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紐扣繫好了,溫莎結還得再打一遍,邱十里緊挨著時湛陽坐,又被環抱著摟上,陷在那副溫暖的臂彎裡,看著胸前那條綢帶在兩隻修潔的手中折疊翻飛。
他拱了拱,枕上時湛陽的鎖骨,揚臉用鼻頭蹭他的喉結和下巴。
「癢。」時湛陽笑。
邱十里還是蹭,邊蹭邊「哥哥哥哥」地叫他,跟唱歌似的,好像揣了什麼天大的開心事。
於是這結就難免打得有點亂,時湛陽擰了他鼻子一下,開始專心給領結整形,剛把兩條尾端對齊,隔斷門忽然響了,是有人在敲,敲得很急。
時湛陽自己倒是穿戴整齊了,反正他本來也沒有脫褲子,他又瞥了一眼自家小弟白花花的大腿,看了一下地上皺得不成樣子的西褲,至於鞋襪什麼的則在更遠的過道另一側。
「有事對講機裡說!」他提高聲量。
門後似乎更急了,「老大!」是邵三的聲音,「是視頻呀!大老闆在call你!」
邱十里已經從時湛陽懷裡鑽出去,手忙腳亂地要去撿褲子,可他內褲也是不知所蹤,最後模糊的印象是它掛在自己腳踝上,大哥好像又把它提溜著撥了下去。
可現在,眼看著哪兒都沒有,他正著急,時湛陽就把它遞來了,可憐兮兮的一小團,原來是擠進了沙發縫裡。
「等三十秒咯!」時湛陽又應道。
「快啦,大老闆要著急啦。」邵三催命似的催。
這三十秒中,邱十里快速完成了穿內褲套西褲等動作,可掖襯衫系皮帶都絕對來不及了,他在沙發上坐下,並著腿,想把那些亂糟糟的褶皺捋平一點,時湛陽卻彷彿看得不太順眼,遙控門鎖打開的聲音響起,一件西裝外套同時落在邱十里腿上。
「蓋一蓋吧,膝蓋以上不許露出來。」
這是大哥常穿的一件,邱十里認得出,他疊起兩條腿往沙發上蜷,又把外套鋪展開來,襟領在腰上繞了一圈,袖子搭在兩側,衣服很大,他又似乎格外小,這樣一來,連腳踝都被遮上了一半,畢竟他沒穿鞋。
結果,邵三剛一拉開門,抱著電腦火急火燎地往這邊走,時湛陽忽然從靠墊邊上扯了條灰毯子,又給邱十里蓋了一層,於是,連腳尖都擋嚴實了。
這一切發生在幾秒之內。邱十里回味大哥方才「不許露」的論調,忽然覺得,這口氣裡面帶著種莫名的醋意,他的褲子雖然邋遢,可也不至於沒穿,那麼長一條大黑褲子,遮不遮又有什麼區別呢?
最有可能的答案是,自己現在的這種狀態,就算穿了十幾層厚棉襖,時湛陽也不願意讓別人看見,從頭到腳拿被子裹上或許可以——如果真的可以,邱十里也不是不願意。
邵三幹活的時候要比平時識趣許多,把筆記本遞給時湛陽,他就匆匆地走了,又把隔斷門給拉上,神色也沒有太古怪。時湛陽打開屏幕,默默等著視頻線路接通,邱十里則輕手輕腳地踩著地毯,溜到另一邊,折騰自己的皮帶和鞋襪。
也許是剛才磨得太狠,濕的又都被擦乾了,他屁股縫裡現在有點火辣辣的感覺,衣裳都穿好了,他又背著身子整理褲襠,他知道大哥正在盯著自己呢。
「下午好,爸爸。」線路通了,時湛陽停止圍觀,微笑著問好。
很快,這笑容就凝固下來,父親並沒有和他說太多,只是發來一段視頻,隨後時湛陽切斷通話,招呼邱十里過來看。
視頻沒有聲音,只是一間很暗的屋子,他們弟四肢都被綁著,躺在一垛看起來就扎人的乾草上,一動不動。
「還是活的。」時湛陽道。
「Carina發給父親的?」邱十里看著小弟發青的手腕。
「她可能覺得自己在威脅,」時湛陽拿起咖啡,冷冷道,「確實,也夠狠。」
邱十里沉下心,仔細看了看那麻繩的綁法,是時湛陽教過的一種,非常專業,會給捆綁處極大的壓力,常人根本無法掙脫,連動動手腕割繩子的空間餘地都沒有,更別說是那麼年幼的小孩。Carina八成沒這功夫,應該是那蘭山干的。
