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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殺始於夏日》第20章
第十九章

  有關「是什麼讓一家人聚在一起」這件事,邱十里做過較為全面的思考,答案可以是血緣,可以是社會的要求、利益的權衡,當然,也可以是因為「愛」這種東西的存在。

  他也琢磨過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家裡待上快十年,似乎哪個答案也不完全合適。他記得奶奶去世之前,只說過這家人會養他,卻沒說過誰會愛他,從稍微懂點事開始,他也是以幫手的姿態自居。邱十里始終認為,自己留在這裡,總該有些價值,他為這價值殺過貓,也殺過人。

  前一天夜裡,戴上耳釘之前,還有戴上耳釘之後,那不長不短的幾個小時,養父說了很多話,最後的意思,無非也只是提醒他這一點——

  他只是把刀子而已,養了他這麼久,把他的銹都給磨亮,他就得多幹事,少做夢。

  邱十里想,自己已經很幸運了,至少耳垂上這副紅而冷的金屬給了他確切的身份,他以後就不會再是掛件似的蒙著頭混在大哥的隊伍裡了,更何況他也知道,並不是沒有人愛他。

  他相信時湛陽,相信他對自己的無條件,可他也明白,這個家庭並不是只有時湛陽一個人。

  不得不說睡眠是性價比相當高的一件事。一覺醒來,邱十里就恢復了力氣和精神,耳朵的疼痛也淡了不少,早餐前的半個小時,他梳好頭髮繫好腰帶,站在窗前干吞消炎藥片,看著雪後格外明亮開闊的清晨,深深地呼吸。敲門聲忽然響起,是時湛陽。

  「睡得好嗎?」時湛陽走進來,又把門關上。

  邱十里被阿莫西林弄得滿口乾澀,啞著嗓子說:「躺下就睡著了。」

  時湛陽愣了一下,沒有再往屋裡進,就站在門邊,如往常般問:「今天準備做什麼?」

  邱十里也如往常般答:「跑十公里,練槍,再寫幾副對聯,」他笑了笑,「快過年了。」

  「好。」時湛陽低著頭。以前他突發奇想,送兩個弟弟去過書法課外班,跟群鬧哄哄的美國小孩一塊,拎著毛筆在宣紙上抹著粗粗的筆畫,就數邱十里寫得最認真,一直堅持到十四五歲。他的字確實也好,連著好多年了,家裡幾道大門的對聯,都是默認交給他的。

  「我讓馮伯準備紅紙。」時湛陽又道。

  「我昨天和他說過了,就是在樓下等你的時候,」邱十里走去關窗,又回頭道,「兄上,你今天和我一起跑步嗎?」

  「當然。」

  「練槍呢?」

  「我覺得跑完你就會發燒了。」

  邱十里下意識把碎發捋到耳後,不讓它蹭著尚且新鮮的傷口,「不會的,我吃了藥。我就想跟你一起打槍,下完雪反光強,不是該多練練這種情況嗎。」他也低下頭。

  「好。好。」時湛陽慢慢地說,可這緩慢並不是一種從容,「,」他好像被釘住了,想去抱邱十里,卻一動也不能動,「對不起。」

  邱十里疑惑地抬起眼睫,走到他身前。

  「你……不該戴這種東西。是大哥沒有處理好。」這話終於說出口了,時湛陽終於能夠直視那兩抹殷紅。從那麼白那麼小的耳垂上,悄然鑽進他眼中,宛如凍出了稜角的血滴。

  邱十里輕輕搖了搖頭,「我覺得挺好的,這是最深的那一種紅呢,父親說一般只有殺過很多人,做過很多單生意,才能戴。」

  「他還和你說了什麼?」

  「就是那些規則,還有我以後的責任,」邱十里不想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兄上,其實紅色跟銀色差不了很多的,你不用太在意。」

  怎麼會。時湛陽想。

  邱十里又道:「我明白,你是覺得紅色沒有決定他人的權利,卻能被輕易殺死,可是,在父親面前,銀色不也是一樣的嗎?他本來就是想殺誰就殺誰,什麼顏色都不例外,連你也不例外。」

