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注定是個不眠之夜,之後的拍賣都褪色,人人都因為時家大公子的壯舉津津樂道,議論聲不住地嗡鳴在圓形大廳裡。時湛陽自己也看得心不在焉,好像單純是為了禮貌才打算留到最後。
邱十里坐下之後,在他身邊盯著他瞧了半天,忽然道:「謝謝你,兄上。」
他知道時湛陽不想聽這個,可他又認為自己必須得說,那更像是一種頗為神聖的程序,他不說的話,就愈發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心情了。
果然,時湛陽道:「謝什麼,又不是給你買玩具,不把我老弟在道上立穩一點,以後怎麼幫我幹活呀。」
他抬起手臂,邱十里就靠上他的肩膀,好比馴良的、養成了習慣的小狗,被他摟上,整串動作一氣呵成,順得不行。
「我知道。」邱十里說,「好多人不服我,大哥看不下去了。」
時湛陽笑道:「知道得還不少。那你知道有人叫你什麼嗎?」
「叫我什麼?」邱十里拱了拱,抬眼看著時湛陽。
時湛陽臉色一僵,差點露餡,他想,我不能當變態老哥,他又琢磨。「不知道啊,就是愛起外號的閒人很多,」他把邱十里按下去,躲開他過於率直的目光,「我好奇他們給你起了什麼。」
邱十里狐疑地皺了皺眉,又把頭抬起來,「有人給你起外號嗎,兄上?」
聽這口氣,他是準備回老窩就揍人的,為了避免慘劇無端發生,時湛陽當了回和事老,「沒有,不要命了。」
邱十里身上的力氣這才鬆下去些許,小聲道:「反正,無論是讓自己家人服氣,少說閒話,還是在道上給自己爭名頭,這都是我自己應該完成的事。」
時湛陽哈哈大笑,照著他肩頭拍了兩下,「喔,那抱歉了,我搶了的活兒啊,以後絕對不敢了。」
邱十里也笑,「你這……幹嘛啊。」
時湛陽態度良好,「承認錯誤。」
邱十里空張嘴,扯了扯他的袖子,才道:「看拍賣呢!大哥,你不許笑也不許說話了!」
時湛陽把嗓子壓得極低,舉起一隻手,「最後一個問題,小少爺,你現在很無聊,最想幹什麼?」
邱十里想了一番,認真道:「找個壞蛋打一架,看看我的匕首使得還漂不漂亮。」
「那你要等一等了,匕首還在下層,和那個大鬍子一起,簡直買一送一啊,」時湛陽做出發愁的樣子,「而且在船上鬥毆會被扔到海裡的,我們只能想辦法漂流到某個小島上,每天守在岸邊等船路過,或者找個原住民當老婆。」
「……你真的不許說話了!」邱十里低聲抗議,這就要從他懷裡鑽出去。
時湛陽又一次把他按回去,心情莫名十分舒爽,於是很老實地噤了聲。
其實他方才說的那些,也不完全是胡扯,這個晚上他們確實拿不到拍品,無論是匕首的交接還是收購合同的簽訂,都被安排在十幾個小時後的下午時分。
最後拍賣會在一套秘魯黃金陪葬品的完售後順利收官,已經接近黎明,時湛陽又領著邱十里和幾個關係近朋友喝了兩杯,往房間回的時候,四處人跡寥寥,大多數乘客都已經關門休息了,只有一些服務區域還在營業。
「我覺得我要睡到下午。」邱十里打著哈欠。
「我會把你拽起來吃午餐的。」時湛陽說著,也被帶得打起了哈欠,邱十里意味深長地瞥著他笑,那意思大概是「你一定起得比我還晚」。
時湛陽別過臉,抓了抓頭髮,只想快快回屋沖澡,正當此時,他們路過一個吧檯,一個亞裔女性背對他們坐在那裡,閒閒地用吸管攪動面前的雞尾酒。
邱十里從身形和衣裳認出來,這女的就是方才不停給那軍工廠抬價的那位,見時湛陽神情怪異,盯著那人瞧,他也就跟著把腳步放慢。
