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有關「百萬會」,邱十里瞭解甚微。他只是偶爾在餐桌上聽父母提起,知道那是個挺熱鬧的拍賣活動,在船上進行,每兩年舉辦一次,經常有他們家的朋友參加。
時湛陽也沒有跟他解釋太多,只是要他把兩個人的行李都收拾一下,穿得利索一點,除了武器,想玩什麼就都帶上,因為要在船上待一周左右。
邱十里當然是乖乖準備好,元旦前一天的早晨,他剛把最後一口鬆餅嚥下,時湛陽就在外面按著喇叭催他了。老管家幫著他,把大大小小的行李塞進後備箱,又在車窗外揮別兩人,邱十里才繫好安全帶,沒來得及說聲「拜拜」,時湛陽就一腳油竄了出去。
「不等他們?」邱十里扒在椅背上,往後路看。那棟四層小樓漸行漸遠。
「你看他們像要一起去的樣子?」時湛陽把車裡的老柴調低了點。
「我以為是全家一起。」邱十里坐正身子,沒睡醒似的揉揉臉,「現在,只有兄上和我了。」
「覺得哪一種好?」
邱十里一時間沒吭聲,只是從時湛陽前襟口袋裡取出副墨鏡,給自己戴上,扶著鏡腿,高高抬著手肘,「現在這種好。」他盯著遠方笑了。
「嗯。」時湛陽也笑。
登船地點是在紐約的伊麗莎白港,二人從舊金山的車站出發,乘火車去了那裡。是那種半觀光式的慢速火車,他們那截車廂裡面,都是放假出遊的高中生,以及捏著報紙打瞌睡的老頭老太太。
這是邱十里第一次正兒八經地乘坐火車,野戰車和直升機都坐過好幾回了,這種普普通通的交通工具卻能讓他感到新鮮。從美西到美東,一路的湖泊荒漠交錯,城市叢林並存,種種景觀更是不勝枚舉。
路途一半,他趴在窗沿往外看的時候,時湛陽把他的熱可可喝下去大半杯,居然不一會兒就睡著了。邱十里彷彿見了奇觀,這個天天教育他在外面要把警惕心繃起來的傢伙,竟也有這麼放鬆的時候。他看著時湛陽因為仰靠而完全暴露在他面前的脖頸,他幫時湛陽把夾在風衣後領裡的碎發輕輕捋了出來。
想想大哥為什麼會這樣毫無防備,邱十里唯一能得出的結論是,因為自己在旁邊,他感到安全。這想法亮晃晃的,就這麼不停雀躍在邱十里腦海裡,引得他抓著兩人之間的扶手,止不住地繼續盯著時湛陽瞧,看他平時會下意識躲閃著瞥的地方。
比如烏黑整潔的眉尖,細長上挑的眼尾,撲在下眼瞼上的睫毛,此刻掩藏的,還有一雙善睞的眼。邱十里這回看清了,自己大哥的睫毛一點卷也不打,和他的頭髮一樣粗硬,密匝匝一排,摸上去,應該刺撓撓地扎手,像一排尖針。
又比如高挺的鼻樑,從側面看線條鋒利,可耳朵從側面看則是平和的,有著柔潤的耳垂,以及耳垂上碎星碎雪一般的銀色耳釘。
邱十里沒忍住,抬手極輕極輕地碰了碰。時湛陽把臉別過一點角度,躲他的手,但沒醒。邱十里又支起身子,湊過去看他的嘴唇,薄薄地緊閉著,卻有豐富明亮的血色。
指尖不自覺就觸上去了,邱十里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倒不是因為自己不受控制的手,也不是因為自己看得發癡,只是因為,他竟在不受控制地琢磨,要怎麼親吻上去。
他沒有見過神。
他要怎麼親吻心裡比天神還高的人呢?
