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說過,我記著呢。」時湛陽握著邱十里的雙臂,把他按到沙發上,要他挨著自己坐好,「這次回家我們要帶它去絕育,我也沒有忘。」
邱十里點了點頭,他不肯把臉抬起來,時湛陽只能看見他的一個側臉,一扇低垂的眼睫,有幾秒他覺得邱十里差點就要哭出來了。
「怎麼了?,」他去撥他的臉蛋,托著他的下巴想讓他看向自己,他摸到柔軟的、覆了層冰涼薄汗的肌膚,「發生什麼了,你告訴大哥。」
「貓死了。」邱十里躲閃著他的目光。
時湛陽頓了一下,「怎麼死的?」
「我殺的。」邱十里突然不躲了,他安靜地直視時湛陽的眼睛,眼眶洇紅,嘴唇則發紫,快速地說,「我割斷了它的喉管,殺死了它,然後我把凶器……把你給我的匕首扔進湖裡。」
時湛陽一時間沒能說出話。有隱情,他清楚地察覺到。可是邱十里現在的模樣讓他在恍惚間心如刀絞。
母親在沙發後拍他肩膀,叫他帶弟弟過去吃飯。時湛陽瞇起眼,回頭看了母親一下,把邱十里拉起來,往餐桌上走。
「我知道了,」他輕聲道,「吃完飯和我講清楚。」
邱十里沒吭聲。
他們一家人,就這樣如常地吃了一頓簡單午餐,時湛陽恰到好處地說了些在香港的見聞,父母恰到好處地慈笑調侃,時繹舟一直懨懨的,十分心不在焉,邱十里也一直沒吭聲,除了每人一份的分餐菜餚,他連塊麵包都沒拿。
時湛陽在他對面看著他,覺得自己剛才語氣太重了,他要說清楚,不是要盤問邱十里幹了什麼,是想知道別人幹了什麼。他有點懊悔,心裡亂糟糟的,取了只花蟹,撬開一半蟹殼,把盛滿雪白的蟹肉的另一半推到邱十里跟前,邱十里就默默地吃完了它。
飯後,父親率先離桌了,這意味著小輩們也能下桌離席。邱十里忽然放下叉子,跑到門口踩上皮鞋,跑進了大理石路面上的刺眼陽光。
女傭在後面慌慌張張地招呼,要他小心中暑,時湛陽隔著一條門廊幾道拱門叫他,眼看著叫不住,這就要去追。
「陽陽!」邱夫人卻叫住了他,聲音比平時底氣足了許多,「我有話要對你說。」
時湛陽回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母親,「您讓他動手的?」
邱夫人沒有否認。
「是專門挑我不在家的時候嗎,不會吧,」時湛陽短暫地笑了一下,「是做錯了事情,您要懲罰他,還是什麼?」
時繹舟搶先道:「,,你不覺得自己把他叫得像個小媳婦一樣嗎,大哥?」
時湛陽沒搭理他,扶著邱十里的椅背,還是看著母親。
時繹舟誇張地大笑起來:「不就是一隻貓?搞得跟死了人一樣,哪怕人死了,你也沒有像這樣質問媽媽呀!大哥,你瘋了嗎?」
時湛陽道:「滾。」
時繹舟不動。
時湛陽直接揪著他的領子,剪著他的手腕,把他提溜上了二樓,找了個房間關著。隨後時湛陽下樓,拉出母親對面的椅子,坐在上面靠著椅背,看著母親。
「是我要十里動的手。」邱夫人放下茶杯,平靜道。
「為什麼?」時湛陽的指甲嵌入桌布,他警告自己,不能對母親發火。
「我告訴他,想要入行,就要殺死小七,從而證明自己的決心。」
「我說過要他入行?」時湛陽又笑了。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殺死小七能證明什麼決心?殺死一頭老虎我倒是能信。您在騙他,也在騙我。」
「證明自己能夠承受痛苦的決心。」
「您只是想讓他痛苦。」時湛陽斬釘截鐵,整個人已經完全冰冷下來。
邱夫人緘默了一會兒,抿著綠茶,茶涼了,她說道:「他現在這個樣子,入行就一定死。十里的愛太多了,顧慮也太多,他變得不想傷害任何人,你沒有發現嗎?他開始試圖通過委屈自己來和老二實現和諧共處,以前他是會通過武力解決的,但他現在不想讓家裡尷尬,不想讓我們難做,老二欺負他,他好像都不在乎了,」邱夫人平靜地看著大兒子越發暗沉的臉色,「你護著他太久,讓他以為這個世界是美好的,付出善意就會有回報,還讓他以為殺戮是不痛苦的,你明知道不是。」
