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提上褲子之後,邱十里就打開電腦處理這兩天積壓的工作郵件,他要求自己坐在後排,理由是在大哥旁邊沒辦法專心,他一臉嚴肅地說自己不想傻笑。時湛陽則把備忘本拿出來,又看了兩遍那張紙條,隨後把它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之後他就閉目養神,側耳聽著身後的動靜。邱十里多數時候非常安靜,有時辟里啪啦敲敲鍵盤,聲音也被機艙外螺旋槳的巨大響動蓋過,時湛陽卻不覺得吵,他終於有了睏意,昨晚幾乎一夜沒睡,焦躁和咖啡因合力撐起他的亢奮,他得照顧好被自己弄出血的小弟,還得琢磨第二天唬人的台詞,一旦放鬆下來一角,所有的疲乏就排山倒海地壓上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只是醒來時,直升機已經就近在蒙特利爾的口岸降落,邱十里正摟著他的腿和腰,要把他挪到輪椅上去。
身體是懸空的,時湛陽發覺自己這差不多是被橫抱了起來,還很穩當。以前,他還比較幼稚輕狂的時候,最喜歡這麼抱邱十里,尤其當邱十里心滿意足地環上他的頸子,楚楚地往他臂彎裡縮,他就覺得自己很酷,還養了個同樣很酷並且黏人的小動物。倒是從沒被這麼抱過,這一試,感覺還真是挺好,是安全,也似乎是某種珍重。
邱十里卻略顯僵硬,欲言又止地瞧他,臉果然紅了,輪椅就在邊上,卻不把他放下。
「怎麼了?」時湛陽也欲言又止。聖誕節剛過生日,他已經三十四歲了,想起從前那些細碎小事,想到現在這情形,忽地一下,竟也有點不好意思。
想了想,邱十里說:「兄上左邊眼皮上有兩顆小痣。」他的眼神仍舊是那樣筆直,雖然羞臊,還是追著時湛陽的目光,瞳仁是兩面黑透透的鏡,「睜開眼睛看我,它們就藏起來了。」
話畢,他猛地回過神似的,忙把大哥在輪椅上放好,順著臨時搭的坡道往下推,「以前我怎麼沒有發現呢?」
時湛陽只覺得自己心跳得有點猛,他想,我也沒發現過啊。
他不至於那麼自戀,天天照鏡子觀察,他也知道,自己這張平淡無奇的臉,邱十里端詳得要比自己細緻許多,都替他看仔細了。多少回他張開眼,正對上兩道直勾勾的目光,一對上,邱十里還會立刻把輕輕摸他的手縮回去,欲蓋彌彰地別過臉蛋,背對他躺,從耳根紅到頸根。
邱十里一向捨不得叫醒他。
最近兩年倒是沒再有過這樣的早晨了。
之後又是十多個小時的飛行時間,他們的私人飛機還在目的地上空盤旋了兩圈,邱十里相當煩躁,在電話裡催了又催,降落許可才批下來。最終在蕭山機場降落時,小雪初停,傍晚的太陽模糊地掛在灰沉沉的天際,一團發亮的紅,沒什麼溫度。
雖說不必按規矩過海關,但在這種禁槍國家,什麼事也不能做得太過頭。邱十里臨走前在機艙保險櫃裡的那堆武器中翻了幾遭,八仔以為是行李裡面武器沒帶夠,就提過來幾個箱子裝槍,卻見邱十里只是從一打黃燦燦的霰彈槍子彈裡挑出來一枚,4號口徑,他在自己指節上比劃比劃,用袖口擦擦,又掂量了兩下,隨後把那些備用槍火鎖回櫃子,只留這顆子彈,收在大衣內袋裡。
「幫我買幾種金工用具,尤其是銼刀,要鎢鋼的。」他沖八仔笑了笑。
「嫂、嫂子放心。」八仔一害羞,又口吃了。他為邱十里開心,他知道他這是想到了好事。