  時湛陽略顯愕然地點點頭,對於邱十里這般平淡清醒的態度,「你說得對。」他說。

  「我還知道,現在一共有六對銀耳釘,必須他們一致同意了才能決定別人的死活,」邱十里一板一眼地說,把手插進時湛陽的褲袋,額頭沉沉地靠上他的胸膛,蜷縮似的把全身的力氣倚上去,「哥哥,你是其中一對,只要你不答應,其他五個誰也不能讓我死。這樣的話,和我戴了銀又有什麼區別呢?平時就是幹活而已,如果真的出了事,誰那麼恨我,有你幫我守著就夠。戴和不戴,是我自己決定好的,沒有人委屈我,我也不會因為戴了它就死掉。」

  時湛陽安靜了好一陣,最終抬手圈住那把瘦得讓人心口發皺的腰,此刻,它靠著自己,是柔順無力的。「誰讓你死,我先殺他。」他把鼻尖埋入邱十里的髮梢,情不自禁地說。

  邱十里被摟得害了羞,方才時湛陽這話也帶著種詭異的濃情蜜意,燙在他耳畔,害得他只想往這懷抱外逃,大哥總愛把話說得這麼恐怖,可他也總是喜歡。

  他用在口袋裡捂熱了的手推著時湛陽的小腹,「我們,我們下樓吃早飯吧。」

  時湛陽卻不讓他推,一手把他箍得更緊了些,一手勾起他下巴,朝著自己,「時間還早。,我問你,這些都是你昨晚睡覺前想清楚的嗎?」

  「……我早上五點多就醒了。」

  「喔。」時湛陽的目光又柔和了不少,「我沒有醒,我一直沒睡,一直坐在地上想,我到底是個多大的笨蛋?」

  「就是笨蛋。」邱十里扭頭看向別處。

  時湛陽笑了,又把他的臉蛋撥了回來,頗有些委屈地低頭蹭了蹭他,也不吭聲,也不親他,倒把邱十里給蹭得著了急,「兄上……哥哥,哥!」他用手掌擋在自己跟那副高挺的鼻樑之間,慌慌張張地解釋,「本來我想親你,我滿嘴藥味……」

  「阿莫西林沒有什麼味道。」時湛陽看了看桌上的藥盒,晨光竟把它照得很漂亮,「你吃的是膠囊吧。」

  邱十里僵了一下,還真正經琢磨起來。也沒猶豫太多,他放下擋臉的手,把它背到身後,壓著腰後的那個弧,踮起腳尖,快而輕地啄了時湛陽嘴唇一口。

  然後他探究似的問:「有味嗎?」

  這能嘗出來什麼,時湛陽簡直要大叫了,他想,我已經是笨蛋了,不想每天當變態啊!

  「沒有,什麼味道都沒有,」他認了命,一臉的虛假淡定,攬過小弟下樓,「走,今天有你最喜歡的生煎。」

  那個春節過得不算安穩,一方面是年三十當天時湛陽還在外面辦事,當然邱十里也在,他們帶了一大支隊伍,把一批貨送去了中東,還見了不少血,倒不是他們又跟誰結了仇,只是當地整個國家都在打仗,反對派對軍火的需求格外驚人。

  另一方面,邱十里發覺養父和大哥之間的氣氛變了不少。他素來擅長察言觀色,他當然看得出來,以往這對父子雖然也親近不到哪裡去,但正常的調侃玩笑還是有的,時湛陽也是真心實意地在把父親當作標桿來尊敬,而現在,他的態度更趨近於一種公事公辦。

  同時,父親對長子的管束也越來越少,基本可以說是不做評價,就算他賺得缽滿盆盈地回家,就算他年輕氣盛鋌而走險,差了幾分鐘就會被炸死在荒漠裡。

  簡言之,父親對時湛陽的關注減少了許多,還比不上邱十里對大哥的關心。雖說這聽起來很正常,可能一直也是如此,但邱十里就是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大哥就像跟父親約好了互不干涉一樣。

  他們仍舊離不開對方,可是也無比厭惡彼此,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平和,因為是人工做出的影像,所以所謂的「水面」連一點漣漪都看不見。