「吃了安眠藥。」邱十里又喃喃道。
「嗯。」時湛陽點點頭,十幾分鐘的視頻,往後快進,弟一次都沒有動過,面無血色,呼吸也極其低微,不過頭部沒有什麼打擊的傷痕。
邱十里想了想,道,「至少小弟不會覺得餓,睡著了,也不會害怕。」
時湛陽忽然笑了,好像剛才的那些煩躁憤怒也冷靜。他合上那台連了外部網絡的電腦,又打開能查衛星地圖的那台,和邱十里詳細地商量起到達目的地後的計劃。
午夜竟然落起大雨。
陳舊公路邊的稀樹荒漠黑得就像焦油堆起的海,巨大的雨珠在地上打出巨大的泥濘,也在擋風玻璃上砸出巨響,邱十里緊緊攥著方向盤,在遠光燈柱裡辯認著方向,雷電突至,又剎那間把天地瞬間晃得如同白晝,整個世界都在一連串地辟里啪啦,唯獨時湛陽仍舊氣定神閒,坐在副駕駛上,嚼著口香糖,擦著槍桿。
他們不準備帶太多武器,各自一把M9A1手槍,彈夾也不是滿的,一共十來發子彈。
約好的餐廳終於出現在視線中,旁邊的加油站都停業了,它倒還開著門,在黑夜中亮起幾團冷色的孤燈。
車燈一照,小餐廳刷著明黃色的亮漆,有著大紅色的棚頂和普通的磚牆窄窗,從外部看不清楚裡面的具體情況。時湛陽拎著槍,舉著傘,站在邱十里旁邊,看他把兩個手提保險箱從後座拎出來。
那裡面裝的是金子,一共九十公斤左右,不過邱十里素來力大無窮,他穩穩地拎著,跟在時湛陽身後,朝那扇半開的彩色玻璃門走去。
「兄上,會不會太少?」他忽然問。其實這問題他隱隱琢磨了一路,畢竟大單生意的支付手段從來不是實物,金條更像是平時分給兄弟們的一種好綵頭,一種零食似的獎勵,放下Carina暫且不說,單是那蘭山的胃口也許就不會這麼小。
「還有支票。價錢是他們自己提的。」時湛陽簡單地解釋,把一大半的傘撐在他頭上,牙齒咬著槍托,給自己上了膛。
他率先進屋,邱十里緊隨其後,相比冷雨,餐廳內格外暖和,兩個服務員都倒在櫃檯下,沉沉昏迷著,嘴裡被塞了抹布,房間中央位置的卡座上,三個人坐在那裡,一男一女夾著一個小孩,桌上的快餐被吃得一片狼藉。
邱十里的緊張消散了些許——至少弟是醒著的,目光清明地看著他們,雖然有點虛弱,但也沒有太驚恐。
那蘭山倘若沒傷,看模樣確實是個英俊高大的好青年。此刻,他腦袋上纏著滲血的紗布,站起來,笑著和時湛陽問好。用的是白話,一副故交重逢的樣子,不過,興許是因為失去了聽力,他的語調和發音已經開始走形。
時湛陽也沒有太冷淡,槍已經收了,他把傘搭在桌邊,重重地和他握了握手,又示意邱十里把手提箱放下。
隨後,兩人落座,朝著一桌殘羹對面的三位,中間隔著兩隻銀色的保險箱。
Carina嘴唇發紫,那雙水亮的媚眼大大地瞪著,看樣子是已經嚇壞了,時湛陽也沒打算和她交流什麼,把事先準備好的紙條放到桌上,蘭山拿過去,看了兩眼。
「支票塗了自燃物質,會在12點30分左右開始生效?」蘭山敲了敲桌面,抬起眼。
時湛陽指了指表盤,又指了指弟。
已經是12點21分。
「解藥呢?」
時湛陽指了指自己。
「先驗貨吧。」時湛陽又道。
蘭山大概是看懂了,將滿桌餐盤一把拂落,兩隻保險箱被打開,一同放在桌面上。好一片金光燦燦,蘭山看了時湛陽幾眼,從上層揭下那張支票,撣了撣,對著燈光查看。
「這兩天餓著了嗎?」時湛陽問自家老四。
老四搖了搖頭。
「過兩天帶你去迪士尼玩吧。」時湛陽柔和地看著他。
老四顯出迷惑的神情,低頭盯住桌沿。