大多數夥計都回去了,包括閃了腰的邵三,時湛陽給他放假治療,只有八仔領著兩個年輕青頭跟著老闆來了這座青灰色的杭城,而身為部下,他們被要求做的也只是提早安排好那點瑣事,譬如買工具,又譬如用做工精良的高仿證件訂好酒店。
說是酒店,實際上是個民國時期的公館,誰誰誰以前的故居,就在西湖湖濱,附近有商場和地鐵,然而老房子周圍都是竹林,連街聲人聲都隔絕了,頗有些鬧中取靜的意味。
時湛陽卻沒有在這幽靜之地休息的興致,他是個喜歡把事情做到頂的人,行李都交給夥計安頓,他帶著邱十里,從機場直接前往紙條上標示的地址。
那是一個老式家屬區,位於運河旁邊,八十年代建成,當地醫科大學用來安置教職員工,在一眾高樓間顯得格格不入。門口窄得誇張,邱十里百般小心才開車平安擠進去,在滿院老樓老樹間穿梭,避讓著遛狗的老人和玩雪的小孩,時不時擦過一個搖搖欲墜的廢品站,路虎愣是開出了每小時五公里的速度。
時湛陽靠在副駕駛上瞇著眼吹暖風,覺得這地方不錯,他習慣性地考量,假如槍戰起來,很方便找掩護,他也挺喜歡這種只在電影裡看過的擠擠挨挨的生活氣,好像每個人都能找到放得住自己的那一小塊地方,知道該回到哪去。
要找的那棟65號樓終於出現在視線內。他們下車,時湛陽拄著拐,邱十里沒有去攙扶,只是緊挨在他身側,微微往他背後錯身,右手插在衣袋內。他們要去見一個老人,老人住在六樓,時湛陽拖著一條負累似的腿,卻走得不慢,鍋鏟聲和吵架聲穿過薄牆,有種熱騰騰地朦朧,一層的漸弱了,下一層的又飄過來。
到達第四層時,樓上忽有關門的響動,緊接著又有腳步聲,趿拉著向他們逼近。三個人。
假如邱十里有獠牙,此時他一定把它們齜了出來,他要往大哥身前走,時湛陽卻擋他,輕聲道,「好了,。」說著他反手捉住邱十里的手腕,邱十里的手指就鬆開,那把匕首就滑回衣袋底部。
是一個駝背老太太帶著一對雙胞胎,都是小姑娘,剛上小學的樣子,穿著軟泡泡的棉服,梳著細細的羊角辮,在昏暗狹窄的樓梯擦身而過,她們投來亮晶晶的好奇眼神,那眼神也像肥皂泡泡一樣,戳戳就能破了。
好吧,是自己草木皆兵。邱十里抱歉地沖這祖孫三位笑笑,隨即被時湛陽牽著挪動步子。
「我們不是來打架的。」時湛陽道。
邱十里點點頭,小聲地說:「活的小女孩,原來是這樣子的,真的好小。」
時湛陽一愣,的確,他們家沒有妹妹,他家的孩子也沒去過托兒所小學校之類的地方。不說邱十里了,就連他自己這種和女性接觸經驗較為豐富的,對於「小女孩」這一階段的印象,似乎也僅限於少年時期偶爾見面的遠方表妹,也就是此時那位沒什麼好提的江口理紗子。
可理紗子幼時幾乎從來不笑,總是裹著死板的深蟹殼青色和服,眼底也是深深的青黑,還不如……時湛陽想到了。
「小時候也是這樣。」他把重心倚在枴杖把手上,這樣說。
邱十里攥攥他的指節,手心濕漉漉的,似乎想辯解什麼,但還沒組織好語言,樓梯就走到了盡頭,602門在左側,貼著大紅的春聯和倒立的福。
時湛陽在門側站好,邱十里也立刻進入狀態,抬手敲門,三下之後又三下,「來了來了!」裡面的人這樣喊,亮開一道縫,炒菜的香氣也熱氣騰騰地散出來,是個約莫五六十歲的中年婦人。
顯然,她等的是別人,一時間有點發怔,邱十里把在機場買的海參燕窩遞過去,露出溫和得體的笑容,「您好,我們是秦醫生的朋友。」