  會是因為自己嗎?邱十里想。

  退一步,會不會和自己有關?他又摸著耳朵琢磨。

  然而留給他的也沒有太多思考的機會,新年剛過,早春二月的某天,時湛陽居然在靶場放下槍桿,問他說,願不願意去中國上大學。

  「就在上海,學校我已經聯繫好了,專業是金融或者機械工程,你可以選,」時湛陽坐上放彈夾的鐵皮檯子,手肘支在膝蓋上,側目看著邱十里,「都是對家裡工作有幫助的。」

  邱十里在袖口上擦了擦槍口,隨手把它放下,「我沒上過學。」他垂眼看著大哥的腳踝,怔怔地說。

  「你可以看看學校是什麼樣子,和同齡人接觸試試,」時湛陽溫和得看不出什麼情緒,「也不用讀什麼學位,不用太拚命,輕輕鬆鬆當個普通大學生就好,過一兩年就能回來。」

  能回來又是什麼意思?邱十里的困惑沒有消解,「我……一定要去中國嗎?三藩市也有很多大學,我可以去考。考上了我就會認真讀,有什麼事情,我留在這邊,也方便幫你做。」

  「中國治安更好吧,禁槍的國家,這得多安全,在那邊咱們一點生意都沒有,」時湛陽笑了笑,「上海的生煎也最好吃。你不是喜歡嗎?」

  邱十里忽然懂了,可能時湛陽就是要他走,「兄上,」他輕聲問,「你想讓我去?」

  「我想讓你去。,十八歲你就能回來繼續幫我了。」時湛陽臉上竟有淡漠的哀傷,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推卻的堅決,「你就在上海,多交幾個朋友,少想事情,我會每天和你打電話。」

  他一旦這樣,那就是真的下定了決心,不願意說的,他也一個字都不會多提。於是邱十里就不再多問,簡潔地答應下來。

  深冬的積雪化開了,水也解凍,林地中心的湖泊邊,那對兒翡翠鳥已經繁衍到第二代,一扇扇小小的羽翼,碧玉鈴鐺般點綴在水面上,蘆葦中,邱十里拉上時湛陽,一起去看了半個下午,他聽著輕快的鳴囀,告誡自己,不要問,不要多想。

  他只是把那枚貼身的御守從頸上一把扯下,塞到時湛陽手裡,「它替我陪你。」

  「什麼傻話,」時湛陽爽朗地笑,「放心,我每天抱著它睡。」

  之後的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議,跨越一個大洋,去到另一個大洲的另一個國度,也就是要花上一天多的時間而已,你只需告訴自己,你將換個地方生活。時湛陽一直把邱十里送到大學的門口,沒有進去,只是在車子裡吻了他,攏著他的頸子,吻他的眼睛、臉頰、嘴唇、脖頸……還有那對已經習慣了現狀的耳垂,吻了很久。

  車裡還有別人,邱十里不想喘得太大聲,就憋得一個勁打哆嗦,時湛陽也有顫抖,不過多數都壓下去了。吻完了,他倒是足夠乾脆利落,簡單囑咐開車的老K和副駕駛的邵三送邱十里進去,幫他收拾宿舍,自己則開門下了車。

  邱十里渾身都是燙的,他居然還流了淚,不知從何時開始,淚也是滾燙,不想出聲,他就抿著嘴給自己擦,惶急地回過身去,透過厚實的後玻璃看。只見滿路的桃花繽紛,更高的還有梧桐和細柳,好一派滬上春光,一地都是嘰嘰喳喳過來報到的新生,陽光蔥蘢,春風是毛茸茸的,而時湛陽挺拔地站在這流動的混亂中,正笑著對他揮別,雋永得像尊靜止的雕像。

  可雕像不會笑得那麼生動,更不會壓著那麼多感情和顫抖,生動地親吻他。邱十里警告自己爭點氣,嚥下喉頭的抽噎,擦乾眼角,平靜地靠回椅背,又過了幾秒,他就能笑了,並且笑得無可挑剔,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邱十里的大學生涯格外順利。

