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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殺始於夏日》第7章
第六章

  他們真的撿到一隻小貓。

  就在回去的路上,方才邱十里跳出去的窗子附近,一隻小黑貓縮在牆角,雙眼被冷月瑩瑩地照著,閃出珵亮的光。

  邱十里一眼就看到了它。

  「嘿,剛才就是你在叫?」他輕聲問,跑過去扶膝蹲著,那貓也不躲,反而打個哈欠,用濕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他探過去的手指。

  指尖有半干的血,邱十里把手縮了回去。

  倒是時湛陽即刻在他身側蹲下,捏著那貓的後頸,把它提溜在邱十里面前,「想養?」

  跟在後面的部下也都站定,七八個大男人在邱十里身後圍了一圈,而邱十里則上下仔細打量這小東西。在時湛陽手中,它極其細微地哆嗦,一動也不敢亂動。

  其實,灣區的本家裡面養了一群大狗,算上平時練手的山羊、用來產奶的奶牛,以及莊園林地裡的鳥類和鼬類,邱十里接觸過的活物並不太少,但他很少看見和這隻小貓類似的生物,這麼弱小,卻又這麼玲瓏。

  看起來剛斷奶的樣子,沒有母貓照顧,顯出孱弱和營養不良,還不如一條手臂長,貓眼拿手電筒一照,卻是琥珀色,漂亮得像是假的。它一身皮毛都漆黑柔軟,四隻小爪子雖然髒,倒也還能顯出白色,此刻正把指縫打開,把指甲尖兒亮出來,正如它嘴上哈著氣,齜著奶牙,是防衛的狀態。

  「母親那邊……會讓我養嗎?」邱十里輕輕跟這戰戰兢兢的小傢伙握手。

  「,我只想知道,你喜歡它嗎?」時湛陽這樣問道,把貓咪拎到邱十里身前,幾乎要貼上了,他忽然鬆開了五指。

  邱十里立刻接住,他把炸毛的貓抱在懷裡,揚臉看著時湛陽,「喜歡。我不想讓它一個在外面等死。」

  時湛陽臉上浮起笑意,「邵三,」他招呼身後的一個馬仔,「今晚帶它洗澡打疫苗,剪剪指甲,把東西都買好,就和夫人說是我想養的,明天我們回去,要看到這隻小貓在新家安頓妥當的樣子。」

  那位邵三立刻應下了,邱十里卻不願把貓遞給他,「我再摸一會。」他少有地任性了一把,就跟抱著什麼稀世寶貝似的,快步走到前面去,誰也搶不了他的。他在褲子上抹了抹手上的黏血,輕輕刮撓起那顆小巧的後腦勺上柔軟的細毛,一顆小小的心臟,跳在他懷裡,跳出舒適的呼嚕聲。

  時湛陽也不惱,一手抽煙,一手插起褲兜,正如每一個愛心氾濫的大哥一樣,漫不經心地走在後面,瞇著眼,翹著唇,看著前方背影,一臉要把小弟慣壞的表情。

  眾部下便也心照不宣地笑了,垂頭在後面,默默地跟。

  「我想叫它小七。」邱十里忽然回頭,神采奕奕道。

  「啊?可是也可以譯成小七——」時湛陽道。

  「不會混的,因為……只有兄上叫我,發音也不一樣,」邱十里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轉回身去快走,「其他人都叫我的中文名字,還有直接叫我的姓氏的。」

  時湛陽似乎覺得有理,點了點頭,「那就聽的咯。」他高聲道,心想,自己十五歲的時候撿到了一個小七,自己的小七在十五歲時,又撿到一個小七,倒也是種緣分。這種想法處處透著蠢笨無聊,他卻並不想放下,反而越想越有趣,「小七是公貓還是母貓?」他又憶起當年自己弟妹不分的烏龍,不經意問。

  「……不知道!」

  「摸一把就知道了。」時湛陽當真只是好奇而已,而且據說未絕育的公貓喜歡隨地小便,他比較在意自己家裡羊毛地毯的安危。

  「……我不會摸!」邱十里則走得愈發飛快,儼然要攜貓逃跑。

  然而,剛一繞過院牆,來到居酒屋大門口,那貓咪最終還是被時湛陽搶了去,他比方才溫柔體貼了不少,也沒去摸它的公母,只是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邵三懷裡,罷了就攬著邱十里往院裡走,「畢竟沒有免疫過,還受了驚嚇,小心它撓你。」