旁邊的過道上有小孩跑來跑去,也有心急的母親在追,他們的大笑、尖叫,都被邱十里兀自隔開了,他有這個定力,他已經完全站了起來,微微弓著腰,搭在時湛陽唇峰上的食指,還是一點顫抖都沒有。深吸口氣,他緩慢而慎重地靠近,卻有一個小孩在他腳邊摔了個大馬趴,旋即開始放聲大哭,時湛陽醒了,眼中的黑白如此分明。
這瞬間,就是四目相對。
邱十里瞪圓了眼,立刻縮回手坐回自己的椅子,負氣似的把臉對著窗外,一動不動。
時湛陽則把眼睛細瞇起來,只見邱十里把自己手指都攥得發白了,他心中頗為遺憾地想,醒得真不是時候。
「,你餓了嗎?」他問。
「餓了。」邱十里悶悶地答。
「走啦,去餐車。」時湛陽幾乎是把邱十里提溜起來的。不過,在這之後,邱十里倒是低著腦袋,老老實實地跟著他走。不經意間,時湛陽目光擦過那團顯紅的臉頰,忽然間就覺得非常不妙,他作為一個陪生意夥伴看**都心如止水的傢伙,忽然自覺,自己還是沒有真正進入早衰的行列。
他還是會產生波動的,因為他眼前是比紅唇更鮮麗的顏色。
他們在傍晚時分到了紐約的車站,一輛林肯接上了他們。司機不說話,時湛陽也不說話,可他們之間就像有種默契。把人送到,那林肯就默默走了,時湛陽低頭點煙,邱十里則抬頭遠望,港口被潑了一地濃郁夕色,上空雲蒸霞蔚,輪船停靠在岸邊,是幢巨大的影。
沒有船票之類的東西,也沒有排隊,他們就站在那兒,幾個身穿深紅西裝的年輕男人彷彿認識他們似的,熱情地接過行李,把他們迎到入口。安檢費了好大一番功夫,不過邱十里事先收拾得好,並沒有被沒收什麼違禁品。等終於在船艙內安頓好時,邱十里看向舷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房間是套間,客廳書房廚衛俱備,還有一大一小兩個臥室,兩張床。實際上,確切地說,這兩個臥室都不小,床也都相當大,要論裝潢,邱十里認為這風格比自家擺了古希臘人物雕像的客廳還要浮誇不少。
時湛陽也對這過於豪華的佈置感到語塞,就單說那鍍了金的門把手,簡直是搞笑的。他之前在十歲左右的時候被父母帶來過一次,當時未成形的審美告訴他,這地方又大又好玩,於是錯誤的印象貽害至今。
「,」他莫名有點不好意思,或者說是緊張,「你睡哪邊?」
邱十里選了小臥室,「我喜歡這個吊燈。」他指著天花板說。
「好,我現在要去見幾個朋友,晚點回來,」時湛陽把大衣搭在床上,又道,「等過一會,會有一個穿灰色制服的人過來敲門送晚餐,他這幾天全權負責照顧我們兩個,不會幹壞事。有什麼事情,你都可以問他。」
「兄上什麼時候回來?」
「開船後吧。」時湛陽拍了拍邱十里的肩膀,走向門口,「好好吃飯,不用等我。」
時湛陽走後,邱十里就把外套脫了,單穿件襯衫躺上了床。他躺的是大臥室的那一張,他不僅在上面打了好幾個滾,還抱著時湛陽的大衣,把它捧在鼻尖,深深地嗅聞。
絲綢內襯蹭上鼻尖,觸感細滑,他聞到熟悉的煙草味,還有沉重粗糲的皮革香氣。
不想把大衣弄皺了,邱十里最終還是放下它,趴在軟綿綿的被子上,安靜地看著窗外黑洞洞的天空。
他數著秒數,過了大概七八分鐘,敲門聲響起,邱十里就跳下大床去開。果然是個推著餐車的灰西裝,而不是他的哥哥。那人看起來五十歲左右,瘦高個頭,圓形眼鏡,有一頭稀疏的金髮,鬍子刮得一絲不苟,臉上掛著謙卑禮貌的微笑。
「晚上好,邱先生,」他說著標準的英式口音,「歡迎您登上我們阿爾忒彌斯號,請允許我來為您準備晚餐。」