時湛陽呼出口氣,道:「我可以讓他的世界保持美好。我也可以讓他一輩子不去殺戮。痛苦對他有什麼好處?」
邱夫人捏了捏眼角,慘白地笑了,「陽陽,不要說大話。你比我明白,只有當他強大到能夠保護你的時候,他才能保護自己。」
時湛陽道:「大話?我說到做到。老二怎麼欺負他的?」
「你要知道,他要對付的遠不止老二啊,他面臨的威脅甚至比你還要多,江口組想要他,沒那麼想要你。」
「您還是沒有告訴我,江口組為什麼想要他。」
「因為他姓江口。」
時湛陽露出聽笑話的神情,他知道母親在敷衍自己,可他現在也沒空在這件事上糾纏,於是道:「江口組不知道他在這裡。」
「如果哪天知道了呢?」
「我守著他。搶不走的。」
「怎樣守?你要時時刻刻陪著他嗎?不做其他事情了?」
時湛陽不語。
「還是你要找個偏僻的地方,把他藏起來,金貴地養著,派好多好多人過去做保鏢?」
「不可以嗎?偏僻的地方風景都很美,我教過他很多防身手段,也會讓我最信任的人去保護他。我會找時間去陪他——」時湛陽的神情化了些凍,化出一點凌厲,一點挑釁,「一個江口組而已,在日本他們都快混不下去了。」
「十里如果是你養的寵物,你完全可以這樣做,你給他做一個最安全漂亮的籠子,有空逗逗他,給他順順毛,」邱夫人歎了口氣,「但他是一個獨立的人,你在限制他。」
時湛陽怔忪了片刻,道:「我只是不想讓和我一樣。這不是他的命運。」
「你要尊重他自己的選擇。他想幫助你,想和你站在一起,這是他的願望。」
「可是,媽,他的選擇受了太多我們的影響,他本來不是這個樣子的……」時湛陽逐漸柔軟下來,或者說,他不再質問,而是真的困惑,「殺死小七,他不是被逼的嗎?我入行也沒有被逼去殺死我喜歡的。」
「你直接殺死了一個人。你要去心疼自己?」
時湛陽露出被紮了一刀的神情,他強迫自己調整狀態,僵硬道:「不一樣。這對他還是太殘忍太不公平了。至少,現在,他應該像一個普通男孩那樣長大。」
「現在說這個,不是太晚了嗎?」
時湛陽把眼抬起來,眸子裡泛著令人齒冷的光,「這是我一直,一直,一直,想做到的。」
「陽陽,你一定要明白的是,你是他的大哥,他最信任的人,從小你就對他影響很大,甚至他人格的形成也有你的痕跡。而現在這個樣子的邱十里,才是真正存在的邱十里,這是件不可逆的事,也是必須發生的事,」邱夫人的冷靜,顯得絕望,更顯得不近人情,「如果你打著保護的名義,推開他,不接受他的改變,那就是拋棄了這樣的他。哪一種更殘忍?」
時湛陽站起來,「我永遠不會拋棄邱十里。」
邱夫人靜靜喝茶。
時湛陽撿起條消毒毛巾,擦了擦手,因為剛才他把自己掐出了血,「到我死。」
邱夫人淡淡地迎上他的瞪視。
時湛陽則丟下毛巾,出門找人去了。
他去過湖邊,去過林中草地,去過房前樹下,看到土地上一團已經發黑的血跡,濃淡深淺,勾出一隻貓的輪廓,泥土還沾著細毛。最後他在房後的庭院找到了邱十里。
那人正抱膝縮在鯉魚池邊,盯著被魚尾攪亂的池水,一動不動,時湛陽走近了,在他身邊席地坐下,邱十里就把臉蛋別過去。
「,我都搞清楚了,」時湛陽沒再強迫他看自己,只是瞧著杉柏如霧的濃綠樹影,平聲道,「不是你的錯。」
邱十里愣了愣,把腦袋轉回來,臉頰上,眼瞼下,有著縱橫的淚痕,他呆呆地望著時湛陽,「兄上,我現在……的確很想聽這句話。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以前也想聽過,很想很想。時湛陽下意識想這樣回答,但最終說出口的是:「因為——我這次在香港找高人學了讀心術,」他神神秘秘地笑了笑,「在想什麼,我都能看出來。」
邱十里睜大眼睛,好像在琢磨自己要不要信,「那我現在,在想什麼。」
時湛陽煞有介事地瞇起眼,入定似的,半晌,又張開來,懶洋洋地看著自己小弟充滿好奇的、尚有淚意的雙眸,「你在想,自己躲在這裡哭鼻子還被我捉到了,好丟人。」