  「喔。」邱十里倒是被攬乖了,老老實實地跟著他的步子。

  時湛陽忽然轉了話題,「,一會進到屋裡,我要做一些比較凶的事情,必須今晚做完,」他咬著煙嘴深吸兩口,又長長地呼出口氣,「你如果不想看,就叫邵三他們帶你去隔壁屋看電視,這幾位都是很安全的人,你想先睡覺也可以,辦完事我去找你。」

  時湛陽叮囑完畢,就在和室門口處把邱十里撂下,自己坐回了方才飲酒的矮几,清酒和杯盤已被撤下,換上了溫熱的茶,「人都來齊了?」他淡淡地抬起眼。

  事先被他交代鎮場的板寸中年叫做老K,是個相當靠譜的忠僕,時湛陽一個眼神,他就懂得要做什麼。此時,他一揚手,除去在酒桌旁正襟危坐的眾人之外,在外看守的也進了屋,確切地說,是被押了進來。

  房門立刻闔上,發出穩重的聲響,時湛陽看見邱十里還是沒走,就那麼站在最後,明明挨著牆,卻不往上靠,和家裡那位老大不小卻從無正形的二弟完全不同,始終腰身筆挺。

  時湛陽有點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種不確定,關於他接下來要在這個孩子面前做的事。他迅速把目光從邱十里身上挪開,想再點雪茄的手也放下了,有小弟在的室內場合,他要求自己盡量少製造一些二手煙。

  「少主,都來齊了!」老K正坐,頷首道。

  「好。」時湛陽點點頭,掃過每一張臉,「我記得,昨天我說過,我家小弟要過生日,這地方要清場。」他尤其盯著在外看守的那十來位,與在屋裡介紹給邱十里的那些元老不同,他們雖也戴著紅色耳釘,但是淺紅色,他們在時家看來並不是完全值得信任,「清場的意思,諸位應該都明白吧?我不記得有人問過我說不懂。」

  沒有人吱聲。

  時湛陽又問了一遍,「明不明白!」

  「明白!」這回倒是異口同聲了。

  「好。」時湛陽點點頭,喝了口茶,臉上忽然現出一種失望至極的神情,方才跟去收拾現場的馬仔已經把幾隻證物袋遞上來了,他拆開一個,拎出一把注射槍來,「哈哈,我真是沒想到啊,有人認識它嗎?」

  死寂一片。

  時湛陽撂下槍桿,又拆開一個袋子,一部衛星電話被他不高不低地舉在手裡,「這個呢?加過密,有人知道怎麼解開密碼,用它和下家通話嗎?」

  老K率先道:「少主,我不知道。」

  眾人受了引領,紛紛又把身子坐直了些,「不知道」的回答層層疊疊響起來。

  「喂,都多大人了,還七嘴八舌的,」時湛陽忽然笑了,不緊不慢地擺弄著手裡的機器,「可我好像大概知道?江口組很厲害,有一套自己的密碼系統,幸好有組員證的號碼,對應著隨便算一算,還蠻好猜的,」他的口氣好比小學老師般富有耐心,「哎呀,我猜對了。」

  他呷了口那杯狹山茶,一個數字接一個數字地按起密碼,衛星電話解鎖,尾部紅燈亮起。

  「我現在可以和下家好好聊一聊,這位江口組的新任幹部——久賀先生到底給出了什麼天大的好處,讓你這樣大膽,在我家弟生日上撒野,」時湛陽淡淡道,「或者是真的太笨蛋?怎麼連看門的工作做不好,反而把野狗都放到自己家門裡了!」

  老K適時道:「現在站出來,當面和少主解釋,從輕處理,被少主揪出來——」

  「哎,老K,不要從輕,」時湛陽擺擺手,「對小偷,對叛徒,都沒有從輕這一說。」他把這部電話從裡到外翻了個遍,只找到兩個號碼終端,一個定位在日本,一個定位在舊金山。

  他撥通了舊金山的那個,不出所料,無人接聽,下面也沒有響動,看來江口組埋在這裡的人還沒有蠢到那種地步。

  「衣服都脫了。」時湛陽簡單道,把持續撥號的電話放在几案上。

  老K深知這裡面的意思,事實上他經歷過多次這種局面,脫衣服倒是次要,關鍵是搜身,現在誰如果不脫,或是直接奪門而逃,會被時家追殺一輩子。他帶頭把上下都脫乾淨,只留內褲和襪子,又把所有口袋裡的東西全都翻出來,依次擺在面前的地板上,衣物也疊得平平整整,薄薄貼在地面上,不留任何藏東西的空間。