女人如邱十里所料,還真把頭轉回來看了一眼,旋即乾脆跳下高腳凳,走到他們面前。她身材高挑,相當精瘦,一身古板的純黑禮裙也遮不住她的年輕,邱十里注意到,抹胸上方的肩臂上全是有效的肌肉。那是經過定向訓練的結果。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她左側的頸根處還有一道猙獰的紅痕。那是陳年的子彈擦傷。
「表哥,剛才也不和我打打招呼?」她嗔怨道,用的是日語。
「江口小姐。」時湛陽微笑著和她握手,也說起日語,「時候不早了,一個人在外面喝酒?」
「我在等你們呀。」江口秀眼一挑,臉上深夜不再新鮮的妝容,配上昏黃的燈光,顯得她像紙面紅唇的日本娃娃,她又笑盈盈地向邱十里伸出右手,「你好,小弟,經常聽我哥哥提到你,真可惜啊,他死得太早了。」
「你好,江口小姐。」邱十里和她握手,摸到深深淺淺的槍繭。他已經可以確定,這就是秋天江口雀死後,那個黑道組織新上任的組長。身體已經先於大腦繃上了弦——邱十里十分清楚,這幾年家裡和江口組早就開始相互不對付了,而養母的去世固然對兩家的關係起到了更加負面的作用。
「叫我理紗子就好。」少組長也在摸邱十里的槍繭,眼睛卻看向時湛陽,「表哥不會因為我抬價怪我吧,不把價格抬高,也是丟時家的面子,不是嗎?」
「是啊,我要謝謝你。」時湛陽不經意般盯著兩隻疊在一起的手,夾著雪茄輕笑。
理紗子把邱十里放開,又晃了晃自己的煙盒,把口子朝向邱十里。
「他不抽煙。」時湛陽道。
理紗子點點頭,做出無趣的表情,給自己點了支細白的女士香煙,緩緩吸了一口,「這幾天同乘一條船,也沒有一起玩賞什麼,說出去該有人笑話我們這一家了。」
「哈哈,這船上也沒什麼好玩的,酒也雜,菜也不新鮮,」時湛陽溫和地瞇起眼,「有空去舊金山找我們。」
理紗子笑了,「那當然,你可要好好照顧我,害我在這裡等你們等到現在,就只是為了說上幾句話,沒有兄長風度。」
「確實很晚了,女孩子更應該早些休息,」時湛陽顯得很漠然,輕輕推了推邱十里的後腰,讓他在自己前面走,「晚安。」
「虹生!」理紗子忽然叫道。
邱十里不明所以,時湛陽則回過頭,皺眉看著她,「什麼虹生?」
「抱歉,」理紗子深吸了口煙,露出疲倦的微笑,顯得很真,「我是剛剛想到,那孩子如果還活著,應該和小弟長得差不多大了。他的名字叫虹生,很美吧。」她又看向邱十里,「,你真的很幸運,有一個那麼疼你,願意為你做那麼多事情的哥哥。」
「謝謝,」邱十里謹慎地說,「晚安。」
「晚安。」理紗子揮了揮手,煙霧被夾在細白的手指和殷紅的指甲間,在她手邊輕晃逸散。
終於回了屋,時湛陽本以為自己會在等待邱十里洗澡出來的時候睡著,可他實際上卻是困意全無,江口組已經在懷疑了,這是可以確定的。他們知道的或許比自己預估的還多。
不過,暫且也不需要太神經緊繃,剛剛勞倫斯發來準確消息,理紗子是單獨登記上船的,剩下的幾天,自己每天守著邱十里,她也折騰不出什麼水花。
之後他就會把邱十里帶回舊金山了,再之後,他當然會繼續守著邱十里,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一輩子也沒什麼。
這樣琢磨著,浴室的門被推開,邱十里站在毛茸茸的燈光和水汽中,時湛陽看清他雪白的浴袍,「哥哥,」他聽見他問,「虹生是誰?」
「四代目江口大和的私生子,江口雀和江口理紗子的弟弟,生下來就死了。」時湛陽簡單道,從床上撿起換洗衣物,走到門口,「門鎖好了嗎?」
「鎖好了。」邱十里揉著眼睛,慢吞吞地點頭。
「好好睡吧。」擦肩的那一刻,時湛陽笑了,如往常般捏了一下邱十里的臉蛋,之後,邱十里摸著自己的臉,跪上床面,雙手合十對主祈禱,祈禱他大哥睡個好覺,祈禱天晴,海面上能有壯觀的雲,也祈禱第二天自己拿到匕首,還能熟練沉穩地使用它。
