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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殺始於夏日》第11章
第十章

  那段日子時湛陽主要在處理一批美國軍方的無人機訂單,運輸安全方面壓力小了,就是和那些負責採購的軍官扯皮比較麻煩,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吹毛求疵,從而節省既定的開支,把它們花在不為人知的別處去。

  然而,和軍方搞好關係又是無比重要,因此時湛陽經常得往南部的工廠跑,一來一回,一星期也就那麼過去了。等他交完了貨,也拿全了定金之外的款項,秋天已經悄然到來。

  時湛陽決定給自己休個假,至少半個月,他想待在家裡,或者帶邱十里去五大湖區釣魚。行駛在金門大橋的日落中,他看見粼粼的海面,忽然模糊地想起些描寫秋水的中國詩句,卻又想,美國秋季的海灣能稱得上「秋水」嗎?或許靠不上,但他就是總有些突發奇想,帶著不合時宜的羅曼蒂克,比如他總覺得,自己小弟的名字也很美,讓人想起綿延十里的金秋。

  總之無論如何,景致不錯就是了,時湛陽心情也出奇輕鬆,調低音響裡的勃拉姆斯,給邱十里的新手機打電話,想叫他把那輛梅賽德斯S500準備好,也把老四叫上,晚上進城吃中餐打電玩。

  邱十里上個月剛考了駕照,他現在也有了帶自己兄弟兜風的責任。

  然而,邱十里卻沒接電話,確切地說,他是關機了。等時湛陽匆匆回到家中,出來迎接的只有父母和老四,還有老四那位少女般的巴西母親,剩下兩個弟弟都沒了蹤影。

  時繹舟跑去了哪,他心裡有數,那傢伙被父親派出去辦事了,可邱十里呢?

  倘使邱十里在家,哪怕他在發燒,他也一定會站在門口,等時湛陽的車子駛入房前園林。

  「十里跟老二出去幹活咯,」父親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坐回沙發上翻報紙,調侃道,「不要才回家就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母親領著其餘兩位上樓了,儼然要把這事完全留給他們父子。時湛陽皺眉,在父親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去俄羅斯了?」

  父親點了支煙,夾著煙霧,徐徐點頭,「養到現在,也該做事了。」

  時湛陽不想顯得盛氣凌人,於是他笑了,「是要做事。但是我和您也說好過,一定是我帶他出去,我教他怎麼做。」

  「有什麼區別?」

  「哈,哈哈!您問我有什麼區別?」時湛陽低頭剪了支雪茄,點著了,就把雪茄剪隨手扔到茶几上,打火機則被他好好地收回口袋,「老二對他怎樣,老二把他當作什麼,您看不見?」

  素來為人妥帖行事審慎的大兒子,突然這樣連續叫板,父親並不習慣,「你在怨我?剛剛回家就要同我吵?」

  「抱歉!」時湛陽走到落地窗邊,對著斜陽,扯開領帶,每口煙都抽得煩躁,他太累了,折騰半天回到家卻是這副局面,他很難冷靜,也很難風度翩翩,「我只是在想,老二會要他去做什麼狗屁事!」

  父親忽然笑了,時湛陽聽見他翻報紙的聲響,「是十里自己想去的,我想他自己肯定是做好了準備。」

  「您說什麼?」時湛陽放下揉太陽穴的手,轉身看著父親。

  「老二出發之前,在餐桌上問十里有沒有興趣,十里就問,去哪裡,做什麼?」

  時湛陽把領帶整條拽下來,攥在手裡,身體靠在玻璃上。

  父親又道:「老二說去俄羅斯收拾搶貨的黑幫,十里就說,他要去。」

  「我懂了。」時湛陽道。

  「你懂什麼了?」父親還是笑。

  「老二太嫩,不夠穩,」時湛陽答非所問,「我也得去一趟。」

  他兀自上樓,整理行李的時候,他給老K打了個電話,「是的,人十二個就夠,東西也不用帶太多,」如此吩咐一番過後,時湛陽又讓自己笑了笑,「真是,辛苦兄弟們了,回來咱們分金條。」

  具體坐標很快就被部下查清楚發了過來,可是其他具體情況還是未知。時湛陽盯著西西伯利亞平原上的那個經緯點,腦子裡重複一個念頭,如果這是一個圈套,而邱十里真的鑽了進去,如果老二真的是想藉機對他做些什麼——

  幾乎是瞬間,時湛陽看清了自己會怎麼做,這種想法太過突兀,撞在腦海裡,就像本能,讓他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這兩個人畢竟都是他的弟弟。可是,離凌晨三點的出發時間還剩這麼多小時,時湛陽無法放空大腦,他滑動鼠標,翻閱可能會用上的種種當地資料,卻前所未有地對消磨時間這件事感到棘手。