  「麻煩諸位互相監督了。少主也不想這樣。」老K抬高音量道。

  能在這裡坐著的,也都不是愣頭青,不少人在老K發話的時候就已經收拾完畢,動作稍慢的也已經進入了疊衣服的階段,這是難得表忠心的機會,誰都想抓住,誰也都想快快看到內鬼的下場。

  時湛陽並沒有盯著這群裸體男女不放的興趣,看了邱十里幾眼,對上他稍有懵懂又稍有驚詫的眼神。邱十里好像不敢往別處瞧,只敢把目光釘在自己大哥的臉上,而時湛陽心中不無苦澀——他自己都很討厭現在這個樣子的自己,他又還能指望什麼呢?

  令他感到安慰的是,至少邱十里這傢伙沒有傻乎乎地也跟著脫。

  「來吧,都互相看一看。」時湛陽又撥了一次號。

  地板上放了許多部手機,都還是沒有動靜,連亮都沒亮。

  時湛陽站起來,目光一寸寸地落,半晌,他開口,「三井,麻煩你把褲子拿起來,抖一抖。」

  那位三井是被他派在外面看守的頭頭,以前是他爸的人,年紀已經不小了,內褲勒出了一圈橫肉,此時那橫肉都在顫,「少主……」他把指頭摳進自己的大腿,低頭道。

  「八仔,你幫幫他。」時湛陽顯得格外平靜,他審慎地看著那一片地面。

  坐在三井身邊的八仔立刻麻利地動了手,提起褲腳,隨著他的抖動,一個屏幕正在閃動的圓形小片滑了出來,看起來像是老式計步器,可誰都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三井的冷汗不斷冒下來,把他潤得像一頭離了水的大鯰魚。

  時湛陽道:「接電話啊,大家都在等你。」

  三井劇烈顫抖著,把終端拿起來,放在自己的耳邊。

  時湛陽年輕又乾脆的聲音從聽筒傳來,「紅色耳釘已經不適合你了吧。」

  「……少主!我——」

  「你自己割下來,不要只割耳垂,要連耳根一起,我順便把它們和久賀先生的右手一起寄回給江口雀,就當兒童節禮物了。今天五月五,就是日本的兒童節吧?」

  這次聚會,只有守衛帶了槍,沒有人被允許帶刀,老K去到後廚,取了一把極其鋒利的,遞到三井手中。

  「割完之後……少主,」三井瞪了刀刃幾眼,殷切地把眼抬起來,磕磕絆絆地說著他帶日語口音的中文,「我家裡還有老母,還有妻子、妹妹,四個小孩子都還沒有長大,我……」

  「割完之後當然是殺你。」時湛陽的回答簡單得有點冷酷,好像在反問,死了再割豈不是不疼了,他又補充道,「家人那邊你不用擔心,他們會一輩子相信你是光榮地死於公務,你的母親會被很好地養老,妻子會得到一大筆錢,足夠她當一輩子貴婦人了,小孩子也會被送去最好的學校讀書,攤上這樣一個父親,他們已經夠倒霉的了。」

  老K調侃般提醒道:「前提是你自己動手,三井,都到最後了,能不能男人一點。」

  時湛陽沒有否認這話。他正暗中看著邱十里的臉,沒有變煞白,也沒有驚恐,只是嘴唇已經咬上了——邱十里貓咪似的瞇起眼,看著三井,似乎在觀察他的抉擇,悲憫的成分則被倏然沖淡。

  三井如木頭一般釘坐了數分鐘之久,最後他要求在一扇屏風後進行自戕。時湛陽沒拒絕,只是讓好幾個心腹一塊過去,圍著他看。

  幾聲痛苦到扭曲的嚎叫過後,兩片血淋淋的耳朵被從屏風後丟了出來,緊接著,又是刀刃刺破血肉的聲響,屏風雪白的綢緞表面,剎那間被點上殷紅的血花。

  「辦完了。」老K從屏風後走出來。

  「嗯,辛苦大家,今晚多了不少委屈,」時湛陽柔和地看著部下們,他們都是習以為常的模樣,炯炯等著他的後文,這讓時湛陽得到了一種詭異卻有效的安心,「把衣服都穿好,回家休息吧。」