時湛陽究竟有沒有睡個好覺,不得而知,海面上的雲也沒有蹤影,不過邱十里針對那種匕首的刀法確實沒有退步。醒來後的下午,他一臉興奮地把刀轉在手裡,比原來那把更薄,卻也更硬,更沉,好像一片隕鐵。
某一塊靈魂好像就此甦醒了,邱十里手心生熱,恨不得現在就拎著刀找人拚命,時湛陽則笑瞇瞇地幫他把刀子別在了他的後腰上。
「不會給我沒收吧。」邱十里陡然想起船上不能攜帶武器的規定。
「這是他們賣給我們的貨,和公主戴在脖子上的項鏈是一樣的,」時湛陽一本正經道,「我看誰敢收。」
邱十里放下心來,時湛陽溫柔的聲音讓他有一瞬間的詭異錯覺——自己也是公主。
這一天理紗子並沒有出現,船太大了,打個照面似乎很難。當天剛剛入夜時分,時湛陽帶著邱十里坐在三層的一間小廳裡喝中國紅茶,一共**組圈形沙發椅,只有他們這組有人。
實際上,時湛陽的職業素養告訴他,人少的密閉空間,加上如此昏暗的光線,並不是多麼明智的選擇,尤其在理紗子也在船上的情況下,他們完全可以去更熱鬧的地方喝茶。但是偏偏這廳裡恰巧放映著邱十里一直想看的《泰坦尼克號》,從最初上船看到項目單時他就在期待了,偏偏時湛陽又沒法和他坦白現在的種種風險。
時湛陽僅能做到的幾件事,就是陪著他,在少兒不宜鏡頭出現時把他眼睛捂上,還有一件,把那柄袖珍的格洛克42手槍拿在身上防身——這艘輪船其實是可以帶武器的,至少他時湛陽可以,只不過他不想做得太過,覺得帶太多就會搞得一點也沒有休假感罷了。
他攏了攏毛衣高領,默默想著,輪船上放這種電影不是不吉利嗎?英國人做生意還真是不講究綵頭風水。不過,等這片子放完,就又有一天結束了,自己很快就能帶邱十里回家,雖然有很大可能會和父親吵上一架,但也還不錯,他又想。
電影緩緩放映著,船開始沉,生離死別如約降臨。
邱十里非常緊張,他每次看到類似情節都會眼酸,要是流了淚就太丟人了點,根本沒有男子漢該有的成熟的穩重,又怎麼長成他大哥說的那種「明亮、傑出、堅定的男人」呢?更何況現在這座位和電影院還不同,他和時湛陽側面相對,連藏的餘地都沒有。
他正咬唇憋淚,忽見門口亮出一道光,雜聲也跟著湧動,有人進來了,是個推著小推車的灰制服。
緊接著,門關上,灰制服沒出去,彎腰在收拾衛生的樣子,邱十里臉衝著小螢幕,警覺地用餘光觀察他,越過沙發背和大哥的頭頂,從他這個角度,能夠看得比較清晰。
那灰制服竟然就地半跪下去,邱十里盯他盯得更緊,忽然,某種直覺衝上腦門,沖得他屏住呼吸。
「兄上,」他把聲音放得極低,「那個人不對。」
「是的。」時湛陽沒有顯出任何震驚。
「他手裡……拿的是什麼?」
「伯萊塔92吧,上膛聲音那麼響。」
時湛陽太過淡定,聲量也太細微,在男女主角的深情訣別中,邱十里費了點工夫才聽清。可這樣一來,即便他沒有聽見任何上膛聲,頭腦還是嗡的一聲,「他在瞄準。」
「是的,但是他只有一個槍口,」時湛陽還是放鬆地看著電影,手上的格洛克也安靜地準備上了,「,你不要慌,我說一二三,你在原地立刻躺下,好嗎。」
邱十里咬緊臼齒,一切來得太快,他知道時湛陽這是習以為常地要保他。但他並非手無寸鐵,刀就在自己腰上,重量和大小都合適,只不過現在這個角度,他和那灰制服隔了一個礙事的茶水台,邱十里對自己的準頭沒有信心,如果換到時湛陽的沙發上,那就無阻了。