  大約九點的時候,母親敲了他的門,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遞來一個空白的信封。時湛陽和女傭一起,把虛弱的她扶回床上,才自己拿著信封回到屋裡。

  在桌前坐好,他才撕開封口,一張純白色的正方形硬卡滑出來,只有手掌大小,邱十里工麗的字跡就落在檯燈下:

  兄上,

  對不起,沒有事先和你商量,但這對我來說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機會。

  我會平安回來。請等我的好消息。

  沒有署名,時湛陽幫他補上了。他在段尾緩緩寫下「」二字,把鋼筆插回墨水瓶裡,又把卡紙托在手心,對著檯燈的光圈默默看。

  碳素墨水漸漸干了,反射出柔和平滑的光暈,筆尖在紙面上刻出的印痕,盛滿了黑,安靜地下凹著。

  時湛陽把這張卡紙收入了貼身的皮夾,和他的護照銀行卡放在一起。接著,他定好兩點一刻的鬧鐘,吃了兩個藥片,戴上那只用得發舊的布朗熊眼罩,和衣睡下。

  卡在西伯利亞的那批貨物本應運往烏克蘭,是當地政府的每年在時家的例行採購。由於部分貨物的不穩定性,本是為了保險才走的陸運,沒想到折在了松采沃兄弟會的手裡。

  簡言之,時繹舟這次帶了大批人馬過去,就是為了把貨從俄羅斯黑幫那兒搶回來,或許可以談判,但時湛陽並不認為自己二弟有這種頭腦和耐心。

  時湛陽先前已經在飛機上度過了20個小時。出發時天是黑的,落在伊爾庫茨克的機場,天光還是暗得出奇,當地時間是凌晨五點過五分,尚未黎明。

  三輛牧馬人在密實的松林間穿梭,一共載了十六個人,三名沉默的司機,十二個並不起眼的男人,都是時湛陽的心腹。

  眼見著離時繹舟他們休息的村莊還有不到三公里,老K心知自家老大現在煩得要命,說不定待會兒見了老二,直接就能幹起來,於是就想說點什麼調節下氣氛,「給政府的貨,那群毛子也真敢搶。」

  時湛陽正往大腿上綁著多功能軍刺,綁好了,他說道:「欺負人家國家小嘛。也是我們看輕他們了。」

  他的話被對講機傳遍了三輛車,所有人,包括剛才昏睡的那些,此刻都精神抖擻。

  老K又道:「這回咱們干票大的,老大,讓毛子再也不敢搶咱的東西!」

  時湛陽笑了笑:「這是老二的事情吧!」

  老K一愣,點頭稱是。

  熹微晨光中,一個村莊坐落在一條安靜的河邊,掩藏在茂盛的櫸樹林中。車隊收了遠光,逕直往裡開,在村中最高處的幾棟建築邊停下。

  幾個人舉著槍下車開路,把槍口對準門窗,時湛陽稍微整了整衣領,叼著雪茄跳下車,與此同時,主樓的門也突然開了,幾個槍眼對準他們。

  高緯地區的九月底,在黎明前,空氣彷彿凍成了冰。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沒有對峙反而不正常。時湛陽站在原地不動,他挑起眉,看著階梯上的走廊,時繹舟穿著只繫了兩顆紐扣的絲綢睡衣,端著咖啡杯,從兩排端槍的黑西裝中緩步走了出來,懶洋洋靠在門口。

  時湛陽抬手,擋在他前面的兄弟們就把槍都放下了。

  「好啦,喂,好啦。」時繹舟晃了晃那只白得刺眼的瓷杯,「不要拿槍眼對著我大哥,黑洞洞的,多不禮貌。」

  那七八個黑西裝也就順從地低下頭,站在他身後。

  時湛陽把手插進大衣口袋裡,率先往樓裡走,他的人靜靜地跟,時繹舟的人就靜靜地看,在門口,那一擦肩,他平淡地看了二弟一眼,「終於開始和我搶了?」

  時繹舟給他讓開門廊,卻又一把攬住他的肩膀,咖啡險些潑了滿地,時繹舟卻不管,就這麼半倚半靠在時湛陽身上,臉蛋靠上他冰冷的大衣領口,撒嬌似的說,「哎?不是大哥來和我搶嗎?這是爸爸安排給我的生意。」

  「這單生意,你自己開心做就好,我不插手。」時湛陽拿開他的胳膊,推開他的臉,說實在的,多數時候,時湛陽極其厭惡和人這麼近地進行肢體接觸,他不喜歡別人身上那股「人味兒」,極個別人除外。平時忍忍罷了,放在此刻,他就未免顯得不耐煩,「我來找人而已。」