「找錯人了,這家姓陳。」婦人不接,狐疑地打量兩人,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陳教授也是秦醫生的朋友。」時湛陽關上門道,邱十里則直接把伴手禮往婦人手裡塞,就在這時,玄關一側的客廳裡傳來人聲,「春芝啊,讓他們進來。」
婦人終於拿住了禮盒的綢繩。
一個花白頭髮的小老頭步履匆匆地迎出來,棗紅毛背心,玳瑁眼鏡,說起話來不溫不火,看起來確實像個知識分子。
「您好,陳教授。」時湛陽和他握手。
邱十里也握,幸好沒有在袖子裡藏什麼武器,他想。
「請坐吧,留下來吃頓晚餐。」陳教授客氣道,退了兩步,把他們往客廳沙發上請,時湛陽卻說:「不麻煩了,沒猜錯的話,您的家人一會要來聚餐。」
忙碌的廚房,已經擺了半桌的菜餚,還有方才興沖沖開門的老伴,這些都太顯而易見了,猜不出來才怪。陳教授也反應過來,心裡稍稍放鬆了些許,「女兒要帶男朋友回來,」他笑了笑,打發老伴回廚房燒菜,「先坐下喝杯茶。」
邱十里知道時湛陽不想坐,倒不如速戰速決回到車裡,於是就幫他說了:「謝謝您,我們不想打擾太久,這次過來,是拿回秦醫生留在這裡的東西。」
陳教授面色灰了灰,他好像有很多想問的,卻要都咽進肚子裡,他又抬眼看著面前這兩個穿著黑大衣的男人,「你們是……日本人?」
「不是。」時湛陽道,他回答得不算太快,也不算太慢,口氣篤定,態度尋常。
「我們平時住在舊金山,」邱十里補充道,「華裔。」
「哦,哦,」陳教授舒了口氣,憶起十幾年前的舊事,「老秦說,能找到這裡的,都是有門路的,如果真的有人來取,一定要我問問清楚,千萬不能給日本人呀!如果是日本人,他就要我報警。」
「哈哈,我們和他說的那群日本人是對頭。」時湛陽看著陳教授手裡的無線電話,好比一顆隕石俯瞰地球那層羊奶似的大氣。陳教授大概不知道老朋友在他這裡藏的到底是什麼燙手山芋,同樣的,問出的話,報出的警,這世上的多數人還在相信這些東西所帶來的安全感。想必連秦醫生以前都是相信過的吧!
陳教授尷尬笑笑,似乎覺得自己這般懷疑防衛的姿態感到傷了原本好好的和氣,他把它放下,「兩位稍等。」他指指自己的書房。
「麻煩了。」時湛陽頷首。
兩人一直站在門口的毯子上,也一直都是謙遜平和的態度,那婦人探頭看了他們兩眼,沒過兩分鐘又端了盤切好的甜橙過來,時湛陽拿了一塊,邱十里也跟著拿,之後婦人才肯走。時湛陽不吃,邱十里也不吃,陳教授從書房出來了,這兩塊橙子就到了邱十里手中,時湛陽則接過那個牛皮紙檔案袋。
封口處粘了厚厚一層膠,日積月累,膠質已經發脆,時湛陽撣了撣灰,直接撕開。裡面紙張不少,有的有線裝,有的沒有。他抽出一小半長度,迅速翻了一遍,有字的那一面只對著自己,隨後他攏攏紙頁,把它們收回檔案袋。
「謝謝您。幫了大忙。」時湛陽再次和陳教授握手。
「老秦他……現在怎麼樣?」陳教授試探著問。
「很好,兒女雙全,孫子已經上學啦,過得很富裕,」時湛陽笑道,「就是身體不太好,沒辦法親自來見見您。」
「啊,沒事,沒事!」陳教授激動地用力回握過去,「總能一起喝酒!麻煩您幫我轉告。和我打打電話也好呀。」
說罷他就撕了一小塊報紙,擰開鋼筆寫號碼,手腕微微發抖。時湛陽耐心地等,寫好了,他就把紙條收進錢夾。
「多謝!」陳教授道。
「是我們多有打擾。」時湛陽再次致謝。
「給您添麻煩了。」邱十里拿著兩塊橙子微微鞠了一躬,隨後跟著時湛陽走出房門,陳教授就在門口目送他們,下到二樓,他們迎面遇上一對青年男女。
