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船上最後的兩天過得相當清閒,邱十里隱約覺得,之前過來找茬的那位和江口理紗子有些密切的關係,絕不只是幫她服務舉牌這麼簡單,可時湛陽並沒有顯出太多的緊張,那位理紗子也再沒出現過。
於是邱十里也就暫且把心放下來,好好地過這為數不多的假期。
預計是在下午三點左右回到紐約的伊麗莎白港,當天上午格外晴朗,天高雲闊,海風溫暖得像是春天。甲板上零零散散地站了些乘客在吹風,兩人正在船尾的躺椅上曬太陽。
時湛陽忽然摘了墨鏡,轉臉看著邱十里,「,」他說,「有一件事,我覺得應該提前和你說一下。」
邱十里聞言便放下手裡的偵探小說,側過身子躺,安靜地聽。
「這次過後,等回到家裡,你就算是真的入行了。」時湛陽斟酌道,「像你說的,大家都會開始把你當大人看。」
「那我要戴耳釘了嗎?」
時湛陽愣了半秒,旋即笑了,「嗯,你猜到了。」
邱十里也笑,「我會戴什麼顏色?」
時湛陽看了看天上的雲團,「黑、銀、紅、白,這四種顏色分別是什麼意思,又各自有什麼作用,猜得到嗎?」
「我猜——是為了好看。銀色最好看。」邱十里又拱了一下,軟著腰趴在躺椅上,側目看著大哥耳垂上那一抹春寒料峭的銀。
時湛陽並不買賬,又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揪了他耳朵一把,讓他認真猜。
於是邱十里就老實下來,根據一直以來的觀察,正經地闡述起自己的猜想,「父親耳朵上是黑色,這麼多年只有他一個人戴,黑色一定是地位最高的象徵。」
時湛陽默默點頭。
「兄上、母親,還有二哥,都是銀色,還有一些忠心耿耿的元老也是,」忽然吹起些冰涼的東北風,邱十里裹緊身上的毯子,「所以這應該是僅次於黑的顏色,相應的,它可能還代表著一些特殊的權力。」
時湛陽沒有否認,攔住侍應要了一杯熱牛奶,「紅色呢?」他又問邱十里。
「我見過的紅耳釘,都是打手保鏢,我覺得可能是因為他們的工作要見紅,所以戴紅色。」
時湛陽讚許地點點頭,又道:「戴紅的還有一種,就是掌握核心技術或者重要情報的,不過他們一般待在工廠裡,不經常露面,」時湛陽從侍應手中接過玻璃杯,摸了摸溫度,遞到邱十里手中,「以後會帶你認識他們。」
「看來紅色比我想的地位要高一點。」邱十里乖乖喝下去大半杯,舔掉嘴角的奶漬,「家裡的司機和幫傭,還有老師教練、養牛養羊的阿姨,都是白耳釘,這應該是最基礎的。」
「嗯,還有車間裡的工人和普通的研發人員,」時湛陽簡單解釋道,「不過這些顏色並不只代表地位,那樣太形式化了,事實上,耳釘最大的作用除去標識身份之外,就是殺人。」
邱十里放下牛奶杯,「殺人?」
「是的。」時湛陽試圖把事情說得沒那麼殘忍,但他心裡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已至此也沒必要,「除去白色之外,其他三種都有單人固定的編號,也都能釋放高伏電壓,使佩戴者瞬間死亡。」
邱十里眼睛張得大大的,沒有說話。
時湛陽又道:「黑色權力最大,是因為他可以單獨決定銀和紅的生死,他有一個賬戶,隨時登陸進到一個內部網站,隨時就能選中想要處理的編號,無論對方身在哪裡,必死無疑。銀色就沒有這樣完整的權限,需要全部銀牌成員同時登陸並一致同意,才能殺死一個人。」
「能殺死黑色嗎?」
時湛陽點點頭,淡淡地說,「可以,這本來是一種對最高權力的限制措施。所以父親才給這麼多人銀色,讓他們相互牽制,這是只有他能決定的。反正戴上了就不能輕易摘下,他可以隨時殺掉任意一個,無論對方是單純惹怒了他,還是真的對他有威脅。如果讓權力掌握在太少人的手中,利益團體太容易形成,他反而危險。」
邱十里一時間驚得無話可說,他想,從戴上耳釘的那一刻起,就是捨棄生死的自由,簽下永久的契約,而他一直好奇甚至嚮往的,所謂裝飾似的小小菱形,竟是能夠瞬間奪人性命的冰冷凶器,一直以來,連他大哥的性命都掛在那細微的尖角上。