  「找誰?」時繹舟緊跟在他身後,就跟兩人之間掛了根短短的細繩似的。

  時湛陽卻陡然停下,回頭看他,「你搶了誰?」

  時繹舟一愣,忽地笑了,慘白的臉上顯出一抹紅暈,他低頭,整了整自己的卷髮,「哈,我知道,你猜他死了嗎?」

  時湛陽不為所動,「他在哪。」

  時繹舟空張著嘴。

  「要我自己搜嗎?對我們兩個來說,都不太划算吧。」時湛陽走到他跟前,鞋跟在陳木地板上,踩出冷硬的聲響。

  他一主動靠近,時繹舟就緊張得像受驚的鳥,灌了一大口咖啡,眼睫躲避般忽閃著,他看向牆壁,「二樓,最靠樓梯口的房間,剛剛守完夜,應該已經睡了。」

  「好。」時湛陽點點頭,他不上樓,好像就沒人敢先上,可他並不著急,「老二,你讓他守過幾天夜啊。」

  「大概是每天?白天還要趕路,我們其他兄弟都很累的。我這是信任他。」時繹舟露出清水般的笑。

  時湛陽最後吸了一口雪茄,把煙頭按在時繹舟的鎖骨上,隔著睡衣按滅,他看見領口裡的皮膚都起了層雞皮疙瘩。空氣裡多了一絲蛋白質燒焦的香氣,人都進齊了,門也關上了,清冽的風被隔在門外。

  「你在家裡欺負他,還可以說是幼稚,胡鬧,」時湛陽用眼神捉著二弟的目光,輕聲道,「出門在外,你們是一家人,他還是第一次出來,沒有你這樣做哥哥的,這是不負責任,是狠毒。」

  時繹舟閉了閉眼,往後退了一步,他的肩膀,他手裡咖啡的水面,都在顫抖,「守個夜而已就心疼了,他可真是你的寶貝!」

  時湛陽一臉「隨你怎麼說」的冷淡。

  時繹舟又狠狠道:「可惜,我的人好像都不太敢惹他,還和他稱兄道弟的——大哥,你說他們是不是想藉機討好你啊,如果你的,這趟死了,他們還能討好得成嗎?」

  聽了這話,時湛陽並沒有很生氣,他只是有點驚訝,老二蠢得超出他之前的瞭解,當著大家的面說這些,無疑是在挑撥他自己和部下的關係,就彷彿在大叫「我不相信你們,我也沒有自信」。

  不過他此刻也沒有閒心多說,去教育自己這位什麼都聽不進去的兄弟,「找到人我就走,祝你辦事順利。」話畢,他拍了拍手上的煙灰,踏上樓梯。

  突然,什麼東西朝他背後砸來,潑啦一聲,時湛陽聞出那是咖啡,浸入他外套的羊毛,也聽見杯子落地,稀碎滾動的聲響,「我真是,我真想他死了,或者殘了,被兄弟會拿去當女人用,」時繹舟帶著哭腔道,「大哥,我也是你的弟弟,我們還有同一個父親,同一個母親。大哥,我也是第一次帶頭出來辦事。」

  照平時,聽了這些話,還被這麼砸一下,時湛陽是一定要揍得人找不著北的,全屋二十多個男人都提了口涼氣,結果卻不見他們老大凶神惡煞地衝下來,只見他垂著兩手,俯視著時繹舟,「凡是第一次,都要特別小心才對,」他涼颼颼道,「你還有閒心設計怎樣折騰另一個新手,琢磨他死不死,我對你沒什麼可擔心的。」

  樓下老K他們已經又跟時繹舟的人互相對槍眼了,時繹舟自己也被一柄槍死死指著,所有人都在擔憂他會不會突然做出瘋事兒,卻見他捂著頭蹲下去,頹敗地靠在了牆上,「都滾,都給我滾啊!」他大叫道。

  時湛陽走到那扇門前,底下的情況他全都清楚,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方纔之所以把話說得那麼絕,一方面是真因為氣得夠嗆,時繹舟想的那些所謂「願望」,無論哪個成了真,都能讓他立刻去殺人。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有把握,他提前做好了知己知彼,萬一真幹起來,他這十二個精銳完全不會吃虧。

  可是,和自己的兄弟鬧到這種地步,就算不吃虧,又有什麼好高興的呢?

  他呼出口氣,擰開黃銅把手,一步走入了房間。

  除去門口打入的光線,屋內極黑,時湛陽聞到熟悉的氣味,缺氧似的,他大口呼吸,嫌外面吵,他就插上門鎖,靠著門沿,眼睛還沒來得及適應黑暗,他就被人一把按住肩膀,耳邊有刀子釘入門板的鈍響,大腿也被一隻硬邦邦的膝蓋頂住了。

  「,別鬧。」時湛陽笑了,他抬手,摸索到對方毛茸茸的後腦勺,揉了一把。

  有呼吸靠上他的胸口,急促的,溫熱的,好像帶了許多許多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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