快速地,腦海中有個念頭越發清晰——時湛陽之前教過他,每逢危急關頭,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反而利於自保。這樣的確有風險,可能會引起對方臨時暴走,但實踐證明,這樣帶來的勝算更大,對手要花精力反應,而自己不需要,這就意味著注意力和時間上的優勢。
關鍵在於吸引眼球的舉動到底是什麼,能起什麼作用。
邱十里決定賭一把,一個正面一個背面,優劣勢太明顯,他不想讓時湛陽賭,只能把牌握在自己手裡,時湛陽的手指已經搭上扳機了,轉身對峙抑或槍聲響起只是一瞬間的事,留給邱十里的時間限於幾秒。
「不要動。」他用唇語說道,突然半站起來,往沙發上一跳,他麻利地騎在時湛陽腿上,左手攏上他的後腦勺輕撫,手肘搭上他背後的沙發靠墊,臉頰也貼在他的耳側摩挲,半垂著眼,呼吸滾熱。從遠看,這就好像情人間慢條斯理的纏綿,對面那人確實暫時愣住了,原先的目標被一隻手護住,他好像不想傷了邱十里,又難以在這種情況下單獨瞄準。
邱十里背著右手,用餘光把那人看得清晰,也估算好了距離,他清楚這並不是什麼纏綿,時湛陽似乎也懂了,兩人的指尖在刀柄上相觸,「不用慌,出手自信一點。」低沉的聲線擦過耳邊,邱十里在剎那間一眨不眨地把目標盯穩,毫不遲疑地拔刀,又一瞬間,那把小刀在空中極快地刺過一條近乎筆直的線。
與此同時,那雙覆在他腰上的手,以巨大的一股力氣壓著他倒向沙發,壓在時湛陽身上,掩藏在沙發背後。
時間彷彿被放慢,實際可拿微秒計算。有刀尖扎破血肉的聲音,也有血濺聲,還有人體倒在地上的匡啷聲。
槍只響了一下,子彈擦過墊子頂部,從他們身體上方十幾厘米處越過,釘入貼了鳶尾紋壁紙的側牆。
「死了。」邱十里顫顫道。他和時湛陽鼻尖相抵,四目相對,方才發力太猛太快,手腕都甩疼了,可他此刻心臟跳得更疼,脈搏瘋狂地撞在血管壁上,沖遍他全身。
他剛剛殺過人。
可他現在被大哥這樣抱著,好像情人一樣。
「是,死了。」時湛陽答道,還是非常平靜,也還是摟著他的腰,安撫般地緩緩地捋。
邱十里漸漸感到安全,「他是拍賣會上,給江口理紗子舉牌的那個。」
「這樣嗎?我們現在應該把刀拿回來,快點去到人多的地方,」時湛陽騰出只手,幫他擦掉額角的冷汗,「屍體勞倫斯會處理乾淨,電影我電腦裡有,慢慢看。」
「嗯。對。」邱十里應道,但他沒有動,還是這樣伏在時湛陽身上,如此近地對視。
「對嗎?。」時湛陽輕聲問,他忽然笑了,如邱十里剛才保護他的那樣,攏上他的後腦勺。
「對。」邱十里想點頭,可是失敗了,他或許應該坐起來,但也沒有成功。時湛陽突然抱他抱得特別緊,一手緊箍著他的腰,手心的溫度,隔著襯衫熱熱地貼著,恨不得給他壓出紅印子來,另一隻手,則按著他的頸子,方才幾近相貼的嘴唇,就這麼突兀地撞在一起,邱十里還沒來得及疼,就被溫柔地含住了。
時湛陽平緩地呼吸,熨帖地舔舐他的唇縫,沒有太強勢,也沒有太含蓄。邱十里全然空白了兩秒,旋即氣喘吁吁地張開嘴巴,羞怯地接納,就像以前學刀學槍學打架,他照著時湛陽的節奏,享受著他的耐心,試著去咬他的嘴唇,吮吸他的舌尖。
的確,他是癱軟的,他嘗到過於酥麻滾燙的感覺,可他又捱不住地想打哆嗦,隨時要滾下去似的,只得慌慌張張地打開肩膀,抱住浮木般回抱住他的大哥,腿夾在那把勁瘦腰肢的兩側。嘖嘖的水聲讓人難為情,唇舌的絞纏也太綿長,太濕軟,好像嘴巴就是人最脆弱的部位,不該這麼赤裸直接地接觸。可是背後柔軟的輕撫還在,那雙潭水般的眼也還是那樣珍重地看著他,瞳仁是純黑的,忽深忽淺,蘊藏星河。
兩個人都張嘴的吻,原來是這種感覺,邱十里搖搖欲墜地想,像夢一樣,比夢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