而他工作的環境,甚至他所依托的家庭,也是建立在這個冰冷的體系之內,每天在餐桌上笑瞇瞇說著天南海北奇聞異事的父親,竟能兵不血刃地殺掉任何親人。
「兄上,你當初戴的時候,對這些知情嗎?」他問道。
「我小時候聽過很多,這其實算種家族傳統,兩三代以前是戴胸牌,要殺誰也沒法上網,只能開會再決定暗殺,現在科技進步,殺人更方便快速了而已,」時湛陽平靜地說,「每個人佩戴之前也都是被告知清楚並且心甘情願的,我當時覺得我是長子,戴它理所當然,是我的責任。也沒有太多切身的感覺,直到有人在我面前,被用這種方法殺死,我才真正意識到,紮在我耳朵上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邱十里爬起來,站到時湛陽的躺椅邊,垂眼看著他,「爸爸不會殺我們的。」
時湛陽握了一把他的手,「還沒有說完。紅色不能殺人,但是可以被黑和銀殺死。白色就是白道上的,不參與這些。」
邱十里把兩隻手都牽上去,「那你以後會繼承黑色嗎,兄上?」
「也許吧。」
「我會戴哪種?」
「我不知道。」時湛陽坐直了些,「,到時候你會被領到父親在地下的密室裡面,只有你們兩個,我不能進去,更不能參與,他也會和你說這些規則。」
邱十里瞭然地點了點頭,他非常清楚地記得,大哥十六歲第一次殺了人,回家過後,他消失了幾個小時,再出現時,那銀色的菱形就釘在他耳朵上了。
當時他也問了,而時湛陽當時說,「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戴上這種東西。」
他竟然到了今天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今天木已成舟。
「反正,肯定不是白色咯。」他靠著時湛陽坐下了,窄窄的椅面上,他們擠在一起。
時湛陽挪了挪腿,讓他躺好,又輕輕地摟住他,「回家之後,我先和父親談談。之後我會一直在房間外面,一直等你出來。現在說這些,我是怕他騙你,不和你把話說清楚。」
邱十里安分地靠在時湛陽肩側,「不會吧,爸爸不討厭我,我也沒有惹他。」
「嗯。是啊。」時湛陽也不清楚自己這是怎麼了,一個是他的親生父親,一個是他最寶貝的弟弟,兩個最親近的人,他為什麼緊張至此,好像真有什麼天大的風浪在眼前,而他手中抓不住力氣似的,「無論他凶不凶,又讓你戴哪一種,都不要怕,不要發懵,想好了再答應。他也不會強迫你。」
「我知道了。」邱十里把手搭在時湛陽胸口,摸到沉穩有力的心跳,那幾縷溫熱的呼吸就在他額前,這在任何時候都能讓他感到無比安定。他就這麼靜靜地待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其實很期待。」
「期待?」
「戴上它以後,我就和你是同事了,終於是了,或者我是你的手下,你是我的老闆,」邱十里抬起手,小心地觸碰時湛陽薄薄的耳垂,把那硬邦邦的金屬片夾在指尖,輕輕捻了捻,「等我長到二十四歲,會不會變成和大哥一樣厲害,一樣有魄力的人?」
「那是一定,你會比我厲害得多,獨當一面什麼的都是小意思。」時湛陽笑了,心中那些烏糟糟的狂亂忽然之間鎮定下來,海風又在吹,清澈而凜冽,他從旁邊扯過毛毯,給邱十里蓋上,愜意地閉上眼。
到達紐約之後,時湛陽選擇乘最快的飛機回家。在舊金山降落時,夕陽已經沉沉西下,餘暉灑在滿城薄雪上,美得靜謐。機場果然有自家的車子在等,他把司機打發走,自己開車帶邱十里往灣區的家宅回。
他忍著一直沒有抽煙,因為不想把自己弄得滿嘴腥苦,在莊園外的林蔭道上,在離有人把守的大鐵門只剩一個拐角的路口,他把車子停下,攬過正用刀尖在面巾紙上刻字的邱十里,小小地親了一口。
他的本意是碰一下過過癮就完了,親得越深,他憋得越苦,但邱十里卻咬著他不撒嘴,貼身伏在他肩上,直把自己弄得臉紅氣短才肯罷休,也把他弄得收著腳尖,連油門都不敢碰,怕自己一用力直接把車子踩出去。親完了,他這小弟還要瞪他一眼,像是怪他突然襲擊似的。
時湛陽笑呵呵地擦拭那兩片唇瓣上的濕潤,「回家之後,好多眼睛盯著,趁現在多親親。」