  「少主辛苦!」眾人默契得很,紛紛起身穿衣,迅速得如同行軍。

  時湛陽點點頭,心無旁騖地穿過他們,走到邱十里身前。

  他這才發覺,自家小弟不知何時開始,已經緊緊靠在牆上,手指都被自己給掐白了。

  「走吧?」時湛陽壓制住內心那種恐怖的空洞感,扯出一個微笑。他對邱十里的笑,一直都是真的,可他此刻卻怕它變假——不是怕邱十里說假,他是怕到這地步之前,那真就不自覺成了假的。

  邱十里沒有說話,只是跟在他身後,還拉住了他的手腕。時湛陽低頭看,袖口的血跡幹掉後呈現出黑色,五根白手指,執著地纏在上面。

  「今天太晚了,不知道江口組還有沒有下一步行動,我帶你去公司睡,房間不大,可能要擠一擠,但是很乾淨,」時湛陽看向前路,他們已經出了庭院,已經有手下自覺地跑去開車了,他們只需走到車前,「還沒有去過咱們家裡的公司呢,超高一棟樓,很氣派的。」

  「兄上,我為什麼要去家裡的公司?」邱十里忽然問,咬鏈子的小狗似的,和時湛陽微微拗著勁兒,把他重心往後扯。

  時湛陽愣了一下,「因為你以後……可能要在那裡工作?你要幫我,如果你願意的話。」

  「對啊,就是這個道理。我願意。」邱十里立刻道,聲音裡有股莽莽的少年氣。

  「哈哈,我知道一定願意。」時湛陽拉開車門,讓邱十里進去。邱十里則把他朝往裡面用力推,看他坐好,自己才往裡擠,讓他往左邊挪挪,給自己騰地方。

  緊接著,邱十里一把關上車門。

  「去公司。」時湛陽對司機說。

  「我今天學習到了很多,」邱十里又一次抓住時湛陽的手腕,怕他逃似的用了兩隻手,抓得他都有點疼了,口氣也是分外嚴肅,「我以後如果想幫到大哥,那些就都是必須學會的,包括怎麼處理叛徒也是。我覺得你的方法非常高效,非常有震懾力,對待他的家人,也做到了仁義。」

  時湛陽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這話題來得太快,他又想抽煙了,忍下來,他才說,「可能還有更好的辦法,這樣還是太殘忍了,不是嗎?」

  「可是兄上也是要不斷學習的,兄上現在只會這樣辦,辦得很好,你平時又不會對好人做這些事。」邱十里認真地闡述著他的邏輯,「所以你不要感到自責,也不用擔心……」他眨了眨眼,亮晶晶的,「不用擔心我會怕你。我不會怕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的。」

  時湛陽低下頭,看著打火機上的金色獅子,默默笑。這是邱十里用壓歲錢給他買的。

  邱十里見他這樣,又大聲道:「我不是被動接受,我是主動吸收。你要認真聽,聽明白我的意思!」

  他說得一板一眼,煞有介事,時湛陽本想繼續一笑而過,可卻猛然發覺,自己的確把每個字都仔細聽了進去。他還是笑了,由衷地,他去揉邱十里的頭髮,髮絲順滑地陷入他的指縫,「我聽啦,我都能背住。我弟弟什麼時候變成哲學家了。」

  邱十里皺眉盯他,盯出他的誠懇,便也笑了,重重點著頭,卻打起哈欠來,「哥哥,」他揉了揉眼睛,說道,「我還想問一個問題。」

  「什麼?」時湛陽繼續呼嚕小弟的亂毛,好像這是一種缺氧後的自我修整行為,他的確從中得到了治癒。

  「江口組是什麼?」

  「江口組啊……」顧忌車上還有別人,時湛陽沒有立刻回答,就算只有他們兄弟倆在,他其實也不能說太多,秘密是從開始就固定住的。等他斟酌好一些詞句,準備粗略解釋一番時,卻發覺邱十里已然在自己手掌下睡著了,他照著肩膀一摟,那輕薄又均勻的一呼一吸,就落到了他的懷中,那滑溜溜的,被靜電帶起的髮絲,就蹭上了他的胡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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