湛陽的眉眼一下子舒展開來,他好像徹底放鬆了,又笑:「那是嚇唬你。」
邱十里又是一愣,嚇唬?他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笨,卻也覺得自己是真的委屈,恨不得找個櫃子躲進去,低著頭被時湛陽拉著走,他甚至忘了去推輪椅。結果大哥一句話又把他弄得服服帖帖,「也不只想當我的弟弟啊。」
「可是那句話讓我很難過,特別難過,」邱十里紅了臉,小聲道,「兄上,你要和我道歉。」
時湛陽沒吭聲,只是推門,外面夥計少了一半,都去盯江口理紗子了,剩下還有一堆,在門口候著,這就要進屋收拾殘局,畢竟東西還沒找到,姓秦的還不能死,這是大哥方才發消息吩咐的。
此時,時湛陽卻示意都先別動,用一種周圍都聽得到的聲量嚴肅道,「各位,今天我讓你們小嫂子難過了,現在我要道——」
在他轉臉看向邱十里的同時,邱十里虛虛地摀住他的嘴,附身貼在他耳邊,「不要這樣!」可謂滿面通紅。
「那親一口?」時湛陽輕輕地說。
「更不要!」
眼見著夥計們都不好意思看了,到底要怎樣,邱十里似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趴在大哥肩上不動彈。時湛陽心裡倒是門兒清,小弟就是想撒個嬌,只不過他自己還沒意識到。於是直接摟著邱十里的腰一壓,把他橫抱一下,放到腿上,高科技輪椅立刻載著兩人揚長而去。
「再耽誤下去,小心誤機!」時湛陽義正辭嚴,怎麼看怎麼像危言聳聽。
邱十里則是真實驚恐:「飛機?」
時湛陽要他仔細聽,螺旋槳的聲音透過鐵皮和玻璃,宛如幻覺。再去看舷窗外,高一些的天空上,還真有三架直升機在盤旋等待。
貨既然已經搶到,時湛陽也就沒了半點在這船上停留的興趣,連當晚的拍賣會他都沒空去參與,似乎只剩杭州入得了他的眼。大約十五分鐘後,兩人在第二架黑鷹上坐定,其餘部下也依次登艙,帶著昏迷的秦老頭,同樣剛剛昏迷過去的江口理紗子被留在船上,勞倫斯則在甲板上笑容可掬地朝他們揮手。
接著艙門關閉,邱十里也早就從時湛陽腿上下來了,靠在改裝過後柔軟的坐墊上。除去駕駛員外,這片空間只剩下他們兩個。
「褲子脫了吧。」時湛陽道。
邱十里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想,大哥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狂野,他是真的不想在這種環境下做,但是,如果大哥想……隨即他的天馬行空就羞恥地戛然而止,時湛陽從座位下面抽出一個醫療包,目光像把刀似的壓在他臉上。
「自己扎自己了。」時湛陽肯定道。
邱十里下意識低頭看,沒有血滲出來,一定是他走路顯瘸,精神狀態也太奇怪。
不對,其實是什麼都逃不過大哥的眼睛。大哥太瞭解他了。方纔那樣硬要把他按在腿上坐輪椅,是否也是不想疼著自己?
邱十里又懊悔,又莫名有點心滿意足,咬了咬唇,踩下鞋子,默默把那邊的褲管褪下。
血已經滲透了紗布,顯然他的包紮效果沒有自認為的那麼好,時湛陽則對他的自殘行為以及糟糕的止血手法不予置評,只是彎下腰,小心地摘下膠帶和髒布,擦淨那道傷口周圍沾紅的皮膚,一點一點地重新上藥。
邱十里也不說話,小小地吸著氣,看著大哥手上的動作,像是要把每一幀都刻在腦子裡。
重新蓋上敷料之後,時湛陽終於開口,他歎了口氣,「,你懂嗎?別人做過什麼,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不需要為別人的行為負責。」想了想,他又說,「當然,你很愛那個人的情況除外。」
「嗯。」邱十里鼻子噥噥的,說不出什麼話。
時湛陽眼睫閃了閃,又密匝匝地垂下去,「壓力很大的時候,我也會像你這樣傷害自己,很笨蛋吧,我是想說,我瞭解這種笨蛋的感覺,今天也的確是太糟糕的一天,你很累,大哥都知道的,」說著他又纏起紗布,「我還想讓你一定記住的是,無論你是不是曾經姓過江口,現在你都是邱十里。」
「邱十里。我。」邱十里鈍鈍地重複,說得很慢,好像第一次念這個名字。
「邱十里這個人,他是獨一無二的,是永不變質的,他在我這裡不能褪色,不能枯萎,當然不會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破東西碎掉,」時湛陽握著他的膝蓋,又把眼抬起來,專注地凝視面前閃著波光的那雙眸子,「這件事我很早發現,一直堅持,現在,你自己也必須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