  他適應性極強,也不是不擅長和人相處,只是覺得費力氣,以前打打殺殺的,不用怎麼刻意經營,自然而然就能稱兄道弟,放在普通環境裡倒是要顧及考慮更多。不過,既然時湛陽要他多交正常朋友,他就算費力也要交,他長得不錯,口才不錯,體能極佳,請客還大方,甚至軍訓後就高票選上了班長;時湛陽又要他學金融或者機械工程,他也要做得徹底,選課後乾脆兩個系院來回跑。

  雖然他連身份證和學歷檔案都是作假的,但這事兒似乎只有他自己知道。兩邊的教授們都對他格外包容,在圖書館熬通宵,也只有新交的那些朋友連著串大驚小怪:「邱大班長,你就等著猝死吧!」

  邱十里只是笑,「暫時應該死不了。」

  上海是個宜人的城市,風也宜人,雨也宜人,日和夜都朦朧又琳琅,邱十里在這溫柔中,有時卻會覺得自己笑得有點累,嘴角和臉都發麻。只有每天和時湛陽通話的那幾分鐘他是真實的,做了什麼,認識了誰,他都想傾吐,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時都訴說出去,可這會兒,他發現自己也還是笑著,窩在被子裡,或者躲在圖書館外的灌木之間,興奮得就像捧著天大的一個秘密,這秘密還是鑽石做的。

  只能說真笑雖然看起來傻,但不會讓人感到疲倦。這是邱十里得出的結論。

  在電話裡,還有視頻中,時湛陽總是耐心地聽,溫柔直接地給出建議,卻很少說自己最近在做什麼。邱十里只知道他很忙,比以前更忙,從管家和幾個隊裡的老夥計那兒零星聽到,老大很少回家,週末也都在外工作,沒有急活要帶,他就泡在其他州的工廠裡,或者大橋對面的辦公室待著,不怎麼在家裡露面。

  於是邱十里也就沒再盼著假期,回家有什麼用呢?在那棟四層小樓其實很冷,他不想見誰,似乎也沒人想見他。

  上大學的第二個月,也就是四月出頭,邱十里忽地發現了些許端倪,不出幾天,他就在假裝逛商場的時候把尾隨的老K和邵三抓了個現行。

  「老大要我們守在這裡啦。」本幫小吃店裡,邵三咬著拳頭大小的燒麥,滿口含混地這樣解釋。

  老K捶了他一拳,「放屁!老大是要我們在這兒找人,順便看看三少爺。」

  邱十里已經在食堂吃過了,給他倆倒了兩杯可樂,要他們慢慢吃,「就你們兩個嗎?」

  「不是,」老K咬斷一大筷子麵條,囫圇吞下,「一共十來個兄弟,都在這片呢。」

  「這麼多?」邱十里皺眉,「為了看著我,還是為了找人?」

  「……說實話,都有。」老K從自己碗裡給邵三加了兩大塊牛肉。

  「找誰?」

  「老大沒有細說啊,神神秘秘的,」邵三立刻把兩塊肉都吃乾淨了,跟餓鬼似的,「就說是個姓秦的外科醫生,六十歲左右,只有一隻耳朵,高個子,之前在日本待著。」

  「是有消息說他最近定居上海。」老K歎了口氣,「找他做什麼呀,大海撈針的,老大也不肯告訴我們,就說是抓到了也不能打不能收拾,好好把人押回去。」

  邱十里也琢磨不明白,但他至少懂了一點,看這兩位穿得落魄,胃口又這麼好,大概是自己大哥的經費沒給到位。

  「我知道了,你們這是準備找上一陣了吧,」他說,「上海物價這麼高,大哥應該多撥點錢的,我去跟他說。平時多叫兄弟們一起出來,我請大家吃飯。」

  老K一臉靦腆,「您年紀還小——」

  邵三則喜笑顏開地把他推到後面,自己給邱十里敬可樂,「好勒,我替兄弟們謝謝小嫂子!」

  邱十里一愣,「什麼小嫂子?」

  「啊……」邵三被老K狠狠擰了大腿,啞著口,「就是,就是……」

  「別聽他胡說!」老K怒道。

  「行了,」邱十里低垂著腦袋揉了揉臉,叫服務員過來結了賬,兀自起身就走,「我回去上課了。」

  都快九點了,他哪有什麼課,只是他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臉紅得沒法見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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