邱十里給他讓出條路,「月亮女神?還有狩獵女神。」
「啊,是啊,」那人愣了愣,推車進屋,「Artemis,很美的名字。我傾向於叫她『月亮』。」
邱十里點了點頭,在餐桌邊上坐下,看著他把一盤盤菜餚依次擺上大理石桌面,又把圓罩揭起,問道,「請問我應該怎麼稱呼您?」
「叫我勞倫斯就好。」那人衝他頷首微笑,兩人份的法式簡餐,琳琅擺了滿桌,羊排都是剔好骨的,「請慢用,沒事的話我先走了,九點半左右,可能會過來打擾您,回收一下餐盤。祝您用餐愉快。」
邱十里道了謝,支著下巴,吃了兩口鮭魚沙拉,突然叫住了他,「勞倫斯,我能問你一點問題嗎?有關『百萬會』和『月亮』。」
勞倫斯轉回身來,扶著餐車站得筆挺,「知無不答。」
「百萬會到底是什麼?」
「寬泛來說,是一項限制參與人數的拍賣活動,我們從伊麗莎白港出發,向南在太平洋上繞圈,經過一些島嶼,最後又回到紐約,為期一周。在這裡您可以享受悠閒的假期,欣賞廣闊的海景,也可以買到意想不到的東西,許多都是在岸上買不到的。」
「比如?」
「拍賣會將在出海後第三天正式開始,」勞倫斯推了推眼鏡,神秘道,「藏品相當豐富,提前劇透,可是會少很多樂趣哦。」
邱十里想了想,道:「那算了吧。如果我買了什麼,最後怎麼結賬?英鎊還是美金?或者支票?沒有人會帶那麼多現金上來吧。」
他這幾年攢了不少錢,他在想,萬一看上了什麼,自己可以給時湛陽買。
「是啊。現金什麼的太不方便了,刷卡額度又太小,」勞倫斯頷首道,顯得很沉穩,「在『月亮』上,是需要兌換好一種叫做『白子』的虛擬貨幣才能進行交易的,折算過來,一個白子等於一萬美金,這也是『百萬會』這個名稱的由來。」
邱十里一怔,一萬美金——他攢了這麼久的錢,也就能換幾十來個所謂的白子。這一下子就顯少了。
勞倫斯見他震驚,倒是十分和善地笑起來,「請您放心,時先生已經事先換好了,還換了很多。他是有備而來的。」
邱十里不太喜歡他這種評價的語氣,也琢磨不懂自己大哥怎麼突然想起來帶自己來參加這種砸錢的活動,新年假期嗎?其實帶他去趟野生動物園,看看羚羊和灰狼,他就滿足了。
「謝謝您。」邱十里叉起一塊鵝肝,淡淡道,「晚安。」
「我的榮幸。輪船將會在大約半小時後出港,」勞倫斯看了看表,識趣地轉身要走,忽然又轉回頭來,「對了,邱先生,『月亮』的旅客活動區域一共有四層,配有泳池、汗蒸房、各種球館、各種風味餐廳……還有電影院和歌廳。您可以在任意一層自由活動,因為時家是我們的資深會員了。」
「好,謝謝。」
「您知道嗎?二十多年前,我才剛剛在這裡工作,接待的第一家客人就是您的父母,那時候他們還沒有結婚,」勞倫斯眼中閃出亮光,「老時先生就是在百萬會上一擲千金,完全俘獲了邱夫人的芳心,之後不久他們就舉行了婚禮。」
邱十里蹙了蹙眉,他還是不太喜歡這種論調,好像拿錢買婚姻一樣,但他還是問:「我父親當時買了什麼?」
「一座尼泊爾的雪山。」
邱十里張大眼睛。
勞倫斯似乎沉浸在輝煌的回憶裡,「噯,那真是大手筆!當時無名的雪山太多了,藏在窮鄉僻壤,我們和政府交涉,給他們一定的錢,就能把一座山收入名下。那時候『月亮』還沒有進行第二輪翻修……」
邱十里配合著應了兩句,終於把這人請出了房間,他一邊咬著羊排,一邊發愁地想,自己大哥現在也是二十多歲,和當年的父親年紀差不了多少,他也要花大價錢,買座無用的雪山,玩些紈褲子弟的孔雀遊戲,傻乎乎地討美人歡心嗎?
