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邱夫人的葬禮辦得相當簡潔。火化在她去世第二天就完成了,之後一家人前往香港,要一同把她葬在祖墳,旁邊的空塚給她丈夫留著。
從頭七第一天開始,時湛陽就惦記著江口組。倘若他們派人過來,儘管兩家的合作早已不復當年,那是也名正言順地弔唁親屬,貿然將其拒之門外,那就是壞了道上的規矩,是面子上的不義,他父親不會去做。
可要是真來了人,那時湛陽就有得操心了,在不熟的地界遇上對頭,免不了束手束腳,一方面他得防著那群孫子扯來扯去,提要求把他母親帶回日本下葬,另一方面,他得防著他們盯上邱十里。
時湛陽深知,江口組不瞎也不傻,銣礦的消息八成不是真空保存,傳說種種,也不能保證他們本家打聽到了什麼地步。往最壞處假設,如果他們已經知道了芯片的存在,甚至瞭解到了某些細節,只是苦於挖不到具體的線索,那麼,多年前被遠嫁的組長姐姐莫名收養下來的日本男孩,年齡也對得上——他們有足夠的理由把懷疑往邱十里身上放。
仔細回想,其實這些年來小動作也不少,能夠往這些緣由上靠。比如邱十里十五歲生日的當夜,那個在和室的窗外用含有成癮物質的麻醉槍瞄準他們的男人。
又比如最近兩年頻頻打著看望患病姑姑的名義來訪的江口雀。數來大概三次,江口雀從來都是單獨一人過來,背著個旅行包,看起來就像個說著日本味英語的普通上班族,花年假來美國短途旅遊。
他似乎並不在意時家從上到下對他表現出的不歡迎,但他也的確每次都會在走之前和邱十里聊上幾句,送點日本手信,一副好表哥的樣子。
當然,每次時湛陽都在旁邊盯著,不過他彼時只是單純覺得不爽,他心想,這是你的親弟弟,你不知道吧!你老爹生了不養,你也少來這裡滿臉笑瞇瞇的虛情假意。又想,最好你永遠也不知道,那他就永遠是我的。
當時他就認識到了這想法的幼稚輕狂,更因為對於邱十里的保護過度而自嘲過,卻沒琢磨到如今這個更加冷血的層面。江口雀過來,接觸邱十里的時候,他到底在想著什麼。
也沒有人能洞穿他的想法。
至於江口組為什麼至今沒有大動作……
或許是因為尚未確定。
或許是因為沒把握,惹不起。
真的惹不起?如今時湛陽對此抱有懷疑。他相信,當江口組某天走投無路時,就算時家再強硬,那群亡命徒也一定會過來碰一碰。
那時父親或許已經死了,事實上,就算現在父親知情,他也並不會幫忙。如果條件夠好,他甚至可能把邱十里當作交換的籌碼,抑或乾脆當成一把鑰匙,他要把那些埋在地下的寶貴金屬直接佔為己有。
時湛陽對自己的父親再清楚不過。
這也就是說,他已故的母親,從一個秘密裡面,給他剝開了又一個秘密,全塞在他自己手裡。於是他必須要雙唇緊閉,雙手去捂。這副擔子從最初,從那個落雪的十二月開始,就撂在他時湛陽一個人的肩上。他挑得心驚膽戰又甘之如飴罷了。
不過,好就好在,現在的情況對於時湛陽來說也不是完全不利。前段時間,日本警方又一次針對江口組進行了所謂的「頂上作戰」,通過切斷資金鏈、徹底檢舉最高幹部、成員家宅搜查等等手段,意圖解體這個盤桓了上百年的指定暴力集團。
雖然解體還是沒能成功,但江口組也被打得自顧不暇,據說江口雀還一連中了兩槍,都不是無關緊要的部位,他臥床不起。
頭七的第三天,邱夫人順利下葬,沒有不識趣的傢伙來打擾,遠在京都的臥底也傳來江口雀亡故的消息。
事出突然,時湛陽卻長長地鬆了口氣。
也就在第四天,時繹舟回來了。那批被松采沃兄弟會劫走的貨只找回來一小半,跟他一塊過去豁命的兄弟倒是損失得只剩零頭,他先拜見了父親,挨了好一頓收拾,然後灰溜溜地站在母親的墳墓前,低著頭跪下,長久地一動不動。
時湛陽當時正舉著一支奶油松子冰激凌,陪著邱十里逛誠品書店。由於邱十里傷還沒好,他穿著寬鬆的印花衛衣,只能一手抱著書,嘴饞想吃了,就轉臉到時湛陽手裡舔一口。電話收到這個消息,兩人就丟了雪糕,即刻開車去往墓地。
邱十里在車上慌慌張張地換了黑色正裝,跟在時湛陽身後,走過濃密的槐林,一步步往深處去。十月初,有一部分葉子變成了金黃色,深淺不一地鋪在路上。
「兄上,」邱十里想了一路,最終還是道,「二哥回來了,你不要殺他。」
時湛陽一愣,自己這氣勢洶洶的樣子像是要去殺人嗎?好像確實挺像。當時給時繹舟撂下的話也並不是玩笑,他確實起了殺心,但是,放到現在,很多事都不可抗地產生了變化。就像邱十里記得他說下的狠話,他也沒有忘記答應母親的諾言。