邱十里別過臉,看著車窗外積了雪的杉林,小聲地說,「哥,我每天晚上還是會去你房間道晚安的,這又不會變。」
「喔,這樣嗎?」時湛陽很少被叫這單字的「哥」,莫名全身舒坦,於是又開始得瑟,「這麼喜歡我,都幫我想周到了。」
得瑟的結果是,之後的一路,直到房前,邱十里都拒絕扭頭看他。
自從母親過世,家裡就明顯冷清了許多,這天也沒有例外。晚餐應該已經過了,家人們都不見蹤影,只有幾個女傭出來拿行李,還有老管家在客廳裡等著他們。
「大少爺,」管家還是那副小心謹慎的樣子,把時湛陽往樓上請,「老爺已經在等了。」
時湛陽脫下手套,又把大衣遞到管家手裡,「老二和老四怎麼樣了?」
「應該都在自己的房間裡,這幾天二少爺也沒有被安排工作,」老管家又接過邱十里遞來的大衣,「您快去吧,老爺該等急了。」
時湛陽整理著西裝踏上樓梯,在轉角,又低頭看了邱十里幾眼,「馮伯,」他叫管家,「讓廚房給老三準備點晚飯,要熱的,外面太冷。」
上樓前他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上樓後,推開父親的房門,撞上他的果然是冰冷的臉色。
「陽陽,」父親說,「前幾天,我聽說你換了十萬個白子,然後我又聽說,你已經上船了。」
「最近沒有事情做,我休個假。」時湛陽走到辦公桌前,沒有拖開椅子坐下。
「嗯,」父親咧嘴笑,「去百萬會玩玩,也算休假。」
時湛陽本想說,再多錢也是花的我自己賺的,可他終究捱了下去,「挺進者的收購對我們本身也有利,填補了刀具空缺,也沒有超出預算。我做了賠本買賣嗎?」
「你是想做買賣嗎?」父親摘下老花鏡,目光亮了許多。
時湛陽笑了笑,坦言道:「當然不。我以後要用一個人,就要幫他把路鋪好。磨刀而已。」
父親似乎也不想在這件事上再跟他扯皮,忽然問:「這次,你的『刀』終於殺了人?」
時湛陽並不驚訝於他消息的靈通,簡單道:「是,難免的。」
父親長歎一口,給自己倒了杯茶,「我以為你又會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說是自己動的手。」
「我已經沒有這種想法了,」時湛陽搖了搖頭,直言道,「爸爸,請您給老三銀色耳釘。他完全能夠勝任。」
「我自己有判斷。叫老馮把他帶到地下吧,我過一會就去。」
「請您給他銀色耳釘,跟我和老二的一樣,他不是外人。」時湛陽堅持道。
「先去休息吧。」
「請您答應。」時湛陽站得筆直,「這是我的請求。」對自己的父母,他從來沒有這樣執著地要求過什麼。
哪知父親卻突然動了怒,他把紫砂壺砸在地上,碎在時湛陽身後,「荒唐!滾出去!」
時湛陽被濺了一褲子熱茶,他心知,再留在這屋裡起的只能是副作用,自己站在這兒就是原罪。於是他默默掃乾淨碎片,又默默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究其原因,或許是這幾天老爹都對自己積怨已久,怪自己擅作主張買了那麼一個大件,又或許是自己強硬的態度刺激了他,人在垂老的無力感前,總是希望周圍人都是恭敬順服的,就像老獅王再打最後一仗之前,最難接受年輕獅子的冒頭,因為他感到危險,又無力撇開小輩,獨自統領獅群。
等他沉著一顆心下到一樓時,邱十里已經被領走了。時湛陽怪自己沒把稜角收好,用冷水洗了把臉,餐桌上的熱土豆湯也顧不上喝,匆匆下到地下,密室房門緊閉,老管家和五六個紅耳釘守在外面。
他不聲不響地靠在走廊的牆上抽煙,正對著那扇門。不多久,父親緩步來了,短短地看他一眼,兀自進了房間。門是灰色大理石做的,牆也厚得很,時湛陽聽不見任何房間內部的聲音,又點了一支煙。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時湛陽仔細地琢磨,當年自己戴上這副鐐銬時,到底是什麼心態?居然記不清了,他的心態確實也根本不重要,正這麼想著,又有腳步聲傳來,竟是時繹舟。
「大哥,」時繹舟神采奕奕,「你回來了?玩得怎麼樣?」
「不錯啊。」時湛陽笑道。