大概有一桌暖和的飯菜在等著這兩位。
外面又開始落雪了,雪片簌簌地在暖色路燈下飄舞,人少了很多,大概都回家吃飯了,空氣中有種冰涼的甜味。
這張紙條沒有用處。陳教授也注定是等不到秦醫生的那杯酒。這件事時湛陽清楚,邱十里也明白。可他們誰也沒多說什麼,邱十里只是扒下橙皮,把那塊多汁的水果喂到大哥嘴邊,「甜嗎?」
「好餓啊。」時湛陽說。
邱十里趕緊扒了另一塊給他,時湛陽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這樣哪吃的飽,有什麼想吃的?」
「我想想,」邱十里認真琢磨,吞下手裡凍得涼颼颼的橙肉,滿手都是汁,他就蹲下,找了塊乾淨的積雪插進去洗,還真就不粘指頭了,「兄上,我想吃暖和的,還想吃肉。」他也想清楚了答案,跳起來去給大哥開門。
時湛陽哈哈大笑,坐進去在保險箱裡收好檔案袋,邱十里也鑽進來啟動了車子,再度在這擁擠的小路上挪動,周圍的建築好比一幢幢巨大的灰霧,他凍紅的雙手一隻吹著方向盤邊的暖風,一隻搭在操作桿上,被時湛陽握著,漸漸恢復了溫度。
當晚開飯時已經過了八點半,只有他們兩個,在一家叫「海底撈」的火鍋店。邱十里隱約記得幾個大學同學動不動就喜歡在這裡聚餐,說是服務好味道也好,後來也在舊金山的中國城見過幾家,但他自己沒進去過。
這次親身一試,邱十里見識到了,海底撈服務確實很好,好得都有點讓人意想不到,放下別的不提,單說這件——飯桌上,他挨在時湛陽旁邊挨得很緊,涮好一波肉啊菜啊蘑菇啊,又上趕著全都往時湛陽盤裡放,也許是這些行為暴露了什麼。總而言之,當他們結賬準備離開,服務員突然塞給時湛陽一個兩掌寬的盒子,邱十里推著輪椅,在後面看,這盒子是心形的,半透明的粉色玻璃,裡面花花綠綠全是糖果,塞得滿滿當當。
怎麼像送給小孩子的禮物似的。
不對,向喜糖。邱十里心裡動了一下。
只聽那小姑娘笑瞇瞇道:「兩位新年快樂哦!」
時湛陽也笑瞇瞇的,「謝謝。」
邱十里不吭聲,突然俯身親了大哥耳朵一口,這才抬眼看那服務員,「你猜對了,新年快樂。」
小姑娘張著嘴巴,眨著眼睛一臉興奮,說要給他們拿優惠券,嗒嗒嗒地跑回前台,等她再回來,方纔的兩位已經不見了,只剩一排坐著等位的食客,有的臉上還殘存著驚訝的表情。
回往公館的路上,時湛陽聯繫上即將參與手術的專家,一共三個,一個是全美最權威,一個來自他自己投資的研究室,還有一個經驗極其豐富,時湛陽的老朋友——那位榮格的老爹心臟問題很大,一直都是由這位負責治療操刀。
三位醫生已經在舊金山碰面,就等著檔案袋裡的手記傳送過去,即刻開始會診。對於那種無法被任何機器檢測出來的特殊芯片,紙上的記錄固然是重中之重,邱十里本人是否到場則是次要的。時湛陽知道,那幾個老專家要討論上好一陣子了,這也正是他現在想要的。
這樣順利的時候又有多少呢?尤其是這樣飛雪的冬夜,他們身處中國的南方,多少文章詩詞念念不忘的江南。雪也是漂亮的雪,時湛陽喜歡用雪來比喻自己珍愛的東西。
「,」當邱十里停好車子,公館的燈火通明和竹林的颯颯在細雪中,在眼前,暖融融地明晰起來,時湛陽道,「我們一起過個春節吧,就在這裡,你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