「這是媽媽的墓地,我不會做出格的事。」他回頭,沖邱十里笑了一下。
「那回家呢?」
「回家我也不殺。兄弟相殘還是夠可悲的,我也明白。」他停下步子,撿起邱十里沒受傷的那隻手,捏了捏,又整理了一下他單手捋不整齊的領口。
邱十里點點頭,這是放心了。
遠遠地,他們看到時繹舟孤零零的背影,他還是跪著,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他就轉臉看,有那麼一瞬間的錯愕,緊接著又低下了頭,盯著自己上的三根線香。
時湛陽並沒有讓他起來,只是道:「等過完這一陣,那批貨我會給買家補上,錢我也賠,爸爸那邊你不用擔心。」
「我自己闖的禍,我自己補,」時繹舟咬著牙道,「我只是回來看看媽媽。」
「你看吧。」時湛陽去看邱十里,發覺他也在看著墓碑上母親的笑容。
「那你走啊,你們沒看夠?」時繹舟不轉臉,抬高聲量。
「小舟,」時湛陽試著喊出這個稱呼,「誰都會犯錯,我第一次帶頭也被人耍得很慘,是爸爸給我擦的屁股。」
「你不用編謊來可憐我,爸爸剛才還和我講呢,那次你一點錯也沒有出,你從來不出錯啊,」頓了頓,他吸著鼻子啞聲道,「時湛陽,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也是我的弟弟,我知道。」
「……」
「我也想讓媽媽聽到這句話。她可能會少一些遺憾。」
時繹舟突然站了起來。他褲子都跪皺了,梳得精細的卷毛也早已被秋風吹亂,眼眶通紅地,他狠狠瞪了瞪時湛陽,沒能說出話來,又瞪了瞪邱十里,「對不起。」他沒好氣道。
邱十里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我?」
時繹舟指了指他的繃帶,「你也是我的弟弟。」
邱十里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他求助般瞄了大哥一眼,匆匆道,「哦,是啊。」
時繹舟抹著眼角問,「手怎麼樣了?」
邱十里如實道:「還是挺疼的。」
時繹舟不吭聲,低下頭繼續抹著眼角,慢吞吞地往墓地外走去。
時湛陽冷眼看著他這副樣子,傷了人自己還挺委屈,心裡其實很想把刀刃塞到他手中,讓他自己試試到底疼不疼,但終究是忍住了。
「走吧,,」他拍拍邱十里的肩膀,「我們吃糖水去。」
頭七過了,他們一家也沒能在香港留太久,一堆事情都在排隊等著。臨行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在海邊的一座渡口旁,拍了張全家福。
這渡口據傳是清末年間老祖宗留洋出發的現場,之後時家就漂洋過海,在國外定居下來,一脈一脈地發展。
說是全家福,其實也就五個人。那位巴西姑娘雖然一塊來了,但是沒有上鏡的名分,只有那個垂老的父親筆挺地坐在前面,身後是他的四個兒子,最小的那個才七歲,被硬生生套上了正裝,小小年紀就一臉的桀驁,最大的那個已經是個完全成熟的男人了。
邱十里傷好得很快,不用再吊著手腕,得以把西裝穿得好看,他覺得,在這種場合自己不能笑得太燦爛,可他還是藏不住興奮,因為他站在時湛陽的身邊,他和大哥的合影本就不多,而這應該是最正式的一次。
他也是被看作家人的,不止是被他的兄上。他向來知道,時湛陽從始至終都是完完全全地在接受自己,至於其他人,現在的不排斥就能讓他開心。他是個對善意極其敏感的人。
管家舉著相機喊:「哎,三少爺!看過來,別看你大哥啦!」
邱十里這才回過神,擺正腦袋,也臊紅了臉,別彆扭扭地看向那個反光的鏡頭,拽著大哥袖口的手也鬆開來,背到身後去。
方纔一直保持嚴肅的時湛陽倒是笑了。
這一刻被永遠地刻錄下來。
日子轉眼過到了冬天。
時湛陽的態度變了不少,他並不再琢磨把邱十里藏在黃金屋裡的縹緲夢,反而開始主動帶他出去辦事,這樣反而減少了邱十里單獨行動,抑或上錯賊船的風險。不過,說是湊巧也好,說是趕上了時候也罷,那段時間亂七八糟的雜事多,但凶險的幾乎沒有。
包括深冬,給烏克蘭政府補運貨物的那次,時湛陽出發前聯繫好了當地軍方的朋友,也跟邱十里囑咐了許多,給他配了最乘手的槍。他專門選擇上次時繹舟栽跟頭的那條路運輸,就是為了做好萬全準備跟那俄羅斯黑幫正面碰一次,讓他們長長記性,也練練邱十里的手。