邱十里被說中了,他忽然間,竟真有點相信自己大哥的胡扯,那些委屈一股腦湧上來,他傾倒般說道:「我昨天一直沒哭的,上午也是……但是你回來了,我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就跑出來,又不知道回去之後該怎麼辦,更說不清了,」他懊喪地揉起眼,「就是我沒有保護好小七,我不能給自己辯解。」
時湛陽又笑起來,「我都知道啊,說過我會讀心嘛。」
邱十里聞言,忽然覺得羞惱,瞪圓眼睛看他,時湛陽也瞪回去,一眨不眨地,兩人就這麼互相幹瞪。最後邱十里忍不住先眨了眼,旋即破涕為笑,時湛陽心滿意足地抬手摟他,他就卸下身上緊繃的力氣,把腦袋靠在大哥的肩膀上。
「,小七死了,你很傷心,可是如果你哭,我就會傷心,這樣我們兩個都很虧,」他感覺到時湛陽低沉柔和的聲線,還有一隻踏實暖和的手掌,不急不緩地捋著他的脊背,「所以,今天過去之後,不要再因為這件事難過哭了好不好?你明白嗎?我們一起把小七養到一歲多,我們帶給它的,還有它帶給我們的,都是不會變的。」
邱十里聽到前半句,本已定下絕不再哭哭啼啼的念頭,他想這對自己不是難事,因為他本就不是愛哭的人,可聽到後半句,不知怎的,他卻又流了淚,只得慌慌張張地把臉蛋埋在時湛陽的大臂上,用力嚥下抽噎。
時湛陽摟著這副單薄的身子,感覺到淚水浸透襯衫的熱意,他心軟得都不成形狀了,乾脆把邱十里整個圈在自己懷裡,攏著他的頸子,「後不後悔?」他放輕聲音問。
「不後悔。」邱十里悶在他胸口,帶著噥噥的鼻音,卻很堅決。
「你很想加入我的工作。」時湛陽小心地斟酌用詞。
「這是我一定要做到的事。是我的夢想。」邱十里道。
夢想這個詞,放在此處,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如此真摯,它背後是一副誠實的肺腑。
在一陣沉默後,時湛陽用力抱了邱十里一下,幾乎要把他壓在懷裡,「好,好。,再給我一點時間,我陪你實現。」
他心想,首先要做的是,再給小弟搞一把雙刃匕首。這次要足夠特別,足夠貴重,讓他捨不得丟掉。
第二天傍晚,邱十里從靶場回家,剛卸了掛槍的皮革腰封和背帶夾,一陣鳥鳴傳入耳畔,洪亮如笛聲,他轉臉去看,只見一對兒才把翎羽的長全的翡翠鳥,被裝在純銀的籠子裡,放在桌面上。
這鳥和他之前在圖鑒書籍中看到的類似,喙足皆赤,腹羽桔紅色,頭頂有石青色羽冠,背羽翠綠,但也正是這翠色,獨獨是這翠色,比書中鮮活百倍。如一彎凝固的湖波,如一抹沸騰的春水,在夕陽下蕩漾。
邱十里有點發愣,鳥兒還在交頸鳴跳。
時湛陽站在籠邊,說:「這是你的。。」
邱夫人坐在沙發上,笑道:「你大哥一定要你有個小寵物。」
看見邱十里赧然的微笑,沒什麼芥蒂存在,時湛陽就放心了,他敲了敲桌面,「但這可不是應該養在籠子裡面的寵物。」
之後,趁天光尚在,他們散步走到林子中央的湖邊,打開那隻銀籠。兩片玲瓏的翡翠就這樣飛竄出去,鑽入蘆葦,又鑽出來,在沉紅的暮色中旋飛,彷彿在為第二次自由的生命慶賀。
蘆葦颯颯蕩起,風把它們快活的啼鳴送入兩人的耳畔。
「哥哥,你說它們會在一起嗎?」邱十里的目光專注地追著它們凝望,「明年這裡會不會多上一群小鳥啊,一串兒,站在蘆葦葉上。」
「可能性很大,」時湛陽認真道,「翡翠鳥生命力很頑強的,這麼小,卻很會捉魚。有一個日本的傳說,說它們會挑適當的時候,把自己的胸口紮在棘刺上,拔出來後如果它們還能再飛,就會長出顏色極美的羽毛,像夢一樣,像綠色的晚霞。」
「像極光?」邱十里糾正他。
「對,就像極光,哪天帶你去看吧,」時湛陽眼角泛起笑意,「它死過一次,然後更好地存活。它是站在死亡之上的。所以,我說,它是不死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