邱十里已經明白了,這支票才是大頭,相比之下黃金似乎都不值得一看,而支票馬上就要起火了,剩下這短短幾分鐘,兩邊固然都等得心焦。果然,蘭山千看萬看,終於把支票放回桌面,等著時湛陽動手救它。
時湛陽從上衣口袋掏出一管小小的噴霧,卻沒有下一步動作,「,」他仍舊看著老四,「把你弟弟領過來。」
邱十里起身站在桌子一側,朝小弟伸出手,他這才看見,這孩子的兩隻手都被綁著,而繩端拽在他母親手裡,只聽蘭山又道:「時大少,你先噴。老朋友也不能壞了規矩。」
那一瞬間,時湛陽的眼神可以說是驚異的,但更多的是一種輕蔑,對這句「老朋友」。可他沒有再多說,捏住那薄紙的一角,很快,兩面都噴滿了,甚至還滴下了少許液體。
再抖一抖,所謂的「解藥」速干,支票上那層薄膜質地也消失不見。
正好12點29分。
時湛陽把它放回桌面,在兩隻保險箱之間,用的是左手,他沒有收回,把兩指搭在上面。
蘭山已經把兩隻箱子都合上了,也跟時湛陽一樣,搭了兩指在支票上,他們就這麼一眨不眨地看著對方。
「數目夠了嗎?」時湛陽用葡萄牙語問。
Carina怔了怔,意識到這是在問自己,慌慌張張地點了點頭。
「那就把我家老四,交還給我家老三,我就不麻煩你們幫他解綁了。」
Carina僵著不動,蘭山忽然咳嗽了一嗓子,Carina就指指時湛陽的手,怯怯地說著什麼。雖說西語葡語都具有相通之處,邱十里西班牙語也說得挺溜,但她那幾句,蚊子哼哼似的,他聽得一頭霧水。
時湛陽倒是瞭然的樣子,他盯著蘭山,把按在支票上的兩指拿開,蘭山立刻攥著它往口袋裡收,Carina咬了咬唇,似乎要把繩端就此遞給邱十里。
然而霎時間,外面一個炸雷的當口,她的另一隻手就握著一把小刀了,而這把刀就橫在她兒子頸側,同時,時湛陽許久未動的右手也乾脆地舉了槍,正對蘭山眉心,邱十里的槍口則穩穩地衝著那位Carina的太陽穴。
蘭山竟站了起來,「開槍啊!」他衝著時湛陽吼,又呵呵地冷笑,「你們誰開,你家小弟都是死。」說罷他拎起兩個保險箱,一步步地向門口退,Carina也在老四脖子上繞了圈繩子,夾著他,勒著他,一步步跟著後退,那柄小刀始終抵在她兒子的喉管一側,邱十里的槍眼也始終追著她的腦袋。
「還想要什麼,」時湛陽仍舊顯得十分冷靜,和邱十里並肩逼近,「你還想要什麼?你想要你的孩子死?」
「我恨你們,我恨你們一家!」Carina突然爆發出嘶啞的大吼,她顫抖著,迸濺出淚水,「你們都該死,都該死!」
邱十里這回聽得很明白。
眼見著他們就要退到門外,蘭山忽然神經質地笑起來,直勾勾地瞪著時湛陽,「時大少,她和你說了什麼?不是好話吧,你忘了你爸爸怎麼把她從巴西搶過去,這麼關著她……你也忘了我以前怎麼給你家賣命,現在,我耳朵沒了,什麼都沒了,所以也不是你的朋友了,」他用後背撞開大門,活像個瘋狂的亡命徒,「你說這麼多夠嗎?可不夠,不夠!有多少,你能拿出你多少誠意,啊?你小弟死了,我會高興得不得了,你們兩個知道嗎,啊?」
時湛陽一言不發,有那麼一瞬間,邱十里很想開槍,他認為自己的子彈趕得上Carina動刀的速度,她現在根本不是能麻利下手的狀態,可他看見弟的眼神,好像就能感覺到他的劇痛——自己真的要在他面前槍殺他的母親?並且以他的性命做賭注。
或許大哥和他有一樣的猶豫。如果開槍,蘭山固然會死,可刀在Carina手中,老四甚至是必死無疑了。
這猶豫太大,幾念之間容不下它,也就是這麼幾念,那兩人退入了雨幕,騎上摩托就跑,邱十里立刻鑽進駕駛座發動車子,時湛陽也在副駕駛坐定,安靜得嚇人,邱十里看不出來他在想些什麼,飛馳在泥濘的老公路上,很快,那輛摩托出現在遠光燈中,暴露在瓢潑大雨下。