結果,誰曾想到,那次一路順風,松采沃全程連個頭都沒敢冒。他們一行眾人宛如觀光,看遍了冬日冰凍的西伯利亞,就這麼順順利利地把東西送到了買家手裡。
時湛陽也說不出這是太幸運還是太倒霉,部下都說,這是因為他的名頭叫響了,兄弟會不敢招惹,時湛陽卻發愁地默默想,拍馬屁。
他發愁是因為,來的活兒總是這麼不痛不癢的溫開水,連點血都見不著,邱十里就很難找到機會立起威信。畢竟,人類對僅僅和自己一起奔波趕路,並且比自己年輕得多的人,總是很難產生尊敬,只有當他在你面前做出些你做不成的事,你才會對他刮目相看。
聖誕節當晚,時湛陽是和弟兄們一起過的,在自家莊園的草場上,奶牛們被牽開了,一場露天燒烤被擺上去,周圍的杉樹都被掛滿了綵燈鈴鐺,樹長得太高,並沒有普通聖誕樹的協調感,顯得十分詼諧。
幾條長桌,擺滿了大塊的牛肉,大根的香腸,大桶的啤酒,在寒冬中堆起一派熱氣騰騰。時湛陽紅酒白酒都是隨便喝,唯獨這啤酒,他碰一碰就醉,不過他只要舉起杯橙汁,也就沒人傻兮兮逼他喝啤的。
倒是邱十里,嘗鮮似的喝了幾杯,面色不改,神情清明,還能如常地跟周圍人開玩笑,簡直就跟沒事人一樣。在外人面前,他總能放下那點靦腆,既會逗人,又能捧人。
酒過三巡,時湛陽叼著雪茄走到一邊的樹下,簡單打了幾個工作電話,盯著桌上哈哈大笑的邱十里,在繚亂溫暖的燈光下,等待一場目光的相遇。果然,邱十里開始裝作不經意地追著他看,撞上了,就又裝作不經意地把目光挪開。時湛陽就默默地笑。他其實不想離席,生怕哪個不長眼的講葷段子逗自己小弟,比如那個趣味極低的邵三,卻又有些事必須得單獨在桌外問清楚。
他把老K叫了過來。
「對我弟弟,不服的挺多吧。」他在樹幹上磕了磕煙管,低聲問。
「不多,但有。」
時湛陽點了點頭,示意他接著說。
「當初您托付我們,喝過酒的兄弟們都記著呢,知道小邱就是您,喝了過命酒,這都是心服口服的,」老K皺眉道,「就是那些資歷淺的,又不知道天高地厚,喜歡在隊裡亂傳。」
「傳什麼?」
「有說小邱就是個打雜的,什麼也不會,連耳釘也沒有……」
「啊,這個啊,」時湛陽呵著濃白辛辣的煙氣,低頭笑了,「他還太小,耳釘不是遲早的嗎?」
「是啊,就是還有人說,他連個人都沒殺過。」
「你把說過這種話的列個名單,」時湛陽還是笑著,緩緩道,「殺人在咱們這裡,什麼時候變成光榮的事了。我們不是只想賺錢分金條嗎?」
老K也笑了,「太年輕唄,年輕氣盛的,說這種話的都是自己也沒殺過幾個的。」
「嗯,我和他們聊聊。」
「對了,老大,」老K忽然顯得有點難以啟齒,像個不小心撞見自己女兒和男友親嘴的笨拙父親一樣,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還有一種是在傳,您和小邱兩個……」
「我們倆?」
老K琢磨著怎麼說比較委婉,囁嚅了半天才道:「就是有背地裡管小邱叫『小嫂子』的。說他是,說他是童養媳。」
時湛陽撲哧笑出聲來,這笑容中,卻完全沒了方纔的冰冷,他柔柔地看向不遠處正在大口啃豬排的邱十里,「喔,我這麼變態的嗎。」
「嘿,不是,您怎麼對自己小弟的,我們誰都看得見呀,」老K也沒忍住笑了,自家少主的心思,他大概看得出來一些,此刻,看到時湛陽這種反應,那些有的沒的顧慮也就消失了大半,「小邱要是知道自己被這麼叫,可能還開心得不行吧。」
「還是不要讓他聽到了。有亂八卦的,你說說他們。」
老K點著頭答應下來。
「對了,今年是雙數年,元旦有百萬會吧,」時湛陽又點了支雪茄,遞給老K暖手,「你幫我準備一下,兩個人參加。」
老K一聽到「百萬會」這個名詞,全身的神經就立刻緊繃起來,「您……要上船?」
「嗯。」
「還有一個呢?」
「小嫂子啊。」時湛陽抬眼看他。
老K抹了抹汗,「那,換多少白子合適?」
「多換點,至少一千個吧。」
「您要給小邱立威。」老K默默算著,這到底是多少錢,不禁喃喃說道。
時湛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怪他把話說得太過直白,就沒了意思,「我弟弟不是打雜的,也不是什麼童養媳,這種事好像只能我去證明,否則別人不懂。」
說罷,時湛陽在樹幹上捻滅煙頭,插兜回桌吃肉去了。老K看著他拉開椅子,在邱十里身邊坐下,端著明晃晃的橙汁,愜意地翹起條腿來,加入了那邊醉醺醺的低俗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