可是來的只有他們兩個,美人在哪裡呢?
大哥現在又在見誰?
他可謂是越想越鬱悶。
飯後,船也開了好一會兒,時湛陽還是沒回來,邱十里實在無聊,為了避免不住的胡思亂想,他換上睡袍,繫緊腰帶,拎著洗漱籃和泳褲,出門尋找游泳池。
他在屋裡留了張紙條:
大哥,我去游泳了,晚餐在廚房烤爐裡,鵝肝很老,你肯定不喜歡,不要吃。
從外面看這船大,走在裡面,只覺得更大,可是同行的乘客卻不多,把空間顯得很有富餘。一路上,邱十里遇到的服務人員數量大概是乘客的五倍。四處曲徑通幽的,他問了兩遍路才找到泳池,換好了衣服跳進去,邱十里抹掉眼周的水,抬頭看鐘,已經九點多了。
偌大的池子,五條泳道,池水被調成宜人的溫度,只有他一個人在裡面泡著。倒是有五六個橘黃色的救生員守在泳池四邊的梯子上,一個個的都在盯著他。
邱十里心生煩悶,埋頭開始游泳,他最擅長蛙泳,可是他想多弄出點動靜來,不要周圍一片死寂,於是他把自由泳游得挺歡。
第八個來回游完,他實在累了,就靠上池邊,扯掉泳鏡。背後撐著邊沿,他想仰頭看看天花板壁畫裡的聖母瑪利亞,一打眼,卻恍然間看到一張人臉。
時湛陽蹲在池邊,正俯身看著他。
「,太不小心了,如果我是壞蛋怎麼辦?」他說,「我拿著刀子,或者我沒穿泳褲。」
邱十里下意識往下一滑,把上半身也泡在水裡,也不去看時湛陽肩臂上光潔裸露的肌肉,「我知道了……兄上,你吃飯了嗎。」
時湛陽笑著,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只吃了鵝肝,確實很老哎,然後等不及來找你了。我怕你遇到真壞蛋,游泳池裡可什麼人都有。」
「可是現在只有我一個啊。」邱十里往後退,捂著被他捏紅的鼻頭。
時湛陽笑得更爽朗了,他撐著池沿,翻身下水,在邱十里旁邊的泳道裡,趴在隔離帶上看著他,「現在不止了。比賽嗎?我剛才計時,看你進步不小。」
「你沒有泳鏡,不公平。」
「你也不戴就好咯,」時湛陽輕鬆道,抬臂抻著筋骨,「逃命的時候跳進河裡,哪有時間找它來戴。」
邱十里雖然莫名又開始緊張,但也確實覺得在理,把泳鏡放好,轉臉一看,時湛陽正背對著自己,伸展著手臂,肩背和脊柱展開優美有力的線條。
「就三個來回吧,今晚你太累了。」時湛陽道。
「好。」邱十里應道,「等等。」他又說。鬼使神差地,他從隔離浮標下面鑽過去,踩水走到時湛陽身後,繞過他,停在他身前。
「怎麼了??」時湛陽垂眼問,他的頭髮打濕了些許,一綹一綹地搭在額前。他就像拍畫報的電影明星一樣帥。
邱十里空張著嘴,說不出話,他想,果然果然,當我真正想做一件事的時候,我是憋不住的,大哭的小孩也不該阻斷我。他默默地,只是又貼進了一點點,用力攀著他大哥的肩膀,挨上去,屏住呼吸親了一口。時湛陽沒有像他一樣張嘴,但是也沒推開他,甚至,好像還,虛虛地環抱了他的腰一把。
「好了!」邱十里滑溜溜的,像條魚一樣彈開,鑽回了自己的泳道,閉著眼往前游。他心臟狂跳,臉熱得要炸開,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被抱那麼一下,甚至連後悔都沒心思去想。換氣間隙,他聽見時湛陽游出的水聲,也聽見他在身後吼:「喂,這算犯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