Carina靠著蘭山的背,坐在後座上,衝著後方,還是那般挾持的姿勢,而老四就像個殘舊的稻草人,一面破爛的盾,被她夾在身前,皮膚在車燈下慘白如紙。
邱十里又加了速,靠過去,較著勁和它保持三米左右的距離,時湛陽則搖下車窗,舒展開手掌,穩著手腕摸了摸風,也摸了摸雨,他摸的是它們的速度。
「,靠近到一米,把速度穩住,給我兩秒。」時湛陽啞聲道。
之後槍響。第一槍,打在Carina的手臂上,第二槍,隔了不到半秒,打入蘭山的後頸。
他的射擊視角其實很暗,車燈照不到側面,打開手電筒照明也一定會引起Carina的應激反應,但他一寸也沒有打偏。耳邊只有女人的慘叫,蘭山叫不出了,他動脈噴血,倒塌般滾下去,邱十里急剎車才沒撞上他,摩托車失速飛出去好遠,保險箱摔得散了架,金條鋪了一地。
Carina和老四也未能倖免,被狠狠甩在地上,邱十里下車,快步跑去抱起弟,只見他雖然頭破血流,但還是清醒的,甚至沒有哭。
「我不會死的,」邱十里查看他頸側的那道割傷,聽見他說,「謝謝你們來救我。」
邱十里滿心都是疼,那口子沒有傷及要害,卻如這孩子身上任何一處傷痕一樣,看起來都是觸目驚心得要命。他咬咬牙,把他抱回後座,割了他手上的繩子,又要給他餵水。
「……你去看看大哥吧。」弟卻推了推他的肩膀。
邱十里一愣,方纔的雨聲中,他好像聽見大哥用葡語對Carina吼了什麼,此時,他匆匆跑過去,只見那女人拖著條血淋淋的胳膊,跪在蘭山的屍體旁邊,而時湛陽站得筆直,冷眼旁觀這一切。
「魔鬼,魔鬼……」Carina哭得撕心裂肺。
「不夠可以和我說啊,一定要動武嗎?一定要把刀子按進你兒子的脖子裡,」時湛陽慢慢地說,「我家欠你很多,可是,欠了蘭山什麼,我現在還是沒懂,當時我要他去騙你,是他自己答應了啊,他和我喝酒,說這樣又能賺錢,又能玩女人,比幫我老爹賣命好多了。佣金被他揮霍完了,我又給他補了幾次,到最後,他說不幹了,說他愛上了你,我說好,我還是沒打算殺他。」
Carina伏在染血的地面上,好像已經快要被雨水沖散了。
時湛陽又道:「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想讓我小弟死,還是他真的恨我錢給的不夠?還是他突然後悔捨掉一切和你私奔,所以那麼憤怒?我是把他當朋友看過的。」
Carina大叫著,抬起按在蘭山後頸上的手,摸自己的臉,把血抹得到處都是。
時湛陽寡淡道:「你走吧,不要再出現在你兒子面前,最好也別讓我再見到你。」
說罷他轉身就走,往車裡去,邱十里跟著他,上車前轉頭一看,本以為Carina會跪在原地不動,繼續崩潰大哭,卻見她已經踉踉蹌蹌地爬過去撿金條了。直到車子發動,開出去好遠,一個閃電劈下來,邱十里又在後視鏡中看到,她還是在撿。
時湛陽找好幫忙處理屍體的人,好像還是當地片警,然後就掛了電話,髮絲還在一串串地滴著水。一籌莫展般,他僵坐在那兒,甚至沒能回頭看看後座上的弟。
「睡著了。」邱十里提醒道,「四弟一直很淡定的,好像也不是很難過。」
「,」時湛陽舒了口氣,忽然笑了,「我是魔鬼?好像差不多。」
邱十里沉默了一下,道:「兄上,如果剛才副駕駛上的是我,我也會開那兩槍的,順序,對象,位置,都和你一樣,否則,死在魔鬼手裡的就是我們的人了,」他頓了頓,「魔鬼太多了,到處都是,我們是最好的兩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