「新年都沒和我們一起過,媽媽剛去,你也知道,爸爸受不了的,我也覺得好寂寞。」時繹舟也靠在牆上,往嘴裡塞了一顆類似巧克力豆的東西。
時湛陽本想哄兩句得了,他確實有考慮不周的地方,可他現在盯著時繹舟手裡的鐵盒,「這是什麼?」
「糖啊。」時繹舟心不在焉。
「老二,」時湛陽摁了雪茄,深吸口氣,「這東西我見過。」
「那更好。要不要嘗嘗?超好吃。」
時湛陽把鐵盒奪了,又把他的手推開,「誰給你的?」
「大驚小怪,家裡又不是沒和做毒的合作,爸爸最近就讓我接手那一塊啊,」時繹舟臉上泛起一種空蕩蕩的笑意,又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倒了一小把在嘴裡,口齒不清地咀嚼,「我別的不行,和混蛋打交道還是很擅長的,放心好啦,這東西勁兒很小,還不如大麻,爸爸都不管我,你也少管咯。」
「你他媽的,你這是找死!」
「是嗎?我找死?」時繹舟抹抹嘴角,挑起眉頭道,「我說大哥,你才是找死,你還要害死別人。這次太平洋漂流很浪漫吧,你們是不是該做的都做了?」
時湛陽隔了面冰牆似的,冷冷看著他,「老二,我不想和你吵,」又匆匆咬著煙嘴,給自己點上,「我不想和你吵。」他又說了一遍。
「好好好,大哥,我可也不想再挨打了,」時繹舟再一次笑起來,「你猜你的寶貝弟弟會被釘上什麼顏色?爸爸會給他麻藥嗎?我記得當年超疼的,我流了好多好多血,打了洞,直接就戴上了。他會不會連我們這種破銀子都沒有啊,也許吃點我的糖會好很多。」
時湛陽不吭聲,低著頭。
管家在門口呵斥,「二少爺,少說兩句!」
時繹舟一愣,舉手投降,順著幽暗的走廊一步步往後退,他玩味地看著時湛陽,「大哥,我最後提醒你一句,你知道爸爸前幾天知道消息,是怎麼說你的嗎?他說你怎麼不買座雪山把邱十里冰在裡面算了,他說你幼稚愚蠢得就像個傻瓜!他都看得懂,看得懂!」
煙灰落在時湛陽的手背上,把他燙了,他愣愣地盯著那點紅痕,盯了一會兒,就蹲下來。時間就這麼被放慢,寂靜無邊,度秒如年,一塊比石門還沉的石塊壓在他心口,讓他魔怔般思考著各種殺人的事。他要殺了誰?他現在誰都想殺。
接近凌晨,那扇石門才打開,管家進去了,隨後,邱十里獨自出來,那扇門又緩緩合上。
邱十里臉上沒有驚慌,眼眶也沒紅,不過面色如紙。時湛陽宛如被人揪著脊柱就地提起,不顧通電般的腿麻,上前抓著他看。
那兩隻又小又軟的耳垂,再也不是那般無辜的空空如也了,兩塊艷麗的紅蟄伏在上面。是血沒有擦乾淨嗎,怎麼會流這麼多血,怎麼能這就戴上了,時湛陽近乎瘋狂地想,他抬手去擦拭,卻擦不掉。
真的是紅的。
他只聽見邱十里小心抽氣的聲音。
「對不起,」他彈開手指,「對不起,,弄疼你了,弄疼你了嗎?」
「不是很疼,就是這個東西好涼啊,我沒想到,」邱十里卻笑了,他一笑,唇上終於多了些血色,他低頭揉了揉眼睛,「我就是好睏,兄上,我想睡覺了。」
時湛陽看了守在門口的幾個紅耳釘幾眼,他有衝動,他想推開石門進去,他要質問父親的區別對待,其餘的都不去管,可他最終還是強忍了下去。讓邱十里走在自己前面,就好像護送著一塊剛打好的玻璃,他把邱十里送回房間,秘密的、如約的、輕薄的一個晚安吻過後,他又回到自己屋裡。
打開燈,所有陳設都沒變,甚至沒有蒙塵,一周如此短暫。時湛陽卻靠在門邊席地坐下,巨大無垠的悲慟和厭煩毫無道理般纏上他,淹沒他,弄得他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而命運的巨輪卻趁機碾壓下濃稠的陰影,一刻也不停地向前侵蝕。當他下意識捂眼,再看自己的手掌時,竟看到了快要乾涸的淚。
時湛陽以為自己早就已經沒有這種東西了。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驚訝的,沒有什麼是固定的,就像他之前還無比自信地以為,自己的心已經能熟練地拒絕所有負擔,不會再愛上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